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
代王的庄子比吉美瑾的要大得多,其中布置便是花草也看出是精心养护的。
吉美瑾下了轿,就有一位嬷嬷前来接引,客气道:“我们太妃自病了后便有些多愁善感,总是怀念故人,如今得知将军夫人也在庄子上休养,便迫不及待相请,希望没扰到您养病才好。”
吴太妃相邀,代王亲自上门,诚意满满,她今日除非病得不能出门,否则这一趟又如何能拒绝。
只道:“嬷嬷客气,若是早知太妃娘娘身体不适,又何须等到今日劳烦代王殿下上门。也怪我这些日子不便,整日闷在家中不出,倒不知此事,如今,娘娘可大好了?”
“现下已无大碍,只是精神有些不济。夫人瞧着虽消瘦了些许,但精神倒好,想必快好了吧?”
吉美瑾微笑,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是好些了,已经能下床走动,也多亏当初太妃娘娘和代王殿下出手相助,铭感五内,只恨没能早些道谢。”
见她记事知恩,嬷嬷满意一笑,正好这时已经走到吴太妃的院子,嬷嬷正要引她进去,一直走在前面的代王停下脚步,“嬷嬷,我领她进去,你去把母妃给她准备的东西拿来。”
嬷嬷眼底诧异之色一闪而逝,吉美瑾并未察觉,她躬身行礼,“是,殿下。”然后低头退了下去。
从院门口到进屋还有段距离,吉美瑾跟在代王身后五尺左右,才走了几步,代王忽然侧身看向她,“你身体真好了?”
吉美瑾一楞,忙道:“不敢欺瞒殿下,的确好了许多。”
“那就好。”
他淡淡颔首,又回头向前走。
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大理寺的牢里,虽那时环境不对,但代王对她多少透着一两分关心,态度也不如眼下的疏离,倒有些怪异。
她也未多想,毕竟两人身份终究要避嫌,当初牢狱时不便讲究罢了。
吴太妃躺在一张榻上,面前的大窗敞开,有缤纷梨花零碎洒落,淡淡光斑透过枝丫间的缝隙落在屋里,身上也遗落些许,她静静望着,瞧着有些许落寞。
“母妃,吉夫人到了。”
吉美瑾睁开章丹二人搀扶的手,上前行礼,“吉氏见过太妃娘娘,愿娘娘贵体金安。”
吴太妃转眸看过来,“哟,你来了,瞧着气色有些差,早知道便不叫你跑这一趟了,我也就是有些孤单,想与你说说话罢了。”
代王上前将她扶起,吉美瑾打量一二她的脸色,确实瘦了不少,整个人气质也变了些,若说初见时这位老太太就是个无忧无虑的老顽童,如今便是染上愁绪的贵妇人。
但不好上前过了病气,便站住不动道:“我整日里躺着也疲累,早就发愁没人说话,您叫我来倒是正好帮了我。”
吴太妃笑了笑,招手叫她一起去院中的亭子里坐。
待下人上好茶水点心,二人便絮絮叨叨的说些日常,代王在一旁安静陪着,也不插嘴,兀自品茶。
话题终归绕不过将军府的事,吴太妃便问她眼下处境,“你呀,也别怪我说话直,但世情对女子就是如此。你一个高门贵妇,还是个当家女主人,竟到牢狱里走了一遭,只怕外面对你的看法并不算好。你可要心里有数。”
话的确是直的,可事情发生至今,除了吴太妃便是她的娘家人也未关怀过一个字,这些直言直语也就显得可贵。
吉美瑾苦笑,“不怕您笑话我,牢里这一遭的确予我是磨难,我也曾为此柔肠百结,甚至还想就此与将军和离罢了,但好在将军讲理,虽也艰难,到底还算能过。”
代王看了她一眼,沈默着放下茶杯。
吴太妃看着她的脸色,“如此倒也算不错,只是听说你家将军还从南边带回一妾室?”
吉美瑾垂眸,覆又擡脸笑笑,“便是没有这一房,也有那一房,便不是南边的,也可能是北边西边亦或东边的,这种事顺其自然便罢。”并无多少伤心难过的样子。
吴太妃嘴角上扬,可笑意未深。
“你能想通是最好的,便是普通人家若能盈馀个三瓜俩枣,也要置办妾室丫鬟,何况咱们这样的。古来如此,避免不了,唯有自渡。”
自渡?
二字一出,数日来积压在吉美瑾心头的重重愁云忽然破开,仿佛有光从缝隙钻来。
这不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的出路么?
其实她一直隐隐明白,只是其上蒙有阴翳,好在她一直跌跌撞撞的朝着那个方向走。
她的笑真切不少,“您说的对,唯有自渡。”
吴太妃拍了拍她的手。
这时嬷嬷端着托盘进来,吴太妃招手让她过来,朝吉美瑾示意,“听说厉将军这回在南边儿虽打了大胜仗,但也受了不小的伤,我感激他为咱们江山社稷所做的付出,这是我特意寻早已隐退的国医圣手邹老太医炼制的极品伤药,你回去时带给他,可务必要亲自看着他用药。”
她笑着,慈祥道:“如今朝堂上像他这般年轻有为的将领可不多,你可得要好好照顾他。”
吉美瑾忙起身道谢,“妾身替将军谢您一番良苦用心。”
两人身体都不算好,这便就散了,吴太妃让代王亲自送她,吉美瑾再三拒绝不得,只能跟着代王出去。
上了肩舆,代王眸光深沈地看着她,“往后要保重自己。”
吉美瑾下意识道谢,“我会的,多谢殿下。”
目送她远去,代王回到内院,吴太妃又躺回榻上,微闭着双眸,神情恹恹。
“人走了?”
“走了。”
代王找来薄毯为吴太妃盖上,听她道:“这回你为何不阻止我了?”
代王看着地上细碎的光斑摇来晃去,明明悠闲,却又身不由己。
“您是我母亲,若连我都站在您的对面,那您还剩什么。”
吴太妃的眼皮快速的颤动着,再出声时有难以压抑的沙哑,“儿啊,别怪娘狠心,只是做人不能太没有良心。那是对娘有大恩的人,如今被人暗害,娘不能无动于衷,否则与中山狼何异?”
说到后面,已是含了几分厉色。
代王幽深的眼显得有些冰冷,一动不动,“既如此,直接设计杀了他便是,何必要这般折辱?他毕竟是为国为民的……”
“什么为国为民!不过是披在虚伪自私的人性上的华美外衣罢了!游鱼贪食,钓者诱之,他那是钓鱼执法,是陷害!”
吴太妃激动地坐起来,眼里的恨意和痛意再不掩饰,蔸头砸向代王,他看着,眼底弥漫一丝哀伤。
他什么也没说,吴太妃却似乎什么都看明白了,那些激烈的情绪散去,她缓缓躺回去,轻声道:“仪儿,若你和你母后一般不认同我,便离开吧。”
此后便未发一言。
直到红霞漫天,代王一直沈默地守在吴太妃身边。
回到庄子后,二壮和吉美瑾说了些事,又说起府里:“倒没什么大事,将军一直忙于公务,老夫人在内院静养,倒是二小姐与谷姨娘走得有些近。”
吉美瑾淡淡道:“不用管她们,你只须注意着些,该报我时来报便是。”
“是。”
说到这里二壮该退下,但他犹豫着,有些话想问,可又不敢僭越。
吉美瑾看出他的摇摆不定,微微皱眉,“怎么,还有什么事?”
二壮忙跪下,挣扎再三终是颤声道:“主子,您丶您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吉美瑾慢慢靠向椅背,“为什么这么问?”
二壮无法说明白,但最近吉美瑾吩咐他办的事情越来越怪异。而且从狱中出来后,她明明可以借由被陷害以及受伤一事的委屈向将军求得更多利益,可反而退到庄子里,任由二小姐在府中兴风作浪,由那新进府的姨娘有机会接近将军。
要知道当初吉美瑾可是费尽心思求来的婚事,他虽不明白主子百分百的心事,但也知道至少其中定是有寻找靠山的目的在。
如今机会正好,又为何生生将这靠山推出去?
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也知道一个下人不该质疑主子,可……他不希望主子出事。
犹豫再三,他到底将心底的疑惑说了出来,末了战战兢兢的等着主子的反应。
吉美瑾到没想到他如此敏锐,毕竟她心底的打算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却没想到二壮仅凭她最近的行事倒感受到了几分。
吉美瑾笑了笑,问他,“那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二壮觑她脸色,见并未生气,心底松了口气,组织了下语言,低声道:“小的不知,小的只是觉得,主子想必有什么事难以下定决心。”
吉美瑾眸光微亮,含笑点头,心里对二壮更加赞赏几分。
心思敏锐,忠诚可靠,心里有事并不隐瞒,敢于发问。正是她需要的帮手,而不是戳一下动一下的提线木偶。
若他是自己的贴身婢女就更好,如此也算有个事事可以商议的人,喜丫毕竟太小,很多时候她在内院难免束手束脚。
不过是男仆也自有好处,毕竟相比内院,她更需要一个耳目在外行走,她可不想当真成为一个眼聋耳瞎的后宅妇人。
“你不必担忧,我心中已有决断,你只须做好我吩咐的事,过些日子你便会知晓。”
见她神情放松,二壮也终于松了口气。
心里佩服主子的坚韧,要知道那可是大理寺的监牢,若是一般妇人进去过几日再出来,恐怕真是熬不下去。
而他怕的,也正是主子熬不下去。
二壮行礼告退,吉美瑾想起吴太妃给的药又叫住他:“你拿回去送给将军,就说是吴太妃赏赐。”
“是。”
二壮捧着药瓶退下,回到将军府时已是下午。
进府后让小厮将车马送回,他拿着药往前院而去。
才踏入院门,便迎上厉琳带着谷姨娘一行。二壮忙行礼,“小的见过二小姐,谷姨娘。”
厉琳原本并未在意一个仆从,但目光从他面上扫过时认出是吉美瑾的手下人,不由停下脚步,略略打量,便见他双手小心翼翼的捧着一个瓷瓶,“你拿的什么?”
二壮楞了下,还是道:“回二小姐,这是夫人命我送给将军的伤药,是吴太妃特地赠与将军的。”
厉琳不由笑了。
看来吉美瑾也并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般不挣不抢,说什么养伤,不还是惦记着二哥,否则又怎会费劲心思叫下人送药来。难道太医院的药还比不上她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野药?
说什么吴太妃赠与,吴太妃认识她是谁么?也不怕正主知道后找她算账。
她伸出手,“将军的院子里无数机密,岂是你一个小厮能随意进出的,药给我吧,我去送给我哥。”
二壮迟疑,这毕竟是主子要求他送到将军手上的。
厉琳见他犹豫,脸色一冷,朝身旁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人上前一步抢过去,呵斥道:“二小姐好心帮你送药,你在这里磨磨蹭蹭做什么?”
二壮伸手想要抢回,但想起之前吉美瑾的吩咐又停下手,行礼道:“那就麻烦二小姐了。”
见他识趣退去,厉琳冷笑,待人走远,转手将药瓶递给谷姨娘,“你不是发愁没借口去找我哥,这不就是?”
谷姨娘个子娇小,容貌娇美,正是江南女子该有的柔美气质。
她犹豫道:“这……不好吧?”
她虽是水匪出身,但她爹一向思虑深远,自小将她当大家小姐一般教养,尤其她爹降了将军后,也将其中利益关系细细讲给她听,因此她虽想要在将军府站稳脚跟,但也知道将军夫人不是她眼下能得罪的。
厉琳险些翻了个白眼,“有贼心没贼胆的东西,如你这般如何代替吉美瑾?我告诉你,她只是去庄子上养伤,可不是永远不回来,你若是再扭扭捏捏,那就一辈子在府里当个摆设吧。”说罢转身走了。
徒留谷姨娘在原地脸色阵青阵白。
心中挣扎半晌,终究握紧手中的瓶子,踏进将军的院子。
并未走远的厉琳看见这一幕,勉强满意,又回头问夏晴:“她的确戴着你送去的荷包吧?”
夏晴看着她满眼的算计,心中很是忐忑,但还是点头道:“姑娘放心,谷姨娘戴着呢。”
“那便好。”
厉琳笑容深了些,虽然这谷姨娘实在上不得台面,枉费她一番布置,可若是叫吉美瑾知道自己被一个土匪出身的下贱胚子半路摘了桃子,只怕对她的羞辱更深吧!
她等着看她悔恨懊恼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