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上 我等按律都可以不受理此案!……
闻言, 钟刑吓得脖颈一缩,只觉杀意扑面来袭。
毕竟……毕竟苏琮很明显就是……就是借着败家子搞荣玉娇啊!
再深思一些,都有借苏家替武帝爷澄清的架势了:生恩算什么?败坏祖宗家业的亲爹(先帝宠妾灭妻, 信奸佞,还自毁城墙,连杀三位戍边大将军,导致战火四起,贪官污吏横行, 百姓民不聊生),作为儿子可以不孝,可以进行反抗。甚至必须为了祖宗家业进行反抗。
所以这公审结果必须得胜。
但自古以来就是以孝治天下。
不管实质情况如何, 以孝治天下就是摆在明面上根深蒂固的理念。所以苏琮拿什么赢?
钟刑光想着, 哪怕见多识广这一刻都克制不住心跳噗通噗通加快跳动。
武帝看着跟着他风风雨雨历经不少事的钟刑此刻像个毛头小子一般将情绪全都写在了脸上,视线不经意间就落在了皇家藏书阁的登记册上。
想当年, 一个七岁的小子, 按理说都有些狗都嫌的年纪, 却是从早到晚,风雨无阻看书。甚至还颇有规划:看一个时辰书籍,打一套拳法。且为了节省来回的时间, 苏琮还自带午膳。如此自律刻苦,看管藏书阁的博士赞誉有佳。
作为一个普通才智的人, 他也无法理解苏琮这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墨水。
“就你这武夫别琢磨了。反正按太丶祖诰令得公审!”武帝一字一字,开口缓缓下令:“老福,下令小厨房赶紧备饭。朕吃饱了才好看戏!”
最后两个字尾音飘荡在御书房内,刹那间便似腊月飞雪,让殿内众人吓得浑身凉飕飕,唯有训练多年的本能下意识的叩首的行礼, 恭敬道一句是。
与此同时,登闻鼓声似往平静的湖面上狠狠的砸入一块巨石,瞬间水花激荡外,还泛起一圈圈的涟漪,一圈圈的往外扩散。本办公地点就在皇宫前朝的阁老们率先清楚的听见了喊冤之声,也率先收到了帝王命令按律公审,也……也迅速反应,从容不迫的传令各部……
新出炉的礼部尚书“哇”了一声,昂头听得御林军按着程序重覆传递冤屈的话语,听得萦绕京城上空久久不散的鼓声,眼里带着些炙热,问礼部左侍郎:“这鼓声穿透力强啊,什么材质做的?要是能够弄军中去,训练排场那阔气。”
礼部左侍郎瞧着琢磨“撬墙角”的礼部尚书,恨不得直接拉着镇国公往皇宫赶,顾不得官场礼节直接道:“国公爷您现在是礼部尚书!”
强调着官职,礼部左侍郎沈声道:“按太丶祖诰令,登闻鼓响,乃是百姓有天大冤屈。在京官吏,四品以上必须在一个时辰内赶到皇宫御前广场。是帝王主审,三司为辅。咱们作为礼部,得协助御林军和三司做好教导前来旁听的百姓礼仪。免得百姓失了礼。”
“虽说百姓不敢旁听,也不知道规矩,但架不住万一有心人利用律法规矩进行设计,引了一大批学生和老百姓呢。”这一句话,礼部左侍郎只敢在心里默默念叨,并不敢当众说出来。更不敢对着武帝爷的姐夫开口说出来。毕竟登闻鼓被敲响,可是有些门道的。
这百年来,也就敲响过三回。
第一回,太丶祖爷自己敲的,看看登闻鼓好不好用。
第二回,和合帝时期某位仁兄敲的。但事后是个正常人一覆盘,都知道是武帝爷的人安排的。
眼下第三回……
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要命的斗争呢?
要在正常司法案件,老百姓就算有天大的冤屈,来京城越级告御状,去三司也就够用了。且还有肺石制度(允许茕独老幼的冤屈者前往色如赭石的石头上站立,向左监门表达冤情,并由其上报给皇帝),甚至胆子大一些,可去北镇府司,锦衣卫要是得闲,可得把官吏查个底朝天。
直接越过数级,直接敲登闻鼓,还是一个身高恐怕都够不着登闻鼓的十岁小屁孩敲登闻鼓,三岁小孩都知道其中必有猫腻啊!
光想想,礼部左侍郎额头汗珠都比黄豆大,不断往外溢出:“因此对我们而言,时间紧,容不得闲话家常了,要务必马上立刻去皇宫!”
“登闻鼓那不是三司的事情,还得有礼部的份?”真军户算莽夫出身的镇国公听得这一串规矩瞬间就觉得自己脑仁疼了,再看礼部堂堂二把手急的跟个没头苍蝇一样嗡嗡乱转。磨牙一瞬,他当即拍案:“我来干什么,你当官的自己有个数。老二遇事了你上啊。富贵险中求这道理等我一个门外汉教你吗?”
礼部左侍郎闻言瞳孔一震。
“本国公知道规矩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一日当礼部尚书,会给礼部撑场子的。我现在去吏部拿尚书的官服!”
说完,镇国公不去看老二什么表情,仗着自己轻功不错,直接就闪了。
派亲兵狂奔吏部,他自己却是身形一闪朝舅公家狂奔。
定国公也很干脆表态绝对不是自己安排。对于苏从斌他基本原则就是——苏从斌可以当窝囊废一辈子,但其他人要弄死苏从斌不可以!!!毕竟这世道对于幸福女人的评价,除却有家族的庇护外,也需有子嗣祭祀。因此他需要这个礼法上的外甥,活着。
“那我小舅子?您那姐姐儿子?”
定国公听得这压得极低却颇有亲戚情分的形容词汇,沈默一瞬,毫不犹豫表态:“见招拆招!大不了最后见血。”
皇帝要是憋着一口气,要借着苏家败家子洗一把“弑父”的骂名,那就洗!
他们还活着的武勋哪一家没因先帝的昏聩,丢过兄弟同袍的命?
他定国府想当年人丁兴旺,结果到最后青黄不接,二房甚至差点就绝了香火。
得亏苍天有眼,留了个遗腹子。太后垂怜武帝封个安逸侯,某些文臣还叽叽歪歪,内涵他们一家做大做强是外戚要乱丶政!
镇国公听得最后咬牙切齿的两个字,朝定国公一抱拳:“放心!”
他们兴起武将跟老牌勋贵有些看不过眼,可到底都是杀敌杀出来的汉子,知道什么为重。
飞速确定达成一致后,镇国公就立马穿着官服朝皇宫赶;定国公也立马风风火火安排。一行人各有立场悄然忙碌着,谁也没关注苏从斌。
当然苏从斌自己也懵了。他刚难得硬气一回打算雷厉风行处理掉仆从,强调强调自己家主地位。岂料整个京城上空就飘荡着一声声铿锵有力的草民苏琮。
完全不敢置信,来来回回反覆看了又看跟随苏敬仪来的队伍,他甚至往围观的人群中来回寻找了三四遍。确定肯定真没有苏琮的声音后,他顾不得众人打量的眼神,直接揪着苏敬仪到角落里,问:“苏琮,这敲登闻鼓的是苏琮?!”
“应该吧,苏琮说他要赌一把。”苏敬仪回想着林嬷嬷转告他的话语,毫不犹豫点点头,边带着些好奇竖着耳朵倾听依旧铿锵有力的转述喊冤声。
古代人工置顶啊!
极具震撼。
声若洪钟,气势宏伟,铺天盖地来袭,让人彻底明白什么叫“上达天听”,什么叫天威!
苏从斌瞧着竟然还敢点头,还敢目光炯炯带着佩服的苏敬仪,刹那间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燃烧着熊熊烈火,能够直接吞噬掉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教养,让他恍若泼妇一般,控制不住的大喊出来:“赌一把?用登闻鼓赌吗?是不是你挑唆的?他难道不知道登闻鼓的等级吗?是帝王主审,满朝陪审!若是没有天大冤屈,那就是九族皆斩的下场!”
瞧着好好的一个侯爷唾沫星子都急的满天飞舞,跟个易燃易爆丶炸的危险物一般,苏敬仪一个激灵,吓得吞咽了一下口水,收敛住对“人工喇叭”的崇拜心。默念着主角无敌光环后,他擡手看着连脖颈似乎都吓出青紫色的爹,和声劝道:“那……那好歹也直接把某些人拉着一起陪葬了不是吗?侯爷爹,您……您往好的方面想想,人总有一死,憋屈活个九九年,还不如痛快,轰轰烈烈一场。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再说了您既然对登闻鼓如此畏惧,那我就奇怪了,登闻鼓旁边难道没有士兵驻守保护吗?苏琮怎么会顺顺利利敲鼓呢?”
现代社会都有那啥啥拦截呢,他就不信古代没人拦截喊冤告状的!
所以妥妥是主角光环开杀了!
迎着最后这一声质问,苏从斌原本急得冒火的心又瞬间像是被丢进了千年冰窟里,冻得寒意从骨子里渗出来:“你……不……不……”
不能胡思乱想,不能胡思乱想!
苏敬仪眼疾手快搀扶着身形趔趄的苏从斌,瞧着人眨眼间又变成青白的脸,抑制不住跟着有些紧张起来:“爹?侯爷爹?不怕不怕,没事想想丹书铁券啊!”
传说中开染坊一样变色的脸啊,他今日算真的见到了!
这种“演技”真会让人共情的,会让人不受控制的跟着心惶惶,跟着惶然无措。毕竟他……他作为当事人之一,他心里也没有底,也不知道苏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像现代法治社会,不用担心命。眼下,自己的命都别人捏在手里,毫无自主的权利。
听得传入耳畔的话语,带着些颤音却竭力显得云淡风轻的话语,苏从斌咬着牙逼着自己冷静。冷静的视线从苏敬仪身上,缓缓转向不远处的母亲。
果不其然就见母亲依旧离苏从文极近,极近。
两人身形相护依靠着,仿若能够从对方身上汲取能量,好应对突发的意外事故。
就好像曾经父亲忽然暴毙,苏家风雨飘零时;就好像武帝逼宫篡位那一夜,全城戒严草木皆兵时;也……也像他失去娘亲时,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吃香喝辣。
所以……所以九族一起走,好像……好像破罐子破摔后也真可以理解的。
凭什么他得被告诫担负苏家的荣光?
凭什么他得谨小慎微错不得一步?
凭什么啊?
内心不甘咆哮着,苏从斌缓缓垂首看着一直搀扶自己的苏敬仪,逼着自己拿出历经大风大浪的一点从容,喑哑着声道:“跟随为父进宫!你在台下旁听!”
审讯和查勘是很漫长的事情,但按着太丶祖诰令的规定,大周律法的规定。登闻鼓敲响,就必须所有流程公开进行!尤其必须立刻马上就庭审,确保不会让恶人收到消息销毁证据不会官官相护。若要核查,也会由帝王指派各司衙门抽调精锐进行调查。
以及为确保公正与监督,会让国子监学生旁听。因为学生向来热血与正义,也有伏阙上书等等先例留名史册。另外也欢迎普通百姓去旁听,去感受帝王维护百姓,维护公平正义的决心。
苏敬仪望着满面隐忍,竭力从容的苏从斌,立马点头应下,跟随人立刻马上去皇宫。完全不理会某些人什么神色。毕竟九族皆斩的大杀器一出,苏家满门或许都头悬在脖子上了。这个节骨眼,要是老太太还能干出些偏心眼的事情,那可就是老寿星找死了。
被腹诽的荣玉娇瞧着苏从斌连告辞礼节都没有,径直拉着苏敬仪,仿若拉着救星一般,急急忙忙去宫里,当即面色阴沈的能渗出墨水来。
苏琮!
她原以为苏琮是个乖顺的,琢磨着给苏琮一条体面的活路,但万万没想到苏琮这鹌鹑老实的,竟然是彻头彻尾的白眼狼,竟然直接就要至他们苏家于死地!
“娘……”
“怕什么?咱们家跟那商户贱籍有关系吗?”荣玉娇冷笑着,甚至还提高了音调:“也许就是那商贾图谋侯府资源,想出这偷龙转凤,鸠占鹊巢的事情来!”
还没离开的某些勋贵子弟听得这直白划清界限的话语,齐齐一摇头。
果然贱奴出身上不得台面,这么多年富贵享受了,眼见却还没跟上来。还不如苏敬仪看得长远,都能想去思考苏琮为何顺遂敲响登闻鼓这细思极恐的问题。
腹诽着众人四下离开,有些琢磨回家等八卦,有些却是胆子颇大,想要去皇宫公审现场亲自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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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流逝,按着规定各方准备就绪。手握鼓槌的苏琮慢条斯理的从登闻鼓鼓架上跳下来,抱紧了锦衣卫赠送给他的商户苏家家产。
而后一脸无辜的擡眸环视周围的刀光。
瞧着这一连串动作快落闪电,矫健迅猛似蛰伏许久的毒蛇,带着一击毙命的狠厉,奉命前来请原告的钟指挥使缓缓一擡手,示意下属将刀落回刀匣中。
“不愧是文武双全郎啊!”钟刑看着除却额头冒汗外,但精神奕奕的苏琮,一字一字感慨道。
他都不敢回想自己来登闻鼓时见到的场景,苏琮倒挂金钩,跟个猴一样,脚悬鼓架子上,一手举锦衣卫结案文书,一手敲鼓,还声声铿锵有力。
有瞬间,他差点都怀疑苏琮是奉帝命而来的。否则没这么拽的小孩啊。
这小孩还说按着律令,十岁以下免仗刑——为证明自己有天大冤屈,得接受仗刑三十方可上公堂。但太祖爷仁慈,也有豁免规定六十五以上老者和十岁以下小孩可以免除此项步骤。
“多谢钟指挥使大人赞誉。”苏琮含笑颔首。
钟指挥使看着不卑不亢,不慌不乱,仿若胸有成竹的苏琮,沈默一瞬,慢慢后退,冷喝道:“按律,三司查喊冤之人有无夹带。”
三司官吏暗中对视着,皆从同僚眼中看到自己的踌躇。但此时此刻按律办事了,他们也不得不按律进行检查。
“督察院主事杨慧勘验完毕,无刀剑夹带!”
“刑部主事……”
“报,三司核验完毕。”
苏琮配合着流程,目光来回在三司官吏上打量,也大着胆子看了眼帝王心腹钟指挥使,迎着所有人的震撼与眼里那一丝丝的狐疑猜疑以及联想,慢慢悠悠的捏紧了自己手里的锦衣卫文书。
他不能慌!
不能乱!
狐假虎威的最高境界便是如此!
今日他是为苏琮为父亲苏从斌,也是为自己日后赌一把。赌赢了,他可以踏踏实实凭借才华立身,否则永远要被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吊着,日日提心吊胆,夜夜辗转不眠,唯恐荣玉娇唯恐苏家某些人又做出什么骇然之事,而后得他们捏着鼻子,低声下气,请客送礼,赔礼道歉。
因为在某些人眼里,十年的养恩,会比命还重。
将自己前来敲登闻鼓的缘由又想了一遍,苏琮迎着三司的指引,一步步走向公堂。
在皇宫广场搭建起来的极简露天公堂,没有高耸入云的巍峨高墙做遮掩,也没有高高在上御案,寓意着毫无阶级壁垒,寓意着正大光明,坦坦荡荡。
与此同时,台下旁听处有人震惊的呼喊出声:“真是苏琮?东华书院鹤先生的关门弟子?”
其他人也纷纷擡眸看着步步走向公堂的苏琮。
苏琮也好辨认的。
一张脸精致至极,又恰逢雌雄莫辩的年纪,显出几分的艳丽。可也没人会认错性别。毕竟苏琮可是打小习武。这十年如一日的锻炼,让人从骨子里淬炼出一股硬气,以致于硬生生削减了面色姣好的轻浮气息,反倒是精心打磨过的玉,透着内敛的威压。
更别提苏琮还是四小公子,是大周最年轻的秀才公了,是出了名的神童!
“苏琮不是请假了吗?我有个堂兄在东华书院学习,我问过一句。据说苏家找到真少爷了。要他也回去接人。”
“苏琮是疯了吗?因为从云端跌落成个商户子弟,没法接受现实所以疯了吗?竟然状告自己生父!”
“不是啊,你们看苏琮这身形挺拔步步矫健的,竟然都没有按律杖则吗?子告父也是不敬,要打三十棍!”
“东华书院怜惜那苏琮的才华,先前就有生恩养恩的辩论。结果可惜啊,这苏琮却是个白眼狼,扶不起的阿斗啊。此事一出,恐怕都要连累东华书院百年的清名了,怎么就收了这么个白眼狼当嫡传弟子!没准光想想都觉得晦气。可惜又不得不帮扶一把。毕竟是嫡传弟子。要知道光科考制度都规定了,除却血缘避嫌外,还有嫡传师座避嫌制度。”
人群中不是是谁道了一句。然而话音还未落,便像是倒入油锅的一滴冰水,瞬间就让前来的不少书生直接炸了。众人言之凿凿的模样仿若是拿到了律法不公的凭证,各种讨伐:
“自古以来便是以孝治天下!苏琮就算生父是商户,如此鄙夷自己的生父,甚至状告生父,简直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
“那苏侯本就是破落户,靠着荫庇为官,不思进取就罢了,且也治家不严,闹出真假少爷的丑闻。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如今还敢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无视朝廷律法?”
“…………”
一声声恶意的揣测重叠在一起,凝聚成一支支锋锐的箭翎,而后便成了箭雨,毫不犹豫的朝他苏琮放箭。而他此刻已然是万箭穿心,浑身都是血窟窿。
疼得差点都没有力气站稳脚跟。
但……但幸运的是,开口的不过旁观的学生。功名最高,也不过是举人。
这些人口诛笔伐,其实对他苏琮而言,算不得致命的折辱。毕竟,他曾经听闻过更诛心更绝望的辱骂。骂他欺凌他的人,个个是高门显贵,是手握重权的朝臣子弟。那些人,回家或许只要撒个娇告个状,他们的长辈不会故意找茬针对苏家,但倘若苏家碍着他们的利益了,他们就会新仇旧恨一起算!
哪怕苏家合法合规,但手握权势的人可以不讲规矩,可以无视纲纪法度!
所以他也一直在忍,一直听从父亲的话,竭力学文习武好出人头地,好手握重权。
想着苏琮带着自嘲嗤笑着。
要知道他身怀家族覆兴的重担,从小就被告知权利勾心斗角,就被告知错不得半步,就被告知必须谨慎行事,就……时间久了,他甚至有种感觉,自己像是在阴暗中爬行的毒蛇,蛰伏待命,只为家族需要时给予某些人致命一击。
可在阴暗中待久了,会向往光明的。他会憧憬圣贤书中的大同社会,会敬佩那些敢触怒龙颜也要求个公平的谏臣,会臣服为百姓谋利的忠臣。因此对于东华书院,对于教出一群忠臣良才的学院怀有恭敬。
只是眼前这一句高过一句,话语流畅,意有所指感慨声,声声往最恶意方向揣测的声音,不像是书院里书生意气,心怀天下的学生下意识的反应。反倒是有人精心设局,恶意引导过的。
甚至恐怕……恐怕东华书院此时此刻是恨不得跟他划清界限!
琢磨着,苏琮无视落在自己身上审视丶嘲讽丶嘚瑟丶傲慢等等打量的眼神,看向人群中目带焦虑的苏敬仪,给人一个安心的眼神。
他得彰显彰显实力,才对得起一声爹的呼喊。
即便是戏谑。
可苏敬仪给了他最纯粹的宽慰:抱错不是他们这两个襁褓中孩子的错!鸠占鹊巢这个来自亲人最恶劣的指责,不该他苏琮承担!
苏敬仪撞见人双眸迸发出的决然,一怔。
他先前也不是用招才猫瞎艹人设的。而是苏琮的的确确是猫眼。常理来说猫眼给人的感觉,便是有灵气,有神采。若是五官配合恰到好处的话,那甚至还有些矜娇的高级感。苏琮作为男主,长相肯定是毋庸置疑的好。所以……所以眼下苏琮就像高贵的波斯猫。
哪怕现代不流行了,可血统里波斯猫还是有喵皇之称,是贵族猫。
感慨着,苏敬仪瞧着苏琮迈步,那举手投足的威严,立马跟着昂首挺胸!
感受到崇拜的光芒,苏琮愈发神采飞扬,按律不急不缓的叩拜帝王,“草民苏琮戴孝喊冤,还望皇上见谅。”
武帝迎着那一身麻布,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
用最粗的生麻布制作,断处外露不缉边,乃是《礼记丧礼》所规定的斩衰,是“五服”中最重的丧服。是最代表最最最最重的孝。
不过他小时候读书少,还是不太懂苏琮哪来的底气告生父?
好奇着,武帝催进度:“你且说冤屈,为何大逆不道状告生父?”
苏琮恭敬将锦衣卫结案文书递上:“草民得知自己的身世,有赖与超品荣国侯得帝王开恩指派了锦衣卫调查。锦衣卫调查详尽无比,罗列出商户苏家落魄的前因后果。此文书能够证明草民生父苏承衍的的确确败坏家业,气死祖父祖母,甚至要贱卖妻儿。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草民今日请生母苏金氏灵位时,却被告知对生父亦也是需恭敬。甚至得让他们合葬,一同享受草民的香火祭祀。”
“草民震惊之馀,忽觉梦中有老者叮嘱。大梦一场后,便前来登闻鼓喊冤!”苏琮字字珠玑:“毕竟,自古以孝治天下,草民奉祖父母状告生父。按律乃大不敬,是重罪!普通地方衙门不会也不愿意受理。故此,草民斗胆冒犯天威,还请皇上您替草民,替祖父母替苏家做主。”
如此简单的缘由响彻耳畔,现场忍不住嗡得哗然了一声。
就……就这?
所有人包括满朝文武定定看着说得理直气壮的苏琮。有些人甚至恨不得喊一句果然还是个黄毛小儿,完全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他们先前都被苏琮辉煌的文武秀才,被一句神童,甚至刚被早上得知的野菜计划给影响了!
没住就是天之骄子沦落卑贱商户子的绝望,导致人破罐子破摔了。
武帝将朝臣们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示意三司将结案文书有关苏家败家的前因后果,全都念一遍。
刑部和大理寺一把手互相谦让一番。
督察院左都御史接过文书,一字一字铿锵有力的念:“经查,绸缎苏家至案发时皇商资格传承三代,月华锦更在贵妇群体中颇受追捧,苏承衍设计的服装花样也是引发京城流行。故此苏金氏怀孕时,也有幸去国庆寺待产。想要借此沾皇家光芒。”
“但苏家内院也有隐私斗争。盖因苏承衍因与女眷往来颇多,尤得青楼女子青睐,对原配颇为不喜。不少女子想要借此机会欺压原配,好得苏家家产。故此与侯府女眷沆瀣一气。根共犯丫鬟连针供述苏敬仪病恹恹,被稳婆断言过不过三日。如此婴儿带回家,反而会让苏家老夫妇放心。”
“苏承衍有子传承后代后,更留恋青楼,被撺掇赌博……”
“苏家被侵占后,孤儿寡母因无户籍名帖,母子俩便一直在流浪。”
“元熙八年十二月至元熙十年,母子俩下落难寻。
“元熙十一年九月,清远县鱼鳞图册可查。锦衣卫找到苏敬仪踪迹。查证苏金氏遇到了昔年开恩放出去的丫鬟,得到了善意。又恰逢山东大旱,流民四处流散,投奔亲友。朝廷鼓励各地县衙妥善安置,宣扬附籍条例。故此,落户清远县。”
“苏敬仪名下十亩良田,乃是由苏金氏逃出后,跟鹤北城布商黄家丶黎家刺绣坊等合作,出卖花样子和刺绣积攒的钱财。”
将锦衣卫艰难寻找苏敬仪下落,也是皇商苏家落败前因后果覆述完后,左都御史心愈发沈甸甸的。
苏敬仪的人生经历坎坷,没准会让帝王共情。
尤其是苏承衍虽然最终悔误,却也是个宠妾灭妻,败坏祖宗家业的人。这样的人,太会让武帝不喜,甚至厌恶了。
但……但没办法,他们三司是辅审。
总不能什么话都不开口问一句。
可也得句句谨慎。
毕竟客观而言,苏承衍的确是个败家子。倘若苏承衍亲爹亲娘自己来告,那合情合理合法。可偏偏眼下涉事的三人全都已经亡故了。
有道是人死为大啊!
左都御史内心焦灼着,环顾四周一圈,最后落在了不得不来的国子监学生,以及似乎只有几个胆大前来的听众身上。
将旁观者人数飞快在内心数了有数,左都御史硬着头皮打破周遭诡异的静寂,缓缓开口:“按着文书记载,你的生父最后也有所悔改之心。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既为其子,岂可如此大逆不道状告生父,甚至还假借你祖父母之名?!”
这一问苏琮早就内心打过无数遍腹稿,因此回答起来也不急不缓,甚至还红了红眼圈:“回大人的话,因为琮有幸得饱读圣贤书,知律法规章制度。所以不得不状告生父,否则我父九泉之下如何面对祖父祖母,如何面对太公?要知道我苏家虽为商贾,却也是英雄豪杰,知国家大义,知百姓疾苦知天下亟需明主救世。故此豪捐百万家产助太丶祖起兵,捐百万棉服铠甲!”
郑重抱拳朝北示意,苏琮字正腔圆:“结果子孙不孝,毁皇商大义之名。他若是清清白白去世,那如何对得起我苏家列祖列宗?”
一声太丶祖来袭,左都御史有瞬间想捂额头。
说来,他们……他们好久没处理这种一上来就“太丶祖”辈分的事情了。这种都算“涉丶政”由锦衣卫处理了!
控制住自己的神情,左都御史揣测着圣意,目光沈沈的盯着苏琮,高声喝道:“你如何证明你祖父托梦?冒长辈之名乃是大不孝!”
皇家可是历来忌讳鬼神之说的!
习惯不孝两个字的苏琮听得这声告诫,倒是丝毫不发怵,甚至还颇为机警,旋即反问:“敢问这位大人,您要是有如此毁家族根基毁家族风骨的好儿子,您能安心长眠吗?”
“您若是能,那便算我假冒祖父之名托梦。”苏琮说完长长叹息一声,红着眼,薄唇轻启,缓缓吐出两个字,带着些恳求:“好了。”
左都御史:“…………”
左都御史:“…………”
左都御史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他能,他能个屁啊!
武帝欣赏着老头子瞬间哑口无言的表情,轻轻拍了拍威风凛凛的龙首扶手。督察院到底习惯了打嘴仗,引经据典之乎者也的,一遇上苏琮学苏敬仪走“泼皮无赖”倒是不察以致于落了下乘。甚至还有某种可能这些人,琢磨着他这个帝王暗中派出苏琮敲山震虎,所以不敢动了。
揣测着,武帝居高临下的俯瞰着苏琮,眼里的审视渗出了几分实实在在的杀意。
踩着锦衣卫威风,甚至还打算琢磨着借他的光?
帝王威压席卷偌大的广场。
广场内满满当当的朝臣,感受着熟悉又陌生的帝王凌厉杀气,全都控制不住心跳加快跳动了起来。可谁也不敢开口说一句话。毕竟苏琮一张嘴提的问题可太过诛心了,谁愿意要苏承衍这样的败家儿子?
刑部尚书瞧着一时间没喘过气的老仇敌,再感受着芒刺在背的威压,他只得深呼吸一口气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且高喝道:“苏琮你既口口声声读圣贤书,那就该知道礼法对孝的要求。子女孝敬父母,不只限于一时一事,有道是“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由生到死,都得孝顺父母。这是礼法规定!”
“且最重要代位状告,”刑部尚书面色沈沈:“按着大周律令,需要当事人的授权的文书以及指纹画押的状书。你两者皆无,甚至当事人皆已经亡故,我等按律都可以不受理此案!”
“登闻鼓制度,帝王亲审,是看律法是罪证,而不是看你一张嘴辩论。这不是文辩场所,这是公堂!”
声声似乎山谷惊雷,带着雷霆万钧的压迫感。尤其是多年断案判断积攒的威压,以及锻炼出来一双老辣的眼睛,跟鹰隼一般直勾勾盯着苏琮,仿若瞬间能够将人从里到外,将人所有小心思窥伺的一清二楚。
面对如此的威压,苏琮也有一瞬间的怯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