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七丶浴火之鸟
面对凉州提出的要求，太皇太后陷入了沈默。若是可以，她也想答应下来，毕竟凉州此时肯妥协也是好事，有了喘息之机才好应对那些不安分的刘姓诸侯。听闻近来淮阳王刘骏和胶东王刘炎异动频频，如果西境能有片刻安稳，朝廷才好出手先解决这些小麻烦。
可是她拿什么答应。
谁能料想晗君那个丫头那样烈，狠得下心一把火将自己和宫室都烧了个干净。那夜的熊熊大火在北风的助力下如疯了一般的妖魔，所过之处恨不得将万物都舔舐干净，就连长信殿都差点遭了灾。宫人侍卫救了几个时辰，才勉强止住了火势，从焦墟里拉出来几具面目全非的残躯，其中一具身上带着的私印尚未焚尽，正是她赐予晗君的东西。何况廷尉府的仵作检查过，的的确确是孕妇无疑。
若说是别人，她倒会怀疑，可那是晗君啊，一个恭顺乖巧到极致的人能做出多么离经叛道的举动，她心里比谁都清楚。那些做出极端举动的宫妃，无一不是这样的性子。早知道……何必逼她呢？
“若是敢存了死志，老身不介意将你的尸身送到乌桓去。”自己曾这样威胁过晗君。听到此言，她只是垂了眸，如以往许多次那样，轻声说了句“唯”，便再也不肯露出更多的表情。
于是一把火将自己烧了赶紧，连尸身都不肯留下吗？
太皇太后忽然觉得疲惫，这么多年深宫沈浮，她从未有过这般颓丧的时候。她善于算计人心，可惜这个孩子无欲则刚。原本觉得她将生死看得重，事到如今，她连性命也不要了，更遑论腹中的骨肉。这是对朝廷的报覆，也是对窦慎的报覆。
“阿罗怎生这般烈，竟也舍得下未出世的孩儿。”沈皇后服侍在身边，将药盏递到了邓氏手中，看着她徐徐饮尽，又将腌渍好的梅子端了过来。
邓氏摇头拒绝，她一向不爱这些甜腻之物，反而是口中的苦味让她觉得真实。
“慧极必伤，阿罗就是心思太重了。”邓氏用手摩挲着身边的玄武玉镇席，神色中有明显的惋惜，养在身边这么久，就算是猫犬之属也会万分舍不得，更何况是一个让她得意万分的孩子。
“窦慎选人入后宅，于她看来便是一种抛弃。她自小失祜，自然盼着能有人偏爱些。可是老身和凉州都让她失望了。”言及此处，太皇太后的心口涌过一阵酸涩，积威甚重的眼眸里也带上了几分浑浊的悲伤。
“便是我们，也多少让她失望了。只是臣却未料到，她会有如此决绝的举动。”沈皇后心里不是滋味，若说愧疚，作为那次宫变的主谋之一，她也逃不了干系。她的性子疏淡别扭，阖宫之中也难有这样一个孩子，进退有度，不卑不亢，让她欣赏不已。然而落得这般结局，惨烈到让人不忍去想。
“你可听过这样一个说法。楚国有一种九凤神鸟，九首人面鸟身，浴火不死，楚人以此为图腾，世代祭拜，或许这个结果也是阿罗有意选择的吧。也罢，人老了，留不住的东西太多了，不想了……”
沈后想起了那夜的大火。有宫人说，火燃起时却如一只朱雀，振翅翺翔。肉身殒灭，不知魂兮何以归来。
不知为何，这个说法却越传越广，后面还生出了许多诡异的版本。即使太皇太后下令造谣生事者就地斩杀，却还是抑制不了流言的传播。
“吩咐巫祝，设坛祭祀一番吧，宫里禁不得乱了。”她只好这样下旨。
凉州的消息一向灵通，晗君自焚而死的事情本就瞒不住，想要用迎回骸骨来让抚慰窦慎的举动，显得更加讽刺又荒谬。石恪也束手无策，只能暗暗协调诸事，以防止凉州失了安定。可是晗君的死仿佛要了窦慎半条命，尤其是听说了晗君的真实死因后，他怔然若失，不言不语了许久。
石恪倒是希望他能痛痛快快地将悲伤痛苦表现出来，至少不用像现在，仿佛一个没有魂灵的躯壳。早预料到后果可怕，对长安的消息严防死守，但凉州的什么消息能够瞒得过大王，不过徒劳。
“我去试试吧。”面目越发成熟英俊的少年对石恪道，他如今越发端稳，比之窦慎的高冷严肃，他任何时候都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从经历了岑夫人的事情后，他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稚气，哪怕石恪心中存着顾虑，仍然会为他的不怨不怒而折服。若非赤子心肠，便是城府足够，不管哪一个都不是他一个外臣可以置喙的。
“多谢少公子。”石恪行礼，恭敬非常。
窦谨一笑，温和非常：“长史放心，谨自当尽力。”
兄长的居处其实窦谨来得很少，特别是长大后，起先是因为东西两府的矛盾，后来是因为他有了一个高贵美丽的阿嫂。对于晗君，窦谨的记忆笼统又模糊，只感觉到那是个美丽的有些过分的女子。但是对于女子的态度，他与阿兄全然不同。若说兄长是外冷内热的深情之人，那他便是外热内冷的无情之人。见惯了阿母的机关算尽，任何美丽的女人都让他心生畏惧，他无法想象那一张张美丽的皮囊下究竟藏着多少阴毒狠辣的心思。他至今没有娶妻的念头，心想着若是迫不得已，生下了子嗣后，便由他亲自教养，也好过浸染地面目全非。
绕过一处漫长萦回的走廊，视线瞬间开阔，宽敞的庭院似乎还是儿时模样，唯有庭中的那棵梧桐已成参天大树。薄薄的雪伏在枝头，几只乌鸦于枝上跳来跳去，稍微显得不那么寂寥。侍立的人见是他来，躬身行礼，如蒙大赦。
庭院安静异常，只有北风的悲鸣声声，忽然一阵剧烈地咳嗽响起，似乎昭示着主人的状态欠佳。
见永寿从里面出来，窦谨迎了上去。
“阿兄还是不肯吃东西吗？”注意到漆盘里纹丝未动的食物，他皱眉道。永寿无奈，摇了摇头，轻声道：“连续两日了，不吃不睡的，只看着公主留下的东西发呆，这样下去该怎么办才好啊！”
话音未落，又一阵咳嗽传来，似乎是要将心都咳出来的动静。窦谨忍不住，走进了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