鬼迷心窍
连日的大雪终于完全停歇,夺目的初日缓缓升空,将大地照成暖融融的一片。
何秋月前脚刚出府衙,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擡头一瞧,竟然是麻田。
后续的消息已经有专人往洛阳进行送达,屋内的马祥听到动静也出了门,见是风尘仆仆的徒弟后,也笑着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好小子,这次干得不赖!”
听到师父的夸奖,麻田随意地摸了一把额上的汗,郑重地附身行了一礼。
“多谢师父夸奖,麻田幸不辱命。”
见他如此说,马祥又笑着拍了他肩膀两下,这才注意到门边的何秋月。
“怎么自己往回走,你等等,我找个衙役用马车送你。”
“不用麻烦”,何秋月笑着摆了摆手,“今天外面暖和,往回走就当散步了,再说现在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不用特意送我的。”
马祥听罢低头叹了口气,身旁的麻田见状,语气中也多了几分担忧。
“怎么,那几人还是不肯松口?”
“证据确凿,由不得他们不说”,马祥忿忿地低骂一声,“那裴璇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一直叨叨着他没有输,鬼哭狼号的真是让人头疼。”
见他如此说,马祥也无奈地摇了摇头,何秋月静默片刻也出言感慨道。
“执念当真是太深了,不仅蒙蔽了双眼,连心都被浸染了……”
马祥也肯定道,“也不知道具体为了什么,让好端端一个人变成了这幅样子,真是难以理解啊。”
“没有经历便难以感同身受,但无论什么原因,这场灾祸还算是避过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是啊,没有付出惨痛的代价,这确实是最为和平的解决方式。
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内,何秋月也慢慢转过了身,却并没有走向瓷行的方向,而是向着从前的铺子一步步走去。
积雪渐融,地面上流淌着蜿蜒的水渍,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宛若晶莹璀璨的珠宝,也似绚丽夺目的银河。
穿过几处低矮的山坡,迈上几道盘旋的阶梯,眼前终于出现了那处古朴的砖房,以及旁边那棵被积雪覆盖的松树。
随着时间的积累,原主记忆里那些往昔的情景越来越模糊,但随着越来越清晰的,是她对于这片土地的感情。
童年时的欢笑声被如今的吆喝声取代,那些临时搭建的瓷窑也转变成了先进的窑口。
日子一天天地过,总会失去一些东西,但不论喜悲都要继续向前,在未来仍旧会面临许许多多的挑战,但同样也会领略更多未见过的美景。
向前走,会失去,会疲惫,但同时也在收获。
何秋月,想必你的在天之灵已经和父母团聚了,请你们放心,我会做好每一件瓷器,认真过好每一天。
悟以往之不谏,知未来之可追。
在未来的时间里,我会秉承着你们的心愿,将何家瓷窑越做越大,不仅如此,我还要带领整个耀州重返辉煌。
心念微动,步履不停,慢慢何秋月越过眼前的砖房,走上了幼时经常停留的山坡。
比起春夏的草木茂盛,冬季里被冰雪覆盖的山上多了些梦幻般的纯净。
山坡的一处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用精致的字体写着何父何母的名字,经过了十多年的分离,两人终于能够在此长相守,好好说说话了。
山顶的风要比山下大上一些,直吹得衣衫鼓鼓作响,连兜帽上的绒毛都胡乱地扫过眼帘。
但何秋月仍没有动,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碑前,感受着日光下扑面的轻风,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不远处突然想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也许是预感到了什么,何秋月心念微动,睁开双眼转过了身,一下子整个人就僵在了那里。
“几个月不见怎么傻了呢,还是哥哥太狼狈实在让你认不出来?”
暖黄的阳光下,何家阿兄一身盔甲,就这样一手举着头盔,一手朝她用力挥舞。
怎么会认不出呢?
除去那张更加黝黑消瘦的面孔,无论是那嘹亮沙哑的嗓音,还是那肆意飞扬的神情,都令她再熟悉不过。
“哥,你回来了,我高兴……”
白皑皑的山顶,将那抹鹅黄纤细的身影搂在怀里,何家阿兄慢慢擡起手,向拍孩子一样轻拍着妹妹的背。
“答应你的哥哪件没做到,说过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说到这里,他声音又低了低,好似混杂着一些难掩的失望。
“只可惜训练了这么久,没想到仗还没打就结束了,我们之前还想着靠杀掉的北疆军人头来领军功,这下也是白想了……”
“用不着那些,你们都能平平安安回家便是最好了。”
何秋月擡起头,向他伸手指了指山下几个高耸的屋顶。
“你瞧,那几个都是我新开的铺子,以后你跟着我干,保准让你衣食无忧。”
“成”,何家阿兄点了点头,“何掌柜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都听你的。”
何秋月笑着朝他眨了眨眼,“打工的事先不急,既然你回来了就赶紧去洛家报个平安,我的准嫂子可是担心了你好久,我也得回去给你准备聘礼了。”
“小姑娘家家的也不知羞,我再怎么样也是你兄长,怎么能让妹子帮忙做这些事?”
“那怕什么”,何秋月摆了摆手,“都是一家人就该互相帮衬,这也算是我做妹妹的一点心意,再说了…… ”
她顿了顿,神色更加认真。
“洛姐姐对你一片神深情,人又那么好,我这么做不仅是为了你的终身幸福,也有自己的私心在。”
“毕竟这么好的嫂子可是很难找的,我可告诉你,若是你敢不对人家好,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见自家小妹皱起眉毛,支着手臂故作豪横的模样,何家阿兄强忍住笑意,认真地点了点头。
“从她说要等我回来的时候起,我就发誓只要能回来就一定会对她好,不用你监督,但凡我生了别的心思,我都饶不了我自己。”
这话她是信的,有那样一为专一而有担当的父亲作为榜样,她的这位兄长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她也笑着点了点头,与哥哥一起搀扶着下了山。
哥,从今往后,我们都要幸福地走下去。
……
久被搁置的地牢里阴暗潮湿,楼顶似乎还有些漏水,滴落在地板上形成尖锐的冰凌。
被囚于此的裴璇并没有遭受预想中的酷刑,恰相反,一日三餐都有人供应。
除了被时时刻刻看管以外,抛开当前这个逼仄的环境,他一时都有些恍惚,有些时候竟然会产生一种幻觉,就好像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自己并没有被戳穿诡计,一切都在严密的筹备之中,直待一声令下,宏图霸业便还有再度重现的可能。
然而现实总是会给他泼上一盆冷水,当天夜里,沈重的铁门又一次被推开,而这次进来的不再是那个吹壶瞪眼的马祥,而是另一个他更不想见的人。
眼前的青年长着肖似他父亲的容颜,但又多了些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沈,眼中除了坚定,还多了些让他厌恶的悲悯。
是的,当年让他痛下杀手的,就是那位好友眉目中独有的悲天悯人。
他不懂,一个得到了所有眷顾的天之骄子何必还要如此惺惺作态,言行举止处处透露着居高临下的关怀,直让他觉得恶心。
而眼前的青年一身刺眼的赤色官服,神色平静自然,好像全然看不见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恶毒,温和地开了口。
“裴伯父……”
好似被骤然握紧了心脏,在看见薛清安掌心的那个瓷盏时,裴璇只觉天旋地转,连呼吸都极为困难。
尤其是青瓷上的那一株含苞的红梅,宛若一把带血的匕首,直晃得他睁不开眼。
“滚开,都是他们自己找死,跟我没有关系…… ”
听着他声嘶力竭的呐喊,薛清安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又向前走了两步,凝视着手中那朵栩栩如生的红梅。
“女皇陛下已经下令,后日便由我带您一同去洛阳问罪。但有件事,我还是想以私人的身份,作为薛钰的儿子来问您。”
青年眼底涌上猩红,须臾之间甚至盖过了一旁的红梅,他的声音也多了一些压抑着的悲慨与愤恨。
“裴尚书素来以仁义闻名天下,而您也曾一腔热血。我想问的是,究竟是什么让你痛下决心,不仅要杀害我的父亲,如今还说动了您的父亲,准备将整个耀州变成一片废墟?”
什么原因?
裴璇目光有些涣散,就这么楞楞坐了好久,才终于擡起了头,对着薛清安苦苦一笑。
“是我行差踏错,鬼迷心窍罢了。我对不起我爹多年培养和一片苦心,也对不住你爹。现在你问我缘由,我说不出,只能不痛不痒给你赔个不是了。”
看着他迷离的神情,薛清安呆了一瞬,随即大笑出声,前仰后合间,眼角甚至挤出了湿湿的泪。
“鬼迷心窍?好一个鬼迷心窍……”
是啊,恶行已然做下,就算他现在痛哭流涕,逝去的人也再也回不来了。
报应虽迟,但好在也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