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齐风栈未作过多停留,第二日一早便启程上路。
天虽已放晴,路上仍泥泞难行,马蹄和轮子裹满了泥浆,举步维艰。但只能硬着头皮前行,幸得稷下学宫离此不远。
从夏苜君口中得知其他四君子目前均在学宫中。扫地僧必要见上一见。
途中忽听道旁田地头上有人哀哀哭泣。但见一人上身短衣,挽着裤脚,光着脚,坐于地头倒伏的青苗上,他身旁放着一把锄头。
男儿有泪不轻弹,能让一个男人哭成这样应不是小事。
“停车!”
“王后,我们应速速北上,不宜停留。”
“无妨,身为王后,过问关心每个人是本后职责。”
“大哥缘何在此哭泣?”
那人侧头看了一眼路中行人,见这些人衣着华贵,不是他能攀得起得,只抹了一把泪没有理睬。
“可是因为麦苗倒伏,无收成而苦恼。”桃鸢已下车,立于田头。
那人点头。
“这场台风造成得灾害不小,朝廷会很快拨粮赈灾,大哥无需为生计担忧。”
“早上县里已商议此事。”
“大哥家里人多,挨不到秋收?”
“孑然一身,死生随缘,无甚忧虑。只这麦种我已择优育种五年,满望今年可得良种,被这一场狂风毁于一旦。”
此人脸庞黝黑,手臂健壮,看上去是个常年劳作农人,但谈吐自然,并非那些农人佃户有唯唯诺诺之感。
他身旁麦苗已经抽穗,被昨天狂风吹的倒伏在地,半浸在水中。像梳了个头一样整齐。
桃鸢仔细对比他得麦苗和旁边麦苗,他田间得茎秆更粗更短,穗头大上许多。
看来这是一位好研究得科学农民。在此田间地头竟能遇到如此思想超前之人,实属不易。
“速速排水扶正或可一救?”
“救不得。高温湿热,根已发黑沤烂。”
“着实可惜了。”
“五年辛苦,一粒良种未得!”他得语气透着无奈惋惜。
“研究本就不是一件易事,失败是常有之事,不必气馁,打起精神继续研究。”
“我已无有积蓄,难为继,再累积资财租地,恐又得等四年。”
“大哥难在此处!如何称呼 哪里人氏?”
“敝姓伍名自奉,乃鄄县县承。”
“伍先生育种五年,每年可增产多少斤?”
“第一年20斤,第二年30斤,第三年50斤,第四年增值60斤,第五年......哎,约莫80斤,只可惜......”他口气里无不惋惜之情。
“先生无需哀叹,此种极端天气在鄄县并不常见,只是一时时气不好,先生以后可选两地培种,一块田地,一块温室,暴雨狂风来时也覆盖上屋顶。”
“租地尚需大量银钱,温室造价良多!非伍某财力所及。”
“此等好事,何不报与朝廷给与资助。”
“我曾说与县令听,县令斥我不务正业。我也知此非易事,可伍某每每看见那些佃农辛苦一年,累弯了腰,磨破了手掌,交租之后尚不得温饱,心甚痛。”
“先生忧国忧民,乃高洁之士,御王是明君,自不会使先生愿望落空。苍天有大爱,自不会不负有大爱之人!”
“且不说御王远在高堂,即便藻王亦不会关注吾等小事。”
“社稷民生从无小事!先生无需担忧,且等着,朝廷自会拨金银与先生。”
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些话,伍自奉仔细端详着眼前戴面纱的姑娘。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自古女子多奇志,丝毫不输男儿身!姑娘见识深远,敢问您是何人?”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先生育种大计。此乃关乎民生的大计。”
“田地温室都要有,等给先生得田地多了,先生可每块田地分别种不同得种子,然后优中选优,若只种一种,未免狭窄。但温室只是一时只需,不可长久,提高产量自不必说,先生还需研究抗风,抗旱,抗病虫害的种子才行。”
伍自奉眼冒精光,这么些年眼前人还是第一个和他交流育种之人。他激动万分,没想到在这田间地头寻一知己。
“自古粮食乃第一民生大计,先生若成功,功在当今利在后世,我会为先生建庙立碑供奉。”
伍自奉惊讶之意溢于言表,他可从未想过这个。
“伍某不求建庙立碑,但求真切提高麦子产量,平民不再受饥饿之苦。”
“伍先生大志,小女子定当助先生完成。先生回县里等着好消息便是。”
桃鸢跳上马车。
“走!”
伍自奉一时没反应过来,刚才似做了场白日梦,待他看见远去的影子,扔下锄头高喊:“姑娘姓名?”
“聂!”
远处抛来一句。
***
稷下学宫乃学术圣地,自然不是随便能出入的,但冷酷自有办法。
稷下学宫果然是天下第一学宫,学术氛围果然不一样,随处可见捧书勤读之人,石凳上,树荫下,凉亭边,栏杆处,都是学子苦读身影。
学宫乃男子云集之地,但也有五君子和其他高门贵胄携带女眷侍女伺候的,所以桃鸢进入学宫并未引起注意,偶尔有人看她两眼,有人读书入迷全然不晓身边事,即使从身旁经过亦为分神。
士族学子们大都住舍区,或三人一间,或五人一屋,其他王权贵族因着不想挤集体宿舍,在学宫外或买或租一个院落居住。来镀金者多,不学无术者多。
五君子因着名声显赫,学识渊博,仁义德行皆是楷模,自和那些纨絝不同,学宫有为他们单独设立的院落。虽不大,但生活起居,读书会客都能满足。
冷酷对羽初意见甚大,他拖拉着布鞋,头发散乱,衣衫褶皱,顶着这副形象迎接王后。
初始冷酷以为他是管事,谁知进院后,除了一个叫雪姬的姑娘给奉茶倒水,再无其他人,方知那个邋遢的人竟然是鼎鼎大名的怀信君。
听说他一无门客,二无资财,真不知是如何成为五君子得。
五君子中,兰陵君门客最多,据传有超过两千之多,有谋士,权才,亦有江湖奇才,奇志,奇术之人,兰陵君心胸宽广,江湖上可谓三教九流皆容得下。他仗义疏财,投奔之人甚多。
冰魄君和兰陵君志趣相投,他俩可谓至交,因槐国一年中寒冷时间坡长,投奔之人少,门客数量自然比不上住在一年四季分明的藻国的兰陵君。
青玉君的门客文人雅士居多,多以舞文弄墨为主,可谓文章第一,美人第一。
就连最不济的夏苜君,也有一帮忠心耿耿的追随者。
只这怀信君过于清冷寡淡了,一个王公贵子比那士大夫不如。
“扫地僧?近来可好?”
羽初大略一拱手。
“烧火姑娘,别来无恙!”
“安好安好!”
羽初把几页新得策论交给桃鸢,两人静坐,似乎无话可说。
过了一会,羽初压低声音。
“冷王寻到的新王后可是您?”
”正是。”
羽初点头,似乎并没有惊讶之意。
又是无话。
羽酷看着静默得两人,不知王后为何要见此人。
门外突然传来爽朗得笑声。
“听闻怀信兄这里来了客人,还是位女客,真是稀奇又稀奇!”
那人说话间已入了正堂。
“到底是何方神圣入了怀信兄高眼,在下一定要睹个芳容。”
“是位老友。”
来人看向桃鸢,因着她戴着纱帽,看不清样貌,只大略有个轮廓。
“阁下何人?”
来人似受惊吓跳脚起来。
“呜呼哀哉,贵人不说话俺还以为是尊白玉镇宅雕像。”
吆霍!这位是一活泼搞怪版得。来人个头很高,足有九尺,面庞俊美,线条坚毅,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阁下不说话,俺铁定以为是个傻柱子。”
他一滞。倒退一步弯腰,隔着面纱,眼睛逐渐眯成一条缝。
冷酷抽刀之声虎了他一跳。稷下学宫从无刀兵之声,此人竟有随身带刀护卫,定是不凡。
“你是何人?”
“你又是何人?”
“我乃他得朋友。”来人一指羽初。
“那我比你高级,我是他得知己。”
那人哈哈大笑。
“这块木头还有知己?”
“谁没个仨瓜俩枣得朋友。朋友不需多,一个足以,以一敌万。”
羽初站起来。
“藻兄,此乃贵客,莫要逗笑。”
“我若不逗笑,你这比那坟墓冷清,进来浑身冰凉。”
“深以为然!”桃鸢点头。
“在下藻丹,这厢有礼了。”
藻丹,不就是兰陵君?正有事要找他,这自动送上门了。
“小女子小聂也有礼了。”
“小聂姑娘可曾婚配否?”
“放肆!”冷酷刀已出,眨眼间便架在了藻丹脖子上,桃鸢一摆手,冷酷这才愤愤收刀。
“君不得见我面容,若是个钟无艳,岂不让藻公子骂自己嘴欠。”
“美人大都一个摸样,心灵可千差万别。我瞧着姑娘就甚是有趣。”
“公子可是说,好看得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藻丹对眼前人更感兴趣了,拨了拨长发,正要说话,桃鸢阻止了他。
“兰陵君,勿要再散发你男性魅力,收起你的花花肠子,天下女人你尽可娶,唯独我是你娶不起的那个,再说了,本姑娘阅男无数,你除了长得高点帅点,并不比其他男人多一块肉。”
藻丹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羽初在一旁看好戏,他是了解这个烧火姑娘,她得语言总是直爽干脆,如淬了毒一刀插进心脏。
“哎哎,兰陵君,莫要生气,莫要生气!男子勿要与女子一般见识,你虽没多张一块肉,但您得心胸比别人宽广啊!”
“我......”
“兰陵君,做丈夫你不够格,但做朋友可以啊,你这个朋友很值得交!听闻你田产财帛无数,仗义疏财,仁义爱民,为天下苍生捐出来点呗。”
“你......竟然......惦记我的财产。”
“也不是,我这人向来公平交易,你的田产和财货不是白拿得,有收益自然你获利最大。”
“我和女子向来只谈风月,不谈生意。”
“雪姬,上茶,我和兰陵君慢慢聊。”
“藻公子,喝口茶消消气,本姑娘有正事和你商量。”
桃鸢郑重把茶水推到兰陵君面前,兰陵君心里七上八下,看她拿掉风帽,茶到嘴边又停下。凝眉思索。
“我好像在哪见过姑娘......缉拿榜?”他脱口而出。
“我是否和刺杀御王的人很像?”
“额?”
“对,就是我!不用怀疑!”
兰陵君手一抖茶碗掉地,摔碎了,热茶烫了脚竟也没知觉。
“兰陵君,莫要惊惶,莫要害怕,我是不会杀你的!”
兰陵君瞪大了眼睛,这是杀不杀他的事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那只是我和王为掩人耳目做的一个游戏而已。迟早会给天下一个交代。兰陵君不是也经常和各位夫人做游戏?”
“我们那是......”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有更重要的事。”桃鸢清清嗓子,俨然端坐。
“你们藻国出了位能人你可知?”
“谁?吾竞不识?”
“鄄县县承伍自奉。”
藻丹是削尖了脑袋也不想不起此人是谁。
“兰陵君无需知道他以前是谁,只以后资助田地人力财力保他成功便是,他若成功,兰陵君亦是奇功一件,功劳盖世,而不紧紧只是如今的虚名。”
“虚名?”这姑娘可是第一个敢说他的名号是虚名的人。难不成她真是冷王的女人?
“人活一世,总得做点有意义的事,徒有虚名无益。”
“究竟是何事?”
“我中原土地辽阔,以小麦为主,如今小麦亩产不过一二百斤,若有人精心育种,可使小麦产量翻上一倍,岂不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如今有一人正在做此事,但单凭他一人之力,要完成此事恐怕很难。需要给他划拨更多田地,配备人手,资金,让他无后顾之忧,放心的研究育种。”
“我竟从未听闻有此等事。”
“另外最好择地建一处暖房,冬夏都可研究,他不光可以研究小麦,菽稷玉米大豆高粱,甚至蔬菜都可以培优育种。农业领域事业广阔,可发挥的空间甚大,现在靠天吃饭,以后可以发展节约型农作物,比如引渠集中灌溉,旱可灌溉,涝可排水,旱涝保收,农民富足,温饱有度,不再为一口饭食卖儿卖女,起兵戈。多馀的粮食储存起来,即使有个地震水灾,可速速拿出赈灾,朝廷不再捉襟见肘,拆东墙补西墙,到处筹粮,如此民可安乐,国可安稳,岂不两全之策。”
兰陵君仿佛被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听的入迷。
羽初沈浸在一个美好的世界,嘴角微扬。
“鄄县伍自奉有志在此,只需我们全力支持配合,当然要做成此事,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可能初始结果并不如人意,但只要坚持下午,粮食产量必会年年递增。”
“此乃利千秋万民之事,田地和财货本君出了。”
“兰陵君果然不是泛泛之辈,财大气粗,乐善好施,非浪得虚名。”
“这么快就转变了念头?刚才还说本君是虚名?”
“人们不常说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念头只在一瞬间。”
“奉承之言本君领了!此事不宜耽搁,我这就派人速速寻来伍县承,问个仔细。”
羽初被冷落了一上午,却无半点怨言,更无半点动静。
兰陵君一擡头,有些愧疚,他这喧宾夺主了。
“对了,羽兄,我来找你,差点忘了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