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春分 真是笑话
玉临市, 春分。
四季轮转又一年。
寝室住宿的事,狄琛单独找辅导员提过,由于学校的规章流程太琐碎麻烦, 住宿费他还得再交三年。
没办法,就当是高速公路上的服务区了。要是哪天满课, 他干脆留下来住一晚上再走,免得跑来跑去的折腾。
而且他觉得, 天天跟岑宴秋呆在一块也不好, 那人精力充沛得过头, 哪怕一白天的课,放学后接着赶去鼎诚做项目,晚上该折腾还是折腾。
也不戴/套,让他劳累得很。
开春以来, 疲惫好像成了常态,整日昏昏沈沈的, 所有力气仿佛被水泵吸干。周末上家教课,他的学生还问他上大学是不是跟高中没有区别。
当时狄琛疑惑地摇摇头, 问她为什么会这么想。那个女生推开写了一半的物理题, 指指他眼下青黑,说她们班七点十五开始早自习,六点五十就得到校。
她这个六点起床的人, 看上去竟比狄琛还精神。
狄琛低头打哈欠, 又揉揉眼, 语气严肃地叫她继续写题, 不要闲聊。对此默默留了个心眼。
大一下学期的课表排得更满了,周三尤为恐怖,被冯康称作“黑色星期三”。
早八这节更是本学期难度最高的专业课之一。
昨晚他由着岑宴秋弄到凌晨, 那里被吮得麻胀敏感,走路都歪歪扭扭的,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
冯康帮他占了个黄金座位——第三排最中间,既将黑板一览无馀,又不至于那么显眼。有前两排的卷王挡着,老师就算点人也点不到他们两。
一坐下来,狄琛连着打了三个哈欠,困得眼角泛泪花。
冯康第一次见他这样。
这可是上学期连水课都全勤,左右两只眼同时站岗,没在课上掺过一次瞌睡的人。
“稀奇啊狄琛,你昨天攻打南天门了?”冯康嘬两口食堂买的热豆浆,弯着脖子找笔记本和书。
狄琛嘴里含着一颗醒神的薄荷糖,眼皮睁开几分。
“有点没睡好。”他说。
讲台上老师声音沈缓,十分催眠。他右手握笔,新写的那一行字,笔迹逐渐从工整变为凌乱,写到后来跟创造了一门新语言似的,线条弯曲纠缠,古文学家来了都看不懂他写的是什么。
冯康听漏几句笔记,想看一眼狄琛的补起来,一歪头,他的求助对象已然面朝下地趴在书本间,睡得不省人事。
酣睡的深肤青年脑袋枕着手臂,前阵子剃的圆寸长长些,毛茸茸的,头顶一个小小的旋儿。
狄琛睡着时会不自觉地皱眉,仿佛心里有诸多烦心事,到了梦里还不能清净。
黑眼圈是一天比一天深了,眼底厚厚积了一层,瞧着怪可怜,冯康没忍心把他喊醒。
狄琛踏踏实实睡了两节课,第三节课上到一半,他腿肚子抽抽,全身条件反射似的猛然一抻。
教室桌椅年逾三十,一动就咿咿呀呀地响,他这么一弹闹出的动静不小,前后左右目光看过来,老师注意到这边的异常,也过来问句怎么了。
狄琛脸颊睡出一块红印,擦擦嘴角,不好意思地借口去上厕所。
他掬一捧清水洗了把脸,甩掉手上水珠,正准备往外走,肚子却莫名跳了一下,宛如一个被遗忘的定时闹钟。
中午和冯康约着在食堂吃饭,两人排的是学生里口碑数一数二的牛肉米线。
人一动脑子就容易饿。狄琛补觉的时候,冯康恨不得打起一万分精神听课,消耗一上午脑力,他吃饭的样子活像关了三天才放出来的饿狼。
临大食堂出了名的经济实惠,一碗米线,牛肉片满满堆了一层,辣椒酱是窗口阿姨亲自炒的,鲜香辣爽。
狄琛挑起一筷子米线,少见地没什么胃口。
冯康一碗近乎见底,他打了个饱嗝,看向一口没动的狄琛:“?”
“你觉不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很反常?”冯康双手捧着面碗,表情欲言又止。
“可能是太累了吧。”
狄琛把这一切归咎为岑宴秋的过分压榨。
软工专业课多,比较严格的老师一周会布置好几次作业。再加上他私下还在自学动医的基础课,几乎每天陪lucy玩她最爱的捡球游戏,晚上和岑宴秋动辄胡来到凌晨两三点。
哪怕是超人也经不起这样消耗。
冯康先把餐盘送到餐具回收站,他走后,狄琛终于吃下第一口。不知怎么,浓烈的肉味一时间让他有些作呕,这家米线他上学期吃过无数次,今天却是头一次出现这种反应。
狄琛喝水压了压嗓子眼的吐意,打开手机,想告诉冯康他想一个人呆会儿,这时,屏幕上方出现一条消息弹窗:
[我今天回一趟静水,早点睡,不用等我。]
*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发完这条消息,岑宴秋收回视线,在他对面,林景宜蹙着细长秀美的柳眉,压在手腕的满绿翡翠与白奇楠手串擦碰出微弱的响。
当了十几年“岑太太”,她的脾气被岑沛铨纵得不成样子,跟小孩子一样,稍有不快便发脾气。
家里岑宴知不敢对她说一个“不”字,只有岑宴秋除外。
林景宜对她这个大儿子很是头疼。
出身名门,十七岁的世界奥赛金奖得主,一路以来的荣誉与成就数不胜数,叫她在其他太太面前好风光。
自从岑宴秋频繁现身鼎诚,林景宜不下三次被相熟的牌友拦住,都替自家女儿问她要岑宴秋的微信。
“在听。”
岑宴秋不耐地揉着眉心,一边思考夜里开车回去找狄琛的可能性,一边为项目的事烦心。
这是他首次接触鼎诚的内部事务,岑沛铨从中挑了一个给他练手,虽然成功与否对鼎诚影响几乎为零,他还是不容许自己失败。
林景宜:“那你说我前面一句话是什么?”
她拿出在牌桌上咄咄逼人的气势,仿佛要把作为母亲缺席十九年的看管和约束一并补回来。
“吴阿姨约您后天喝下午茶。”
林景宜面色松了些,“那你有空不啦?”
岑宴秋冷声:“没空。”
那串七位数的白奇楠被林景宜脱下来掷到沙发上,辗转滚进角落。
这是岑宴秋去年末特地为她寻的,本来归一个华裔收藏家所有。那时褚易在美国遇到一点麻烦,他飞过去帮忙解决,完后经由褚易介绍,拍下一块无事牌和这串珠子。
无事牌高冰起刚,种水丶镶嵌都是一绝,被他收进一个不起眼的木头盒子里,至今还没送出去。
“你这叫执迷不悟丶是非不分。”
林景宜的声音将他拖回现实。
“那孩子我是见过,性子温吞老实,不是那种另有图谋的人。但他不是一个合适的伴侣,更不是未来应该站在你身边的人。”
“您一定要插手我的事吗?”岑宴秋眸色淡漠地看着她。
林景宜:“你是我儿子……”
她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恍若带着几分底气不足的心虚。
岑宴秋猜到她在想什么,很轻地笑一声,没头没尾地说:“妈,我对芒果过敏。”
“但每年生日,您都买有芒果的蛋糕。”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印象里林景宜就是这样,八岁以前从不过问他的生活,忙着周游全球风景最美的地方,忙着在岑沛铨的陪同下,不远万里拍下一块合她心意的珠宝。
他并不觉得这是错的,林景宜当然有权利享受她的人生,他只是有些难过。
一点点。
同样的家世背景,更多的是逊色父母百倍的纨絝子弟。因为能力有限,他们向来不被赋予最高的期待,父母对他们唯一的要求,不过是“别触犯法律底线”。
他不一样。
被认定为继承人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松懈过。大多数时候岑沛铨不像父亲,反而像一个严苛的军官,一个独断专行的皇帝。
也许是他的眼神中涌动着太多覆杂的情绪,林景宜呆滞住了,一时间没有说话。
半晌,她别开脸,“你没有说过这些。”
“嗯。”岑宴秋面无表情,“我没有说过。”
他捡起那串手链,轻轻搁到茶几一角,林景宜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静默很长一段时间,林景宜仍然没有松口:“小秋,和那孩子分开好吗?”
“你宁愿戴他送你的戒指,也不愿意换上我的那枚。戒指都是成双成对的,小秋,你把那孩子的心意视若珍宝,他也一样吗?”
林景宜翻出一叠照片,每一张都放大了手部的细节,清清楚楚,无一例外:“他是把自己的收起来了,还是从始至终,都没有买过呢?你好好看看吧。”
下午她总有睡午觉的习惯,她拍拍岑宴秋的肩膀,背影沈重异常。
一楼的吊灯在岑宴秋正上方。
灯光倾洒下来,照在他身上,将侧影拉扯得寂寞而扭曲。每一张照片,的确,狄琛的右手空无一物,甚至连戴过戒指的痕迹也没有。
为什么不给自己也买一枚?
是不情愿,还是嫌麻烦。
他在客厅坐了许久,维持着看照片的姿势,眼角馀光能瞥到右手无名指的银环。
银制材料没戴多久就容易发黑,他一直有好好维护,请私人修覆师定期清理抛光,被褚易戏称为“杀鸡焉用牛刀”。
狄琛很少说爱,这是性格使然,并不是不爱他,岑宴秋心想。
林景宜一心盼着他分手,盼着他“迷途知返,重归正途”,她说的那些可信么?
真正和狄琛同床共枕的是他,和狄琛朝夕相处三年半的还是他,难道这么多年,是他强迫了狄琛不成?
真是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