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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县试(三) 你以后管国子监

苏从斌咬着牙, 却也克制不住自己粗重的喘丶气声。此刻,他早已游到精疲力尽,眼前都开始发黑。全靠磕头破皮带来的伤口被水流刺激的生疼, 他才维持住一点清醒。

但也仅仅一点清醒的意识而已。

甚至越清醒越恐慌,越能够感受到杀意。

因为眼下无数水箭被巡逻士兵射入河中,泛起水花一朵朵。紧接而来还有水兵乘作坐船下河,拿着刀叉一路搜索,又将带着尖锐刀片的渔网扑向河中。如此严密搜索着, 整条御河,都如同受惊的蟒蛇,疯狂的翻腾起来。哪怕水兵逐渐远去, 却也留下圈圈涟漪, 诉说着暗流涌动,诉说着整条河的戒严。

甚至河面漂浮着被刺而亡, 受牵累的河鱼。

鱼溢出的血水, 也渐渐凝聚出浓郁的血腥味。甚至一颗颗眼珠子翻着白, 诉说着自己今夜遭受的不白之冤,诉说着“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他这个罪魁祸首, 看着河面的鱼儿,还……还挺饿的。

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口水, 苏从斌眼睁睁的看着一条条鱼从他眼前顺流而下,只能咬牙蜷缩身形,逼着自己注意力集中到如何保命这一要紧大事上。

毕竟,以他现有的体力,是真过不了里三层外三层水兵严密把手的南水门。

因此,他只能游回皇家观景区躲进水榭楼阁中, 躲过一夜的追捕。

只能……

苏从斌费力的擡眸看着南水门大桥,看向桥梁下的风水柱。

古时传闻要修桥,都得向龙王敬童男童女。前朝昏聩,末帝宠幸奸佞,此种说法更是甚嚣尘上。太丶祖开国时,对此嗤之以鼻,重新修水渠,定桥梁。但老祖宗也是个节约的,讲究缝缝补补用三年,能省则省。所以前朝的风水柱还是桥梁基地。

或许……活命的机会也就此!

思及与此,苏从斌默默积攒力气,竖耳倾听了好半晌,确定巡逻队伍步伐离开桥梁,他才敢冒出一点点头,吸口气,而后恍若游鱼,尽量身形悄然的到风水柱。

拨开水柱下的水草,苏从斌摩挲着打开风水柱的童男雕像,听得哗哗发出的响动。他看着上方露出的,足以容纳一个人弯腰钻入的石道,双眸猛得一亮。一口气攀爬着水柱,他飞快进入。

迎着漆黑的,只容许一个人通过的石道走了十几步。苏从斌望着突然开阔起来的下水道,借着透过水道闸口缝隙钻入地下的光芒,他狠狠松口气。

也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久到他嗅得到酸臭的地下水味道,久到自己神智回笼。等冷静下来后,苏从斌才发现自己双腿都在发抖。毕竟……毕竟真要感谢三十五岁的武帝爷是个霸道自信的帝王!不惧弑父之名,也……也不屑处理这密道。

十年前武帝和镇国公暗中进京控制九城兵马司,打开京城大门,让西北和北疆军队直接杀进城,就是……就是靠这条道!

说来这条道的贡献者就是他苏从斌!!!!

说来发现这条道,还真是从小孩没娘,得从亲娘亲爹作死开始讲:

二十年前,第三代苏侯爷大冬天脑子进水,冬泳冰嬉那啥啥牵动旧伤,成功把自己暴毙了。苏从斌继爵,三年守孝过后荫庇为官,恰逢皇子夺嫡乱成一团。外加苏从斌得爵位又是用老定国公出面用礼法逼迫的,和合帝直接表态自己的不喜,直言若不是看在英年早逝的好哥们面上,都得降级承爵。有当朝帝王的金口玉言在,因此苏从斌荫庇为官,一开始什么活都“没得干”。

但苏从斌不想单纯的领空饷,不想回家面对娇气难缠的娘,就带着些逃避的性子日覆一日,年覆一年的呆兵部档案室。

里面有什么就看什么。

外加结合苏家一些口口相传的秘闻,结合些影影绰绰的皇家秘闻,苏从斌胆大的勾勒出了整个京城地下道走向。要知道这个地下水道能藏人尤其能藏兵,亦或是藏丶弹丶药,是有实在经历——苏家开府老太爷就是用地下道在北疆冰天雪地时炸出了一朵漂亮的冰血花,炸出了超品侯,炸出了五代平袭的富贵。

所以苏从斌当时是挺想有样学样的。

“能琢磨炸丶京丶城,骨子里也真不是怎么好东西。”苏从斌回想着自己曾经滋生的疯狂,擡手重重的擦拭了一把额头污渍,轻笑着自我笃定。

迎着疼痛迎着新鲜的血液,苏从斌逼着自己冷静,逼着自己积攒力气。等身体恢覆些力气后,他回想着密道的出口,回想着观景楼的格局。慢慢的寻着微光,找到一座巍峨的阁楼。

苏家曾经被赐予的观景楼。

感谢和合帝!

这位先帝爷对百姓对江山不太好,但也是真讲兄弟情谊!

作为苏家现任家主,苏从斌花费了一个时辰,费力的避开巡逻的侍卫,爬到属于苏家的观景楼,换上干净的衣裳。也不敢点蜡烛,就借着月色,拿着镜子看看自己额头一个个鼓着的大包。

确定只有磕破皮的伤痕后,他蹑手蹑脚到达厨房,凭借粗浅的医药知识找了酒洗伤口。

憋着疼的呼喊,苏从斌最后大口大口喘息,抱着盐罐子养精蓄锐。

看着外头东方鱼肚渐白,看着朝阳冉冉升起,看着……

苏从斌迷迷糊糊间听得咣当一声动静,当即浑身一僵,带着些防御姿势,看向掀开窗户入内的人。待看清对方穿着后,他狠狠松口气。

“你……不,侯爷您没死?”奉命来寻的密探看着双眸带着警惕光芒,一副防御姿势的苏从斌,有些讶然:“那都快晌午了,您咋还不回家?就不怕你那两儿子因为等不到你,又闹腾?”

听得密探这一声改口的,似乎带着些对他尊重的用词,苏从斌抱紧了盐罐子,缓缓吁出口气,喑哑着声回:“我……我饿。”

密探脑中空白一瞬,才捋清楚苏从斌是在回答他为何没立刻回家。但理由千千万,他是真不懂饿为什么会成为理由。他环顾明显摆放各种佐料的竈台,垂首看看还捧着盐罐子一动不动的苏从斌,一脸狐疑:“您饿?”

苏从斌再一次点头。

四目相对,偌大的厨房透着诡异的死寂。

半晌,密探不信的去橱柜看了一眼。瞧着满满当当粮食米面都有的橱柜,他冷冷的盯着苏从斌。

这种观景楼为赏景游玩准备的。例如夏日纳凉冬日滑冰,世家贵胄很流行。苏从斌为了苏琮更好融入世家子弟中,是任何一个宴会都不会错过,也会各种舔着脸蹭宴会。这观景楼是苏家的,那以苏从斌的性情,肯定也会一有机会就来住。

“我……我不会厨。”苏从斌一脸懊悔,难得的自我反省:“我……我一出生,倒是衣食无忧。所以我……我先前是真的不敢,不敢啊……”

哪怕被王公贵族鄙夷,哪怕被生父不喜,哪怕他自怜自艾自比蝼蚁。可昨日惊心动魄的一夜,尤其是挨饿的一夜,才让他彻彻底底明白——苏从斌是蝼蚁,那也是镶金带钻的蝼蚁。

所以苏从斌从前豁不出去,舍不得到手安安稳稳的爵位,到手的名利。

因为他什么都不用干,就可以继承啊!

可以继承啊!

忍受几句嘲讽而已,相比十年寒窗苦读,相比殚精竭虑谋划,相比勾心斗角而言,苏从斌前半生轻松顺遂至极。所遗憾的无非父不喜生母偏爱,娘亲早亡。

是属于吃饱了才有空“无病呻吟”。

所以……所以贪图安稳,逃避风险让他真挺像缩头乌龟的。苏从斌自嘲笑着,双手却抱紧了盐罐子,来回反覆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抛弃侯爷的荣光,带着些真挚的哀求,发自肺腑的哀求:“昨天……昨天……是我活了四十年,第一次……第一次挨饿,第一次……第一次饿过头,又饿……那种饿……痛彻心扉,让我明白什么叫生存……”

“所以……所以……你……你能先给我做口吃的吗?”

密探:“…………”

密探:“…………”

密探:“…………”

三炷香后,武帝亲自前来,打量着满室食物的厨房,啧啧啧的感慨:“难怪朕嫌弃你窝囊废一个。守着金山银山,都不会自己动手。”

他幼年日子难熬时,某个废物寻欢作乐还琢磨对西北军下黑手,对定国公府上上下下各种找茬挑事。他跟姐姐跟母后困守冷宫,什么都得自己干。母后和姐姐得刺绣,他就得盯着饭。偶尔还得翻墙,去御膳房“借点”吃喝。

要是他当年有这么一厨房,一年都不用愁吃什么了。

“是臣无才。”苏从斌费力的翻转身子,跪地。

俯瞰跪地的苏从斌,武帝眉头一挑,漫不经心的开口问:“你既对厨房不懂,怎么弯腰种田?”

“上行下效。”苏从斌费力的舔了舔自己干涸缺水起皮的唇畔,一字一字回答的尽量只有真诚,甚至恨不得摆出一些遗言的架势来。

毕竟他……他要唤起些帝王幼年的情谊。

人一生会有很多友人,有肝胆相照风雨同舟的,也有些会随着年岁渐长会渐行渐远,亦或是理念不同,分道扬镳。

但这么多友人中,发小不同。朋友是长大后自己选择的,发小那是血缘为纽带,亦或是姻亲为纽带,是生下来就自带的,就得“继承”的。

所以武帝就算再血性再豪迈万丈,喜欢镇国公这样的英雄豪杰,亦或是认识经天纬地的治世人才,可……可再忽视他苏从斌十年,二十年。一旦他苏从斌有点事,武帝爷都得捏着鼻子认,捏着鼻子收个尾。

想想,他也挺无赖的。

自我嘲讽着,苏从斌大着胆子看眼帝王,语气愈发虚弱几分,断断续续着:“您重实务……实务人才,又讲以民为本,民……咳咳……以食为天。臣知道……知道……自己靠一丝怜悯获得一份体面,自然也要如此。哪怕……咳咳……在外,哪怕做样子都要做的完美些。”

听得一声比一声弱,到最后身形似乎都颤栗,跪不稳的苏从斌,武帝点评了一句:“还算实话。来人,给喂口水,教他生火做饭。”

苏从斌差点一口气直接昏过去。但好不容易得帝王一句评价,尤其是帝王一动不动的,明显还挺有兴趣,看他生火做饭的架势,所以……

苏从斌虔诚的感恩的谢过,喝过一口热气腾腾,似乎温度都挺好的骨头汤。他幽幽的看眼密探。

密探盯着帝王的压力,先问了一句:“侯爷,您想吃什么?”

“就简单些,想学小米山药粥丶八宝豆腐丶芙蓉……”苏从斌默默咽下蛋羹两个字,看着眼神和善的密探。

武帝拍案:“还真是嘴挑的。就猪油拌饭,爱学不学!”

苏从斌闻言心中微微松口气,也算没得罪帝王,甚至……甚至还有幸学帝王的拿手菜:据传凭借这一道菜,武帝跟镇国公就差结拜兄弟了。

“是。”苏从斌对着帝王一弯腰,看向密探,紧张的吞咽了一下口水,带着些识相:“我……我……我烧火?”

半个时辰后,苏从斌迎着密探丧失耐心的怒吼,真发自肺腑紧张:“烧……烧旺一点不是……不是更快?”

我是真的饿啊!骨头汤不顶饱啊!

看着竈台火光蹿天,武帝扫过猪油渣劈里啪的响动卷着青翠的葱花瞬间换上了黑衣,神色覆杂了些:“难怪年年有考生烧炉把自己烧着,试卷烧着。瞧你这模样,朕今日是彻底明白了,你们是真没用啊!”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都不懂!难怪个个猜忌朕,用历史老观念猜忌朕。”武帝瞧着他还没说完,就跪地的,诚惶诚恐的苏从斌,把自己感慨说完,“你以后管国子监,让贡生老实,安享富贵,让正儿八经考上来的发自肺腑务实为主。可别给朕养一批又一批的农家娇儿。”

江南等地文风鼎盛,农家娇儿,就那种全家勒紧裤腰带,甚至全族供养,让农家子弟两眼只有圣贤书,不知民生,甚至跟世家公子哥一样没下过田地的读书郎。没下田就罢了,甚至这戳人读书读傻了,以金银黄白之物为耻!一个两个的连个铜板都没赚过,还不如世家子弟到底还管理过小院,知道些算盘常识!

武帝想想某积年的陋习,就觉得自己脑袋嗡嗡做疼了。烦,却不能直接咔咔咔的杀了!得耐着性子去纠正这些破事!且还得选个能用的人去管。

与此同时,苏从斌抑制不住带着些亢奋开口,“微臣多谢皇上指点,定竭尽所能管好国子监!”

不是国子监司业,而是整个国子监!!!

天下一半英才,要在他手里过一遍。

称他为半师。

“你应的倒是爽快,你有这能耐吗?举人才可以入国子监读书,你自己都不是举人。只是区区一个武秀才!”武帝瞧着苏从斌双眸闪现的亢奋厉光,带着些好奇,问:“你有收服他们的主意?”

“回皇上的话,小臣虽无能,但小臣有儿子!”苏从斌难得的厚着脸皮,一字一字道:“说句厚颜无耻的话,是臣帮着苏琮参加宴会打响天才神童之名,让他压过京城书香世家的小天才们成为享誉京城的四小公子,也是臣让他求长公主得皇宫藏书阁的机会,从而让他有机会一飞冲天,能为皇上您办事。以苏琮为证,臣学识方面或许教不了举人,但臣有赖皇上庇护,能琢磨着一条合适的道路,让务实的举人忠君爱民的道路能够顺遂一些。”

要知道科考榜上有名不是终点,而是迈入官场的起点。残酷的名利斗争裹着忠君爱国的大义,一般杀人不见血,但若是见血,或有可能九族人头都滚滚落地。所以就需要一个合适的引路人。

文官集团中的师父一般充当这个引路人,带着徒弟步步走稳妥,避开一个个坑。但同样的,作为师父就要求弟子用后半生的利益来回报。

这样的代代相传的师徒关系,是犯帝王忌讳的。

因此需要一个“无才”的人,只做基本引路关系,把人才引导到帝王面前,让天子门生成为真正的天子门生。

“若是……若是……”苏从斌踌躇片刻,最后目带决然一字一字说出口:“某些人真要拼才华的话,那苏琮便算臣义父。义父为子出头,一家家找上门踢馆子都可以!”

尾音似乎还带着些无赖的气息,飘荡在屋内,久久不曾散去。

武帝垂首定定看着老脸通红的苏从斌,沈默一瞬,最终下了决断:“行了。你先回去,苏琮惯用的吃穿住行也都要备好。毕竟可是朕授意他敲登闻鼓的!”

这一声不亚于天籁,以致于苏从斌有瞬间恍惚,以致于他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回来。

等到私宅的那一瞬间,苏从斌看着接连冲出来的两个孩子,看着两个孩子双眸如出一辙担忧的目光,才有种自己终于活过来的感觉。

才有种自己终于为人父,有担当的感觉。

是他撑起了一片天,是他让帝王“吃”了这闷亏,捏着鼻子被薅了虎威!!!!

“没事。就是请罪时间长一些。”苏从斌一边揽着一个,飞速解释道:“琮儿,你明日就得走,好好休息才要紧。东华书院鹤先生处你得拜访……”

苏琮看着额头青紫,双眸都带着红血丝的苏从斌,不安的抓着人的手腕,问:“爹,真……真的没事吗?您……您别有事瞒着我们。昨晚戒严了,这……还有门外有锦衣卫盯着,我们翻墙都有人拦着。”

唯恐苏从斌报喜不报忧,苏琮直接挑明他们这一日想尽办法想出门,结果却被帝王拥趸就差拿刀威胁的事情。同时眼睛也一眨不眨的盯着苏从斌,不错过人任何眼神变化。

苏敬仪也一样,幽幽的盯着苏从斌,还擡手扣住苏从斌的脉搏,恨不得给人扣一个小天才手表,好检测心情。

望着两个儿子双眸都带着的警惕,以及一丝后怕,知道去反省去覆盘骇人之举。苏从斌倒是微微松口气。只不过帝王既然认了“虎须被薅”,此时此刻再旧事重提,倒是显得皇帝心眼小了,而不是霸气武帝。

因此苏从斌不躲不闪,任由两人盯梢,只强调:“这不废话,是我也排人盯着你们行动。万一心狠一点,直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捅死你们怎么办?苏琮,你敲登闻鼓的那一刻,你在所有朝臣眼里就不是孩子了。他们可以直接点弄死你,彻彻底底斩草除根!”

“所以我得琢磨,把家里能派出去的侍卫,多派两个保护你的小命。哪怕有一队锦衣卫保护你,但我总觉得不够,就害怕鞭长莫及这个词。哪怕闵越总督是承恩公,从派系上来说是皇帝的亲信中的亲信。可承恩公也是儒生啊。他要是为了面子,也张口挤兑你几句,他手下的人借此断章取义怎么办?所以咱们还是得靠自己保小命!”

最后一句,苏从斌是真的发自肺腑忧愁。

“对不起,父亲,是我冲动了,没有好好考虑所有后果。”苏琮听得这话,红着眼,双膝跪地。

“你起来,你不冲动,那咱们全家还是逃离不开孝这个词。那你们也会被捆绑一辈子。”苏从斌弯腰拉起苏琮:“说句残酷的,只要荣玉娇活着一日,她就是先帝特封的诰命夫人,是用军功换来的诰命夫人,就比其他人尊贵,武帝想要废也不能废掉!因为要废掉,就要去废军功,就要去推翻先帝去推翻军功!”

诉说着从礼法上谋求正义的艰难,苏从斌定定看着眼里还有愧疚的苏琮,继续道:“几乎就是一环扣着一环,活活扣死我们一辈子,我们只能等她死!甚至狠心点弄死她,也会有仇敌撺掇着要仵作勘验,对我们来说风险都挺大。”

“而你敲响登闻鼓,直接神来一笔用夺情用兵法,倒逼重新审视孝的界定,反倒是救了我们一命。因这点,我是真的要让敬仪拜你为义父了,是纯纯粹粹给了他机会。”

“可……可我们也得罪很多人……”苏琮还是有些不信,幽幽的看着苏从斌的伤口。

苏从斌面不改色,义正言辞:“没得罪皇帝就行!”

“皇帝也憋着气,要收拾某些墙头草了。正好借着这机会,看看有哪些是墙头草的。”

“苏琮,你已经要去戴罪立功了,你就记得好好立功。别想其他!”末了,苏从斌不容置喙的命令道:“你得十年内,或者有能耐就要更发掘更多的粮食,让老百姓吃得饱吃得好。只要百姓安安稳稳,这朝堂杀完一批朝臣立马又能换上一批,不会动荡。”

闻言,苏敬仪眸光一亮,暗暗滴溜溜转了转。

这个他可能懂!

种田基建文看多了,很多经典梗都是重覆出现的——番薯玉米土豆经典三大宝啊!海里游啊东北闯啊,江南珍妮纺纱机手工业发展朝资本主义萌芽顺利升级哇。

“苏琮,爹说得对!他这么大人了,既然说没事那就肯定没事!”苏敬仪琢磨着日后在家书中循序渐进,眼下唯恐离别在即太过匆忙,有什么东西没准备好,赶忙道:“爹,你把苏琮要带的东西罗列清单,我也跟着参谋参谋!比如,外边陌生人的东西你不能随便吃喝啊,但凡入口的一定要注意!且路过遇到卖身葬父,遇到孤寡老人救助之类,你也不要理会,万一他们装同情骗你呢?”

“我跟你说我就跟着乞丐,在行商往来的地方骗过人。”

苏琮闻言瞳孔都震惊了:“什么?!这……这不是犯法的?”

苏敬仪想了想自己记忆里切切实实发生过的碰瓷事件,也是小说中出现过的,被原身视作耻辱不敢提的过往。他倒是坦坦荡荡的诉说:“这活不下去啊。娘当时生病奄奄一息的。再说了,这都是全村一起出动的,只不过他们疼自家孩子害怕被过往行商护卫揍,就向外招活不下去的乞丐。这活可抢手了,是老乞丐带着我,好不容易抢来的!”

瞧着眉眼间带着骄傲的苏敬仪,苏从斌想想自己饿了一天一夜谋生的历程,毫不犹豫开口表示赞同:“有特殊原因也可以理解。就好像天灾人祸,易子而食。朝廷哪怕知道,也不会也不能要求杀人偿命!”

此话一出,屋内氛围瞬间带着些压抑的沈闷。但苏从斌还在诉说,甚至言语都有些急切,想要尽可能的将自己得来的人生经验传输给苏琮:“琮儿,外头不像京城。京城是明面上跟你讲礼讲法,然后暗戳戳捅你一刀子。外头可能就是直接捅你一刀子了。因此,你在外切忌要多听多看,少发表意见,以及少同情。”

苏琮听得易子而食四个字,再看眼瘦弱枯柴的苏敬仪,眼眶已经泪水倒转了:“爹,敬仪你们放心,我一定会记住的。”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你写下来,每天早起你给我看一遍!”

“好。”苏琮应下,认真提笔写出门在外须知。

苏敬仪献计献策,凑了整整八条:

第一丶饮食安全要注意,宁可被嘲,也要小心为上,步步检查;

第二丶哪怕去茅坑,都要锦衣卫派人盯着;不管在哪必须带人,小命为上;

第三丶未知全貌,不许评价任何事情,免得被人利用少年冲动;

第四丶尊重礼貌对待所有人;

第五丶别嘴硬,偶尔要融入地方,学些地方方言和地方风俗规矩;

第六丶别先入为主,评价一个人一定要客观;

第七丶有事直接沟通,别暗中揣摩,尤其是像我们关系关系覆杂,别信真假少爷如何如何的对比废话;

第八丶待定,凑个出行的吉利数字。

苏琮:“…………”

苏从斌看着倒是真挺有混江湖经验的苏敬仪,倒是放心,也不矫情,道:“琮儿去喝口浓茶,化点妆遮掩熬夜憔悴的容颜。咱们不管如何鹤先生,还有其他几家要随同去琼州的附医武师,都要一一拜访。”

“昨日为父估算时间有错,在定国公府呆得久了些。只能今日忙碌些了。”

“不过,也有些好处。等你安顿好后,你二叔可能就可以调动了。到时候当地驻军起码也算有个熟人,办事说话都方便些。”

“敬仪你在家好好练字。我现在也去妆容掩一二。”

听得这声声叮嘱与解释,苏敬仪率先毫不犹豫:“好的!你们放心!我有经验了,会写完字就乖乖吃饭睡觉的!”

“行。琮儿,咱们紧迫,还是车内再遮掩吧。鹤先生咱们……”苏从斌话语一顿,看向苏敬仪:“敬仪什么都不知道,你从江湖经验分析一下。鹤先生是专注学问的好先生,但东华书院近些年忙着追求天下第一,有些过份了。你说苏琮还要继续拜鹤先生为师吗?这嫡传师徒关系就如同父子关系,若是断绝,也会被指责白眼狼,而后恐怕东华书院一系从今后都会视苏琮为敌。”

先帝爷时期,政治晦暗,国子监更沦为争权夺利的工具,乌烟瘴气的。所以私塾崛起。武帝登基十年了,一开始忙着打仗,后来忙着开海赚钱。眼下有军权有钱了,自然要腾出手来彻彻底底收拾文臣。

这些过往,苏从斌想了想,也低声跟苏敬仪分析了。

苏敬仪回想着东华书院在原着中浓墨重彩的描写,毫不犹豫开口:“当然要断绝了! 真专注学问,是那一方面的学问?苏琮非但不会种田,连高粱都辨认不出来。所以作为一个百姓,苏琮还年轻,那我肯定觉得是他师父有问题啊。竟然这个都不教导。”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算了,还是不跟你说了,你不懂学问两个字。”苏从斌瞧着言之凿凿的苏敬仪,擡手按了按自己额头,觉得是自己脑袋磕糊涂了,竟然想着听听苏敬仪的意见。

“琮儿,我们走。”

苏琮闻言沈默了一瞬,给苏敬仪一个安抚的眼神后,便转身打算跟苏从斌一起离开了。毕竟他能听得出父亲言语间的着急,是恨不得立刻马上把这些事情敲定。

换句话说,这一刻他对戴罪一词有了更深刻的体悟。

戴罪,不仅仅是他要离开家人离开京城,孤独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而是他……是他真的有罪。只是没死而已!

是接下来他要为自己活着而努力。

与此同时,瞧着苏从斌一副对鹤先生推崇备至的模样,瞧着苏琮似乎对鹤先生也挺信服,苏敬仪焦虑无比,直接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反手重重关门,而后叉腰看向苏从斌,又扫眼苏琮。他双眸簇着清晰可见的怒火:“我问你们这些官老爷,做学问,是不是要建立在吃饱喝足的基础上?他吃饱喝足的基础哪里来的?他要是带着弟子全都搞学问,那谁带领百姓吃饱喝足?”

猝不及防的质问声一声又一声,跟惊雷一般,响彻书房。苏从斌和苏琮听闻后,齐齐身形一僵,下意识的互相对视一眼。

这些问题……

说实话,他们都没穷过,所以他们都没去考虑过这些问题。

但父子俩这一刻还是颇为心有灵犀,都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间——曾经半日劳作,挥舞锄头,都超级超级腰酸腿疼,比练武还酸痛!

看着父子俩的手势,像是回想起在石头村一日种田的经历来了,苏敬仪有瞬间遗憾没让两人多种几日。毕竟有些事,跟刀子插在自己身上才疼道理差不多。就连他苏敬仪,受过后世正统九年义务教育的崽,也……也只有自己饿过肚子了,甚至看过……看过把尿节约下来当水喝,才懂农民的不容易。

所以既然遇到这个机会了,那他就必须抓住,必须站在老百姓的角度,对男主叭叭叭的输出:“你们把圣人之言,就孔子还是孟子说的,就那一句仓廪实衣食足好好琢磨好好领悟领悟!”

“你不填饱我们老百姓读书,你做学问给谁看啊?”

“是我们老百姓要交税养着你们啊!养着一群只会叽叽喳喳的废物!”

“是废物就算了,某些废物自以为有学问还指手画脚,乱指点一通,以为农田是棋盘,下不好好可以重来。知不知道一茬种废了,或许一整年,甚至一整块田都废掉,需要重新沤肥重新开荒?从荒田成肥田需要两年甚至三年以上的时间,可老百姓有几块田你们知道吗?”

——小说里,东华书院,尤其是学问派就惹过大麻烦,连累苏琮被贬,去北疆一个小县城。得亏苏琮也算老老实实的,经此打击后能够弯腰种田朝老百姓学习,又算运气好碰到石油,才升回来!

可无数老百姓被学问派害得失去田地沦为佃户,甚至妻离子散,却也是事实!

迎着苏敬仪猩红的,甚至带着阴鸷,看他们都像是看贪官污吏的眼,苏敬仪猝不及防的又又想到了自己饿着肚子在御河里艰难求生的一幕幕,想到了自己只能用舌头粗浅的分辩盐和糖的一幕幕,因此唇畔张张合合好半晌,也找不出一句话来诉说。

苏琮更是浑身颤栗,觉得自己这一刻愧疚的,甚至都无法擡眸去看苏敬仪一眼。

毕竟哪怕……哪怕在云淡风轻诉说不是他们两个襁褓中孩子的错,可他作为一个不愁吃喝的贵公子被养了十年,而苏敬仪却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要沦为禽兽,跟禽兽抢食,要……要毫无道德律法的去碰瓷,要去干……

苏敬仪曾经干过的事情,或许都是他这个贵公子曾经高高在上,曾经鄙夷曾经厌恶的事情。

可苏敬仪没有因为这些遭遇,对他苏琮有任何的不满。

却作为老百姓,对像他苏琮这样的不事生产,五谷不分的未来官吏,不满。

就好像……就好像先前在石头村,哪怕有《农经》在手,苏琮还是分辨不出高粱来;哪怕有村长的教导,可苏琮还会想当然的觉得自己辛辛苦苦挖出来的圆坑好完美,一个又一个的坑很标准很圆,且还一排排对齐,颇有士兵列队接受检阅的架势。

然后一场雨,就见他的理所当然想法摧毁的彻彻底底,告诉他什么叫现实,什么叫拖累。

据闻还得石六叔一家事后起早贪黑的,推平圆坑,重新除杂草。

苏琮光想想,就觉得自己脸火辣辣的疼。

随着苏敬仪和苏琮神色变化,苏敬仪瞧着两人似有反省之意,尤其是苏琮小眼神溢满了愧疚,仿若似又又又想到自己的身世。见状,苏敬仪清清嗓子,强调:“咱们一码归一码,我是作为老百姓给你们提意见。作为苏家未来的继承人,我想问这鹤先生很厉害,以后能够给苏琮提供助力吗?比如让他升官发财,还是能给他找一个好媳妇?”

“咱们到底还是生意人,从买卖划算与否的角度考虑,也行!”

语气更缓和一些,苏敬仪看向苏琮,带着与有荣焉的骄傲:“所以问题关键,鹤先生为什么会收苏琮当嫡传弟子?是因为苏琮是天才,表现的像个做学问的人?可但凡是个京城混的人精,都应该想得到苏家到苏琮是第五代,为了家族,苏琮肯定也要进官场奋斗的吧?”

苏从斌闻言,表情愈发有些僵,诉说过往时候言语都有些吞吞吐吐:“为父在东华书院收徒之前,派人散播了些消息,比如苏琮勤勤恳恳在藏书阁看书半年。我是想着让他进书院跟寒门子弟打好关系,但没想到鹤先生愿收他为徒。当时我只顾开心,还真没想过敬仪你……你……你最后一个问题。”

话语到最后,苏从斌克制不住心跳都加快跳动起来,带着自己察觉的后怕。

对啊鹤先生为什么收苏琮为徒?

苏琮就不是个搞学问的啊!

苏琮迎着苏敬仪好奇的眸光,愈发觉得自己连脖颈都有些隐隐作疼了。苏敬仪倒是能把矛盾把握住,完完全全不像苏琮,当时也只顾得开心,没有……没有细细想。

“我……我……我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我是武勋子弟,又……又祖母出了名的那个刁钻。倘若把我培养成材,很适合当做宣传的典型,让其他人更为信服,信服教育的力量,能把我如此一个刁钻人子孙后代都教导的翩翩君子。”苏琮说着,恨不得都有条缝隙让自己钻进去。

一开始他是不相信自己这个揣测的,可随着身世曝光,随着生恩养恩的辩论,让他就不得不相信了自己暗中观察总结出来的缘由。

“东华书院太……太想当文臣领头羊了,想要让贡生们也来求学。师父可能是按捺不住他的师兄弟们要求,所以才出面收我为徒的。毕竟,他没有从官场,是真的,闲云野鹤,一生醉心学问。”

“原来如此,都是因为人情,确切说有所图啊。”苏敬仪理解的点点头:“那这样不就简单了。就看你们对自己对自己未来能力的评价喽。”

边说,他缓缓让开自己堵着的房门。

可饶是大门能够畅通无阻了,可听得苏敬仪的话,听得苏琮的话,苏从斌却是有些退缩了:“这师徒问题比娃娃亲还让为父头疼!琮儿,这问题你要自己做决断了。从我的角度来说,要是鹤先生还愿意收你做关门弟子,那为父还是……还是有些心动的。毕竟他是大儒啊,嫡传弟子……”

想想嫡传弟子的名单,苏从斌按着隐隐作疼的额头:“虽说好像都是各家富贵闲人,但……但一不留神鹤先生收的清流弟子以及王室宗亲子弟,加起来也有六个了。这徒子徒孙加起来,有点……有点多了。”

苏琮听得这声声带着踌躇,带着利益的权衡的话语,缓缓擡眸看向苏敬仪,喑哑着声问:“敬仪,我……我倘若以后升迁很慢,就是不能让你立刻马上跟着沾光,你会……你会觉得我不是个好哥哥,好义父吗?”

“当然不会了!想着沾光,是沾你美名的光环,让全天下都羡慕我。而不是你为权利利欲熏心,让我享受金银珠宝时却要担心什么时候小命没了。”苏敬仪撞见苏琮眼里的权衡,甚至一丝丝的茫然,赶忙开口诉说:“你想想,我现在成侯门少爷了,我缺金银珠宝吗?你缺金银珠宝吗?”

反问一句后,苏敬仪一个激灵:“苏琮,你给我记住啊。苏从斌这个家主不靠谱才导致我们被抱错了。所以我们两个受害者,花他的钱理所当然的!你以后当官可不能因为钱犯傻啊!”

苏从斌听得这声担忧,也吓得脚步一动,与苏琮面对面,甚至还直勾勾的看着苏琮:“苏敬仪说得对啊。你出门在外,你一定一定不要因为钱学了坏!凌家老三就是因为月钱被扣了,所以才愚蠢的跟苏瑜一起犯傻。苏琮,我教你这么多年,可不是想着要你几两银子的事情。”

“为父有多少家底,你知道的。咱清清白白,轻轻松松的,跟着帝王走,海运就能赚钱呢!”

“把那纸条拿出来,立刻马上给我添上不许乱收任何钱。我钱庄的印记给你,你自己取。”

“不行,他万一不取钱怎么办?爹,不是有锦衣卫跟随吗?你给锦衣卫,让锦衣卫每月给他花钱!免得他扣扣索索的,不舍得。”苏敬仪警惕着,提醒道。

“也对。”

苏琮听得满满都是关心爱护的话语,再一次双膝跪地,朝两人重重嗑头:“你……你们放心,我……我肯定会花钱的。我以后努力做官,努力让百姓丰衣足食,让你们以此为骄傲!”

说罢,又重重一磕头。

听得这一声都快把头磕破了的响声,苏敬仪率先弯腰,擡手搀扶住苏琮:“你傻啊,你脑袋那么聪明,你万一磕坏了脑袋怎么办?赶紧起来,磕坏了天才脑袋,你自己都赔不起的!”

苏从斌倒是没弯腰搀扶,闻言看着眉眼间带着决然的苏琮,缓缓拳头捏紧,逼着自己去想想帝王真情流露的不喜声,逼着自己去想“农家娇儿”四个字,他双眸带着一抹厉色:“那就断掉师徒关系!”

“琮儿,你必须听为父的,我做这个恶人,然后你大不了豁出去今晚在鹤先生门前跪一晚!”

“只要种子的事情搞定。你有百姓的赞誉,你有实绩,就不用在意所谓的文人名声问题!大不了一句浪子回头金不换!”

“你才十岁,你还是个孩子,眼下就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大不了以后不拜亲传师父,你隔空拜神农为师,要不厚脸皮当天子门生,你拜天子为师!再不行科考过后都要拜礼部尚书,你拜镇国公也行。”

“可……”

“没什么可是的,就按着为父的要求来。咱们接下来时间紧迫,走!”

迎着这一声不容置喙的命令,苏敬仪也颇为积极,拽着苏琮起来,拉着人往外走:“苏琮,未来要紧!咱们没实绩,说什么都是虚的!”

“爹,我跟着你一起去,在车里给苏琮洗洗脑。苏琮要是庄稼的事情搞定了,拜什么师啊,他以后自己开山立派,自己收徒不行吗?”

本还踌躇的苏琮闻言毫不犹豫按着苏敬仪:“敬仪,你不用去!我自己可以的!要信你爹——”

作为爹,要保护好儿子的名声,绝对不能让敬仪卷入“师徒断亲”这件事来!

拉长了音调,苏琮拍拍胸膛,一副信我的模样,而后语重心长叮嘱:“你在家乖乖练字,我回来要检查的!不能偷懒想着要休假,要牢记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苏从斌瞧着瞬间气势大变,神神气气,活像是小公鸡,带着些攻击性的苏琮,沈默一瞬,缓缓扭头看向苏敬仪。

好像白捡一个“大胖孙子”也还行。

苏敬仪:“…………”

谢谢,你是苏琮义子,过了明路的,全天下都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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