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朝会散去,朝堂上的消息也飞一般地在后宫流传开来。
若是以往的朝堂消息必定不会这么快这么详尽的流传到后宫中,但这次的消息不仅与朝政有关,也与后宫有关,便没必要瞒着了。
先是景仁宫,纯贵妃那时正在东暖阁的书房处理宫务。
皇后身体不好,先前便将一部分协理六宫的权力分给了纯贵妃和娴贵妃,如今皇后更是拖着病体忙着准备五阿哥种痘的事,愈发心力不足,是以这段时日,压在纯贵妃身上的担子也更重了些。
听完大宫女画柳所说,纯贵妃的眼神下意识落到屋内的鎏金画珐琅三足炉上。
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画柳:“你说什么?这蜂窝煤乃是令嫔所制?”
怎么可能,令嫔,蜂窝煤,谁也没办法将这二者联系在一起。
尤其是她们这些用过蜂窝煤的人,深知此物的好,更是无法相信这样巧夺天工的奇物是令嫔所制。
一介后宫女子,怎么可能。
画柳一开始自然也不敢相信,但消息是从前朝传来的,也由不得她们不信。
她便继续解释道:“是从乾清宫传来的消息,皇上说此物本是令嫔担忧皇太后冬日苦寒所冥思苦想出来的,谁知在工部的推动下最终竟得出了这足以惠及天下的奇物,皇上盛赞令嫔娘娘聪慧仁孝,就连王公大臣们也对令嫔娘娘赞不绝口,称令嫔娘娘至纯至善。”
纯贵妃听完画柳所言,楞楞地坐了半晌。
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
纯贵妃干脆起身,几步走到燃着蜂窝煤的鎏金炉前。
她将手伸到火炉上方,感受到鎏金炉周围的热意,她也不得不感叹道:“令嫔确实是个同旁人不一样的女子。”
能同时得了宫里最尊贵的三人喜爱,本就足够特殊,如今更是……
画桥也看着炉中温暖燃烧的煤,仍然难以置信:“这,这等奇物当真是令嫔娘娘想出来的?”
纯贵妃思忖片刻,微微颔首:“有皇上和大臣们作保,想必是真的。”
她同朝臣们想的一样,认为皇上不可能如此离谱地为令嫔造势。
首先皇后尚在,而且还是一位天下臣民认可的贤后,皇上那般胸有丘壑的人绝不可能应宠爱一个女人而废了皇后另立。其次,自古以来君王真要宠谁还需造势吗,直截了当地给予他的纵容与宠爱便好,也无人能说什么。所以皇上完全没必要这样做。
况且令嫔似乎是与她们不太相同,这是纯贵妃在王府后宫生存这么多年的直觉。
所以她要是真的奇思妙想出这东西来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就算不是令嫔所想又如何。皇上说是她,那便是她。没看前朝的大臣们都没说什么吗,她们这些后宫女子又能说什么呢。
纯贵妃低眉看着炉中烧成红色的煤,羽睫轻颤,又问:“皇上可说了如何封赏令嫔?”
提到这个,画柳眉眼一肃,言语间不禁带上几分郑重与敬佩:“皇上说令嫔娘娘不愿要赏赐。”她又将皇帝在朝上说的那些话重覆了一遍。
纯贵妃霎时怔住了:“你说什么?”
画柳便再度重覆了一遍。
确认画柳之话属实后,纯贵妃沈默良久。
而后,她看着温暖燃烧的鎏金炉,覆杂道:“她果真是个特别的人。”
她自问做不到令嫔这般地步。且不说她想不出来这样的奇物,就算想出来,得了皇上的封赏,那是多么荣耀多么欣喜的事,她约莫只会欢欢喜喜地谢恩,怎会想到这些。
先天下之忧而忧,这样的事不是前朝的男人们该做的吗,与她一介后宅女子何关。
“难怪,难怪皇上会这样宠爱她。”纯贵妃喃喃。
容貌倾城也就罢了,心智还这般聪敏仁义,与皇上同心同德,皇上怎会不喜欢她。
画桥小心道:“主子?”
纯贵妃回过神来,温柔笑了笑:“本宫不难过,只是感慨何以会有令嫔这样的奇女子罢了。”
她说的是实话。
她的圣宠素来不丰,能居贵妃之位也是因为皇上念及她诞下皇子,又跟了他多年的缘故。这已是天大的恩赐,她从不奢求更多。
听到纯贵妃的话,画柳心中亦是默默点头,认同令嫔是个奇女子的说法。
虽知道自家主子说得是真的,但画桥还是皱了皱眉:“那日后……”
令嫔这次功劳如此之大,日后再来一两手同样的神来之笔,她的地位岂不是要更高。况且她本就盛宠在身,日后再封赏几次,岂不是……
画桥心中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再想。
纯贵妃依旧面色淡然:“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况且你真当这些奇物是这么好研制的?”
画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也是,就这蜂窝煤,她怕是一辈子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纯贵妃在鎏金炉边瞧了一会儿,又步伐轻缓地走回书桌前。
她吩咐道:“画柳,一会儿你去库房整理些东西出来,送到永寿宫去,就说本宫也想捐赠些财物去制成蜂窝煤,愿为天下百姓略尽绵薄之力。”
画柳忙应了。
画桥眼前一亮,赞叹道:“主子仁善。”此番举动既能为百姓做些事,还能得皇上一些关注,主子行事就是周到。
纯贵妃摇头笑了笑。
景仁宫的院落中,画燕正同其他宫女一同打扫宫苑。
知道纯贵妃开了库房送东西去永寿宫后,前朝的事她们也听说了。
此刻几个小宫女便一面打扫一面小声议论。
“令嫔娘娘可真厉害,竟然能研制出这么好的东西。蜂窝煤这么暖和,咱们以后可都能好好过一个冬天了。”
宫人的份例有限,冬日时常是多个人共用一个炭盆,而炭火燃烧时间不长,有时下值回去甚至没有火能烤,只能躲进被子里捱着。但蜂窝煤就不一样了,量大便宜,温暖燃烧时间还长,真是怎么看怎么好,是以宫人们如今都很是敬佩研制此物的令嫔。
“是啊是啊,而且令嫔娘娘还这么善良,宁愿不要赏赐也要百姓们过得温暖些,娘娘真是太好了!”
几个小宫女不住地附和着。
画燕也在其中,听着宫女们奉承的话,心中不住地翻白眼。她心说就你们天真,魏宁欢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但宫人们都得了蜂窝煤的好处,又无比相信皇上的话,此刻正是最爱戴令嫔的时候,画燕知道自己要是说令嫔一句不好,必定会被她们奚落,便也就默默忍了。
但越听她心里越不是滋味儿,魏宁欢如今是过得越来越好,地位越来越高,与她的差距也越来越大。
想到如今令嫔所得到的一切,帝宠,地位,荣耀。
再想到她先前给自己的羞辱,画燕心里跟刀割似的难受。她清了清嗓子:“好了,快先别说了,一会儿嬷嬷看到又要生气了。”
小宫女们霎时噤了声,有几个宫女朝着画燕翻了个白眼,走去别处打扫了。
画燕咬咬牙,心想还是得想办法送封信回家去。
如纯贵妃之流,稍有些脑子的人,听闻令嫔便是宫中近来畅行的蜂窝煤初创者之事,反应大多同纯贵妃差不多,惊叹之馀便是感慨。
而长春宫丶钟粹宫这样与宁欢交好的,更是为宁欢而高兴。
她们最是清楚宁欢有多少稀奇古怪的想法的,所以完全相信蜂窝煤是宁欢能想出来的物什。
她们同皇帝一样,为她欢喜而骄傲。
再听闻宁欢大义的善举后,更是纷纷响应,捐了不少东西去永寿宫。
而承乾宫中,娴贵妃就没这么好的心情了。
她听闻翡青的回禀后,不可置信地扔掉了手中的毛笔:“你说什么?!令嫔所制?你再说一遍!”
翡青老老实实地又重覆了一遍。
娴贵妃丝毫不为所动,气极反笑:“好啊,皇上为了她,连这种瞎话都编出来了!皇上怎么不说连这天地都是她令嫔创造的,她是神女下凡呢!”
翡青的心狠狠跳了跳,为难道:“主子,慎言!”
这般编排天地,天地有灵,可是要遭报应的。
娴贵妃气得一挥手:“慎言什么!皇上都能睁着眼说瞎话了,本宫还怕吗?”
翡青面露纠结,心道皇上那是真龙天子,老天爷的亲儿子,老天爷当然向着他,您是什么……
她被自己大胆的腹诽吓了一跳,头埋得更低了。
翡翠也无奈地劝道:“毕竟是在宫中,主子还是小心些。”
娴贵妃憋着气,到底不敢再编排皇帝。
但她仍旧难以理解:“皇上这是想干什么?给她这么大一顶帽子带着,皇上是想扶她做皇后吗!”
翡青跪在地上,试探道:“或许蜂窝煤真的是令嫔想出来的?”
皇上丶皇太后还有大臣们都承认了,这还能有假吗。
娴贵妃当然觉得有假,厉声道:“怎么可能!”
她气得扯着翡青往掐丝珐琅四足炉旁走,靠近珐琅炉后她才松开手。
“你瞧瞧,你瞧瞧!你好好瞧瞧这东西是你这猪脑子能想出来的吗!”
翡青委屈地含着泪,心想就算自己是猪脑子,令嫔也未必是啊。但这种话她肯定是不敢说的。
看着低下熊熊燃烧的煤火,娴贵妃气得恨恨地踹了这个精致的珐琅火炉一脚。
霎时灰白的煤灰带着火星子四散出来,翡翠眼疾手快地拽着娴贵妃后退。
翡青也忙往后跪了一些。
翡翠劝道:“主子,快别拿这火炉撒气,当心伤着自个儿。”
娴贵妃恨恨地甩手,又憋闷又气愤,她委屈道:“皇上到底要做什么啊!”
翡翠耐心道:“皇上不会做什么的,您瞧皇上给令嫔的赏赐,不就是普普通通的赏赐么,可见哪怕真有此事,皇上也没想晋封令嫔呢。”
娴贵妃瞪大了眼:“晋封?再晋封她就成令妃了,汉女无子封妃,皇上是疯了吗!”
翡翠头疼地跪下,想提醒主子如今令嫔已是满洲正黄旗人,哪儿是什么汉女。就算是从前,令嫔也是正黄旗包衣,正儿八经的旗人,从来都不是什么汉女。
但她也知道说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便只能提醒似的唤道:“主子!”
娴贵妃深呼吸一口,尽力平静下来。
她走到炕边坐下:“对,你说得对,皇上也没想着晋封她。哼!”
翡翠翡青见她冷静下来,都不由松了口气。
翡翠继续宽慰娴贵妃:“主子,您别太担忧了,无论如何,只要没有晋封令嫔便是好事。等皇上这一时新鲜过了,她小小一个嫔更算不得什么。”
闻言,娴贵妃横了翡翠一眼:“一时新鲜?皇上都新鲜两年了,还没新鲜够吗!”
翡翠一噎,想到什么似的,忙道:“那是因为后宫一直没进新人,马上又要选秀了,到时有更多新人入宫,令嫔也必不能再霸着皇上。多了这些新人,皇上怕都要忘了她是谁了,主子等着瞧便是。”
娴贵妃先是眼前一亮,而后又气恼道:“选秀,选秀!那本宫还是宁愿宫里只有一个令嫔。”
再来这么多女人,又要多多少女人来抢皇上,还都是些年轻鲜嫩的小姑娘,一个个跟花儿似的,还不如只有一个令嫔呢,娴贵妃越想越气,越想越心酸。
翡翠也叹气:“主子,令嫔失宠也是好事。”
毕竟以令嫔如今的得宠,威胁实在有些大。宫中何时有过令嫔这样的宠妃,皇上又何时这般宠爱过旁人。
娴贵妃恨恨地扯着手帕:“没了令嫔,说不定还有这个嫔,那个嫔……”说到最后,娴贵妃声音渐渐小下去。
她闭了闭眼,喃喃:“本宫爱上的怎么偏偏是皇上。”
这话连翡翠也不敢接了,她沈默地跪着。
但娴贵妃这次提到皇上,却有些另外的气恼:“这还没三年呢,皇上这回倒是这么快就同意选秀了!”
这次选秀,本该在乾隆十二年举行,但自乾隆五年五阿哥出生后,宫中已然五年无皇嗣诞生,宗亲们丶大臣们替皇帝急得不行。他们又想到乾隆九年的选秀便只选了如今的令嫔一人,便理所当然地猜想是因为后宫嫔妃不丰的缘故,故而便上奏早日选秀,也好早日多多绵延皇室血脉。
皇帝一开始自然是不同意的,但这回宗亲们联合众臣一同上奏,就连皇后都劝了几次皇帝。皇帝烦不胜烦,为了耳根清净,征求宁欢的意见后便允了。
他想,反正这些女人选入宫来也是摆设,多几个人少几个人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但皇帝答应之馀,他也下了一道圣旨。
自此次选秀起,参选的秀女全凭自愿,只要本人不想选秀便可不入京城来,自行婚配便是。哪怕到了京城,入宫后管事嬷嬷也会再度询问秀女的意见,不愿意的依然可以出宫去,皇帝恕她们无罪。
他当然知道有些秀女虽非自愿,但迫于家族而不得不参与选秀。但他是皇帝,能做出这一步已是本朝第一人,他放得了一部分人还放得了所有人吗。若非宁欢要求,他甚至都不会考虑至此。
至于剩下的那些人,若是真这么想要天家的荣华富贵,呵,那便进来试试吧。
总之,乾隆十一年的八旗选秀就这样定下了,这次选秀将在年后进行。
翡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个劲劝说娴贵妃,能分令嫔的宠便是好事。
娴贵妃头疼地扶额,又看见那燃得正旺的珐琅炉。
她霎时指尖一指:“给本宫把这东西扔出去!日后这东西不准出现在本宫眼前!”
翡翠和翡青霎时一惊:“主子!”
这么好的东西,多少人想用还没有,主子竟然为了一时的恼怒而弃之不用。
娴贵妃固执己见:“扔出去!本宫的银丝炭用着不好吗?本宫不用这东西!”
这自然是假话,只要用过的人都知道蜂窝煤的好,但娴贵妃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若是这完全是工部造出来的她也就用了,但这东西现在冠了令嫔的名字,全天下都知道是她造出来的了,她岂会用令嫔的东西,笑话!
翡翠想劝一劝她,但娴贵妃只是以手支颐地阖着眸。
她平静道:“本宫并不拘着你们,承乾宫的宫人仍可用蜂窝煤,但是本宫不会再用,日后在承乾宫,这东西也别出现在本宫眼前。”
听见这话,翡翠和翡青心中都松了一口气。
这样也可,还好只是主子不用,若主子真意气用事撤了承乾宫所有的蜂窝煤,宫人们怕是要拼了命也要告到皇上那儿去。
翡翠便连忙吩咐人将屋中燃着的煤炉擡下去,换了银丝炭来。
银丝炭换上来,娴贵妃的心情这才好了些。
翡翠又想起什么,硬着头皮禀道:“主子……奴才方才听说,纯贵妃听闻令嫔捐物之举后,也愿效仿令嫔,送了不少东西去永寿宫,希望用在百姓身上,纯贵妃还是……还是后宫第一位响应令嫔的举动的。”说完她又跪下了。
娴贵妃果然气笑:“苏沅兰这个伪善的女人!伪善!”她又砸了手边的茶盏。
翡翠和翡青被吓得眼皮一跳,却也不敢动。
娴贵妃冷哼一声:“让本宫猜猜,现在宫中怕又都是盛赞苏沅兰的声音了吧?还后宫第一人,她倒是好心思!”
明知道以皇后的做派必定会跟着捐物,她苏沅芷便干脆第一个跑去捐了,还能得这么个好名头,着实心思深沈,伪善之极!
翡翠顶着压力,再度开口:“主子,自纯贵妃后,后宫必将纷纷效仿,您……”
听到翡翠的话,娴贵妃气得心口疼,她捂着胸口狠狠地呼吸两下,只觉这一天天发生的事都糟心得很。
她又不得不开口,恨声道:“去开库房!送东西到永寿宫去!”
翡翠这才松了一口气,就怕娴贵妃赌气犯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