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听说你这回交稿的时候跟张峰发脾气了”
张峰就是负责她这次项目的制片人。
陆明禾闻声擡眸,与江泽仁的目光轻轻一碰,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给面包涂上黄油。
“怎么,他跟你告状了。”略微不满的语气。
江泽仁轻轻笑了笑,不紧不慢地晃着杯中的红酒,眸光潋滟, “那倒没有,他还求我在你跟前多说几句好话,下次有机会继续合作呢。”
陆明禾从鼻腔中轻轻哼了一声,眼也不擡道: “他要是真有那份诚心,怎么不来找我,却偏偏跟你说这些……跟你说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江泽仁轻轻一扬眉,优雅地靠在后面的丝绒椅背上, “跟我说,即能讨好你,又顺带着能讨好我。一双手打两份算盘,张峰可精着呢。”
这话很有味道。为什么在江泽仁跟前讨好她就能让人顺带着觉得也讨好了江泽仁呢
陆明禾想说,那张峰的主意可打错了。你能不能被讨好到我不知道,但他这行为一定讨好不到我。
在这话快要出口时,陆明禾将面包堵进嘴里,轻轻咬了一口——何必驳了她顶头老板的面子呢,打工人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吗。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只剩下刀叉与碗碟轻轻摩擦的声音。过了会儿,服务生将前菜的盘子收走,终于上了主菜。
啧,法餐就是麻烦。
陆明禾面前摆是的烤蜗牛,而江泽仁跟前的,是鞑靼牛排……
江泽仁第一次带陆明禾来这家米其林餐厅的时候,就盛情推荐鞑靼牛排,牛排而已,能有什么特殊的,陆明禾没多想,点头应了,结果上来一盘剁碎的生牛肉……
当时江泽仁也是坐在这个位置,轻摇着红酒杯,看她皱成一团的脸,笑她没出息。
陆明禾说: “我不吃生食。”
江泽仁说: “没你想得那么严重,牛肉都是经过特殊处理,不会有问题的。你试试。”
可陆明禾却怎么都不肯吃。江泽仁当时笑着摇头,将陆明禾面前的盘子换到自己跟前,说,可惜,只要你尝了,就一定会喜欢。
陆明禾不懂可惜在哪里。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她确认自己不会喜欢的东西,就是好到天上去,她也不会喜欢。
但至少这件事让她隐约明白一些东西——江泽仁对于某些事物,拥有十分坚固顽强的认知,一般人轻易撼动不了。
好在陆明禾也从没想过要成为能“撼动”他的人。只是从此以后,江泽仁再说出一些她不认同的话,就再也没有反驳过了。
江泽仁慢条斯理地用着面前的“牛排”。他将将而立,事业有成,意气风发,正是男人最好的时候。
过会儿,他随口提起, “下周二有个小型室内演奏会,首席是我的朋友,你想要跟我一起去吗”
陆明禾想也没想地回: “不想。”
移动的刀叉停了,江泽仁擡眸。
陆明禾平静地与他对视,笑了一笑,说: “你知道我不爱去这种场合,而且,你朋友的演奏会,我跟你去……也不太好。”
江泽仁不动声色盯着人瞧的时候,是很有压迫感的。他长相中正,于男人中算不得十分英俊,然而,陆明禾却认为他胜在气质。用小说中的话,他有种“斯文败类”的精英气质。
陆明禾自然是从来不畏惧任何人的,就这么任他盯着。
半晌,空气中传来一声轻笑,江泽仁拿起餐巾轻轻擦了下嘴,斜靠在椅子上,眼光睨着她,似无奈,又似纵容地说: “明禾,你总是拒绝我。”
你总是拒绝我……引人遐想的一句话。
这里面有很多个“前提”。
譬如,陆明禾曾经拒绝过他很多次。
又譬如,陆明禾是有关于某个恒定的内容,在一直拒绝他。
“江总确实不应该总是被拒绝……那为什么不换个人呢”陆明禾平静地说。
“我不喜欢半途而废。”
你看,又来了,那个无法翻阅的“鸿沟”又再次出现了。
江泽仁说他不喜欢半途而废,这话一方面是因为征服欲,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觉得,她总有一天会被他打动。
他一直觉得她幼稚。
而他,在包容她,等待她。
就像第一次那样。
第一次,他对自己挑明心意,正式向她提出交往请求后,她拒绝了——他当时的表情,也是这样。
尾音上扬,轻轻哦了一声。但陆明禾依然看出来,他那时被自己的拒绝给冒犯了。
为什么。他问。
陆明禾说,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江泽仁轻轻笑了起来。他觉得陆明禾将喜欢的人自以为地划定类型,就已经是幼稚的表现。
他耐心地问,哦,那你喜欢什么类型呢
陆明禾脱口而出,热情,真诚,善良。
要能坚定不移地选择,毫无保留地爱。
说完这话后,陆明禾看到,江泽仁的瞳仁微微放大,而后,他大笑了起来。
那笑,并非是嘲笑。陆明禾真切地感知到,他是真觉得好笑。
笑过之后,他调整表情,道了声歉。
抱歉,我不是在笑你,我只是……
江泽仁坐直身体,正色道: “明禾,你有没有想过,能达成你要求的人,要不就一无所有,要不就过于年轻。”
“……或者两者并存。他拥有的太少,只有所谓的青春。”
陆明禾忍不住皱了皱眉。
“你没见过,不代表那种人不存在。”
“哦,那我们假设他存在,可你又怎么能保证,自己一定会遇上”
陆明禾一定,下意识地垂眸,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了。
她说: “我就遇到过。”
江泽仁生动地扬眉。那是惊讶的表情。
惊讶过后,他很快恢覆淡然,点头, “看来,这就是你产生这种奇怪择偶观的原因。可是,你也说,那是‘遇到过’,既然已经‘过’了,那就说明他不是正确的选择。”
“明禾,你应该调整自己,向前看。”
陆明禾说,我一直会向前看。
江泽仁说,但愿如此。
那次他们不欢而散。后来,江泽仁过来跟她道歉,送了她昂贵的礼物。
他说,抱歉,明禾,我不该那样说你,你还年轻,拥有那样的想法很正常。我会一直等待你,等你明白,我是你当下最优的选择。
陆明禾没多说什么。她没要那些礼物,却接受了他的道歉。
她当时想,确实不应该跟江泽仁吵架。
无论怎么说,江泽仁在事业上帮了自己很多。没有他,她不会那么轻易地获得署名权,不会那么容易在圈内站稳脚跟,从而获取那么多好的资源。
她应该摆正自己的态度。不应该把江泽仁当朋友,而是要把他当成老板。
以朋友的身份来说,他的某些观念让人不适。
但站在老板的角度,就没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老板们不总是这样的吗
自己就当个合格的打工人,等情谊两清,她离开华宇影视,这段关系,也就不必维持了。
于是就到了现在。
“我不喜欢半途而废。”
这话说完,陆明禾久久不言。江泽仁主动开腔, “明禾,你不赞同吗”
陆明禾赶紧说: “哪有,我在吃东西。”
她擦擦嘴, “我现在吃好了。”
江泽仁掀唇笑了一下,放下酒杯站了起来,纵容地说: “既然你不想去演奏会,那就等下次吧……我送你回家。”
车停在公寓楼下。陆明禾下了车,转身告别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欲言又止。
江泽仁敏锐地察觉了。他隔着晚风与她对视,温和道: “明禾,你有什么想说的”
他在期盼着什么。
看到这抹期盼,陆明禾一怔,然后摇了摇头。
她其实想说,她打算离开华宇影视,就在今年。这也是她迟迟没有接下一个项目的原因,她不想再跟华宇有牵扯。
可是看江泽仁的表情,她又忍住了没说。
此情此景,实在不是谈这种话题的好时机。还是等下次吧。
陆明禾站定,摆手, “没有……我是说,再见。”
江泽仁不动声色地凝望了她一眼,良久,他勾唇,笑着强调: “是下次见。”
陆明禾看着那辆银色轿车消失在转角才缓缓转身。
忽而,她身形一顿。
秦之霖靠在他那辆极有压迫感的自装jeep上,双臂环胸,正眯着眼睛看自己。
这表情,像是在捉。奸。
不知道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但是陆明禾确实想笑。
她曾经说过的话就那样极其自然地出现在脑中。
热情,真诚,善良。
坚定不移地选择,毫无保留地爱。
陆明禾笑了出来。
谁说没有这样的人
她以前的眼光可真好……唔,现在的也不错。
她这一笑,很有轻盈明亮的质感。
秦之霖怔了怔,原先摆起的战斗力十足的架势也不自觉松懈了。
……曾经,多喜欢看她笑。
秦之霖最怕陆明禾不开心。最喜欢陆明禾笑。
现在陡然看她笑起来,有那么一瞬,秦之霖几乎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他无声地别开眼,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
收敛容色,重新恢覆成冰冷的样子,一步,一步朝陆明禾走过去。
走到她跟前,几乎能闻到她身上隐隐传来的香味。
这是什么香水怎么跟以前不一样呢
秦之霖屏住呼吸,居高临下地看她,忽然嗤一声,嘲讽道:
“陆明禾,跟我分手,你挑男人的眼光是越来越差了。这么个老男人也看得上。”
没成想他张嘴就是嘲讽。陆明禾呆了一瞬,两秒后,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老男人……嗯,江泽仁要是知道他被人这么称呼,估计会气破功吧。
看来贺家飞说得一点不假,秦之霖在自己跟前纯是装样子,实际上脾气坏得很,娇气,挑剔,还嘴毒。
陆明禾公正地说: “别吧,咱们也不是很年轻了。”
五年过去,她都26了,秦之霖……跟她同岁。
所以,严格说起来,江泽仁跟他们算是同龄人。
结果这话一出口,像是触犯了什么禁忌,秦之霖的脸色刷地一下冷了下来。
他斜斜地睨她,讥诮道: “你也知道咱们不年轻了”
两双眼睛对视到一起。顷刻之间,陆明禾读懂了他暗藏的指责。
我们本可以在最好的年华做最好的事,本可以拥有那么多快乐的时光,你却生生将这一切斩断,现在,又有什么资格在他跟前这么淡定地说我们不年轻了。
陆明禾沈默。
看她这样子,秦之霖呼吸一滞。
又来了!又来了!
永远这样,永远那么平静,这世间就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她触动!
他咬牙,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我真特么是傻了。”
我是傻了才会等在你家楼下,看着你跟另一个男人言谈甚欢,还提早回来等在这里。
你永远是那么平静自如。
不平静的,惶恐的,永远是我。
秦之霖咧嘴,露出一个冷笑。他再不言语,转身就走。
可就在这时,陆明禾飞快地拉住了他的手。
秦之霖身体一僵。
这场景多熟悉,曾几何时,她也这样拉住他。
怎么,还当他会有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吗
秦之霖冷笑转身。
他想将一句话丢到她脸上——
怎么,又想弄哪一出。
却看见陆明禾浅笑晏晏地望着他,白净的脸上是他久违的温柔。
灯光下,她征询地说: “要上来坐坐吗”
上来,坐坐
空气静得人心慌。是蝉在叫
叫得人真特么烦。
秦之霖僵直着身体,良久,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在心里骂了句。
——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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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这人犯规。
真烦。
这蝉叫得人真特么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