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沧海行(七)
燕似虞脑子里掠过的场景, 是当年他在药宗初见叶长岐。他看见剑骨,是他曾经拥有过的东西。他看见叶长岐身边有许多人,且都是一类人, 都是燕似虞无法理解,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人。
还有吴栖山松开的手, 有金翎的光芒在暗夜中闪烁。
叶长岐拉住他时候的神情。
那些画面好似云烟从他眼前轻飘飘地流过, 燕似虞站在原地,屹然不动。
他知道自己和罗浮山的所有人都不是同一类人,所以离开罗浮山时,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燕似虞付出了所有, 只为印证自己的一句话:认为以己之能便可救人一命, 是世上最大的谎言。
他为了覆活燕行雪, 为了留住和他的一样的鬼,抛弃所有, 朝着归墟而来, 却发现到头来只是一场欺骗,不过都是咎由自取。这世上本就没有覆活重生的办法, 更没有后悔药。
他将一条路走到黑了。
他理应去死,合情合理。
闻人之术结束,眼前景象消失,叶长岐被赶了出来, 燕似虞的手从他掌心滑落下去,叶长岐垂下头, 看着躺在地上的燕似虞——这是燕似虞的第十四次死亡——过去他总是希望无人救他,放任自流, 他将死亡挂在嘴边,到最后他除了每日等死, 再也不可能作为正常人活着。
死亡不是结束。
是轮回。是宿命。
他站起身,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目光巡游,落到冷开枢身上,剑尊朝他伸出了手,叶长岐回握住他。
叶长岐活着的时候朝许多人伸出过手,有些人应下他的好意,被他从泥泞中拉出来,有些人则拒绝了他的帮助。这些人中,唯有冷开枢一直陪着叶长岐,也唯有冷开枢向他伸出了手,无论何时,只是牵着他,陪着他,或者是扶住叶长岐因为心神动摇而晃动的身体。
冷开枢担忧地望着他:“没事吧?”
叶长岐摇了摇头,却没有松开自己师尊的手。
在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人,有独立离开的良云生,有血雨中的木凤凰,不知不觉,已经有太多人离开,包括燕似虞。他曾告诉许无涯,希望有朝一日能再次登上罗浮山的山巅,观星揽月,饮酒纵歌,但燕似虞的死亡再一次让他清楚地认识到,没有那一天了。
他们如同河流,分出支流,向着天南地北,背道而驰。
“别管参宿了,临怀远,就是刚刚那个修士,他就是神秘人。”叶长岐道。
路和风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没见过神秘人的,闻言一面追问,一面往外行进,准备去找人:“大师兄,那是谁?”
“还记得栖山曾说,他见到燕似虞和临怀远吗?他前去追临怀远,但那时正是罗浮山弟子论武结束的时候,栖山师弟跟丢了,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了。”
叶长岐冷静地扫过琉璃塔中,瞧见那四座观测时间的仪器。
“归墟宗的存在是为了镇压神兽黔鱼。可修士此生若飞升不成,只能陨落,等到百年丶千年过后,归墟一定人员雕敝,无人继续镇守海中的妖兽。所以他们研究出一种办法:永生。与人间鬼师的永生不同,归墟宗的修士一天之内度过凡人的一生。若我记得不错:子时与丑时,他们是十岁孩童;寅卯这一时段,则是束发之年;辰巳时,他们便已是二十岁的成年人。”
等到正午之时,归墟宗修士的修为达到了顶峰,此时他们的年岁相当于人间凡人三十岁,但容貌没有太多变换;申酉不惑,戌亥知天命,这段时间的归墟宗修士实力尤为强劲,但身体已经逐步走向衰亡。他们不会病死,也不会像寻常人那般老死,而是在满六十之前,从归墟宗一跃而下,以身合道,以此加强阵法。
“修士实力强弱变化与阵法的强弱有关。”司空长卿补充。
叶长岐若有所思:“每逢合道之时,因为有这些实力强劲的大能以肉身铸阵,封印阵法也达到每日最强。随着时间流逝,阵法逐渐衰弱,修士们的实力也逐渐达到顶峰,若是黔鱼有破阵迹象,归墟宗人也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这样解决了修士陨落的问题。”
他没有看燕似虞,目光直接落到了九宫八星中:“罗浮山宗早午晚三个时段皆有弟子登台论武,巳时的临怀远正是青年模样,只要取了斗篷,汇入剑修人潮中,吴栖山自然寻不到。”
临怀远去见夜见城时,身形不高,那是他实力最弱的时候,所以参宿一直跟着他。
为了防止他人听出自己声音不同,临怀远总是将自己原本的声音藏起来。也是因此,燕似虞没有察觉到异常。
“他只要在相同的时间来见燕似虞,他的身量就不会改变。”
“最重要的是,他不会死,只要在燕似虞面前‘表演’一次死亡,等到第二日相同的时间再去见他,燕似虞自然会对‘归墟能覆活人这个事实’深信不疑。”
临怀远从燕似虞手中获得了三百二十一件名器,刚好是归墟宗所有人的数量,他想做什么?
用这些绝世名器代所有人合道?
海底传来雷鸣般的响声,琉璃塔震动,叶长岐与路和风赶到拱门外,海上漆黑一片,只有归墟宗散发着莹莹的光芒,一只冤魂贴着叶长岐的肩膀掠了过去,剑灵自带的剑气将冤魂绞杀得一干二净,那道鬼魂身上便落下了一片叶子。
“急如星火!”
琉璃塔上爆发出耀眼的火光,两条火龙腾云穿行,照彻归墟下的东海。镇妖的阵法露出冰山一角,如同涡旋将冤魂吸纳进阵中!
这才是真正的阵法,漫无边际,覆盖视线所及的全部海域!
“大师兄!是临怀远!”
路和风在另一面拱门喊道,叶长岐从琉璃塔中间跑过去,却见冷开枢站在九宫八星前,中心的太极阴阳图已经打开,有水流蔓延出来,藻井
中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海水,燕似虞的身边晕出血水。
叶长岐匆匆问他:“师尊!怎么了?”
剑尊从九宫八星边擡起头:“无妨,你去找和风。”
叶长岐赶到路和风身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临怀远在海上闲庭散步,手中拿着最后一件名器,看上去心情极佳,见到了几人,还热情地同他们打了招呼。
叶长岐见他要将手里的名器丢入海中,情急之下施展了移山填海术,从他掌中夺过名器——那是一个瓷瓶,瓶中盛放着破碎的九眼石天珠。
临怀远惊叹了一声,没在意他夺走名器,而是转而夸奖起叶长岐:“我一直觉得天宫院的阵法十分精妙,没想到百年之后同样如此。”
“你认得天宫院阵法?”路和风问。
“自然。”临怀远点头,“归墟宗内有二十四人是天宫院修士,其中不乏阵修名士,阵修大能绘阵之时,通常能引群星垂象,我说的话对吗?”
路和风狐疑地点头。
“不光是阵法,我也跟着他们学了观星推演,比如你,路和风,”临怀远随手掐了诀,打量他,心情不错地说,“你要死了。让我猜猜,你的师尊与大师兄没有告诉你吧,只要你从归墟离开,你在劫难逃,且,死无全尸。”
他的语调轻飘飘的,可神情好似是在同人讨论喝水一般,平平无奇。
路和风是下一任星宿川守境人,这个秘密一直压在叶长岐的心头,叫他如芒在背,此时听到临怀远提起,叶长岐下意识去看路和风的反应。
出乎意料,路和风并没有受临怀远影响,只是坚定地说:“我为剑修,本就时时面临危机,若有一日因平定妖邪而亡,有何古怪?倒是你,既然是驻守妖兽的修士,怎么不在归墟宗内?”
临怀远看着他,一时间唏嘘不已:“我过去,也是像你一般的修士,为了平定九州,甘愿付出性命。可惜啊。我那时太傻了,你也是,小可怜。”
路和风因为他奇怪的说法一阵不爽,语气逐渐沈重:“那你为何要帮燕似虞?还抢走镇海印!你可知会有多少人因为海啸和冤魂死去?”
“燕似虞?不不不,我想,你或许弄错了,我从没想过要帮燕似虞,”临怀远取了斗篷,露出身上干练的装束,他的一只手按在腰间,似乎在摸索着什么,但他腰间空荡,临怀远有些失落地收了手,见他们掌中捏着长剑,似乎想起什么,“我是帮自己,我从来都是为了自己,我可不是正道修士所说的那般会为了别人的未来付出所有的好心人。”
“我要的,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破了这个阵法,放出那头妖兽!”
“我为你们镇压了它三百年,我累了,我不愿继续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妖兽出世,意味着大批无辜的人会死亡,我知道,我都知道。”临怀远面色平静,“可又有谁知道,不光是它出世时有人会因它而亡,在它没出世的三百年里,每天都有三百二十一人都为了镇压他一遍又一遍死去!可谁记得?谁知道!三百年,十万零九千五百九十一个日夜啊,我从心甘情愿跳下去合道,为了所谓的正义丶九州和平,我坚持了百年,每日都心潮澎湃,觉得自己为了九州做出牺牲,我感动极了,是一位正道修士,就和你们一样。”
从以天下为己任,到麻木,到畏惧丶厌倦,他们仍旧重覆着朝生暮死的合道之路。
前一百年,他从未心神动摇,只是偶尔厌倦,却还是机械性地赴死。
第二百年,临怀远还未改变,但归墟中已经有修士受不了朝生暮死的蜉蝣生活。
第三百年的时候,临怀远彻底改变了。
归墟宗内有修士自杀了。
但所有人都觉得没关系,到子时,那人就会再次覆活。
只是这一次,修士们发现那人自杀过后竟然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同为归墟宗人的三百二十一位好友们,他只记得自己想要离开归墟,于是跳进东海,打算游回去。
“哦忘了介绍,那位自杀的修士,名叫参宿,他曾是我的至交好友,后来他觉得归墟无趣,便再一次自杀了。”临怀远寥寥数语将过去痛苦的时光带过,在上万次的合道中,他已经不在乎好友的死亡,“他自杀时,正逢每二十日归墟阵法最弱丶那东西法力最强的时候,因为驯兽师大能自杀,参宿的妖兽纷纷陨落代他合道,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以死亡的方式成功离开了归墟。后来,我听说他去了西边的星宿川,成了那里的守境人。”
成为守境人,必须是九州大能,并且心性纯良。
参宿自杀之前是归墟宗修士,为了九州安定镇守妖兽以身合道,又是驯兽宗大能,自然成了星宿川守境人。
出人意料的是,参宿在星宿川中并没有忘记归墟,或许是死前合道的记忆太过深刻,他只记得自己要回归墟,所以离开星宿川后直接去了天宫院,想请阵修将他送回归墟。
临怀远喘了口气:“好了,谢谢你们陪我这么久,也该结束了。”
叶长岐想拦住他,但临怀远却在海上自由穿行:“马上归墟将不覆存在,我心情好,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你手中的九眼石天珠,是件绝世的名器,它原本是我为燕似虞挑选的合道名器,不过叫你两毁了,也好,我骗了他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件事,就让他心满意足地陪他姐姐去好了。”
在他们身后,归墟宗传来雷霆般的爆炸声,叶长岐转过头,见立在归墟上的大椿轰然倒塌,行空廊桥折断,凝聚着九州大能心血的归墟宗在顷刻间被毁于一旦。
叶长岐与路和风御剑追上临怀远,在海浪中同他交手,临怀远能以两指衔剑,紧紧地夹住路和风的流光剑,身上却浮现出了阵法,他从阵法中抽出一把生满铁锈的剑,临怀远一见那把锈剑,便嗤笑一声,在两人的夹击下还能抽空说:“瞧,隔得太久了,我都忘了自己曾是剑修了,我还以为这把剑早就被我丢去代我合道了。没想到啊。”
他一边惋惜地说着没想到,一边震开路和风的流光剑,在两人目光中,将那把生锈的剑折断,随手抛入东海中,招呼两人:“接着来!今日,我们不死不休!”
“别想毁了归墟!”
“这可由不得你们!在你们来之前,我便将全部名器丢入了阵法中,今日便是兼旬,阵法最弱丶黔妖妖力最强的时候!等到了时候,名器就会顶替修士进入阵法中,所有人都有一天不用合道,相应的,他们的修为也达不到鼎盛之时,于是,”临怀远骄傲地张开双臂,“东海里的黔妖就会突破阵法,摧毁归墟,紧接着它会去临海的徐州丶扬州丶青州,如同蝗虫过境,将剩下的几州蚕食干净,凡人丶修士,就算是一根草丶一条狗,都不会留下!”
叶长岐:“归墟没了,我不相信你会活下来。”
临怀远闻言,轻轻地笑了一声:“谁说我想活了?我只是
想安安心心地睡一觉,合道?你们自己合去吧!”
一只鸠鸟亡魂从冤魂潮中飞了出来,环绕在临怀远的身侧,只是一眨眼,叶长岐便被卷入了一个梦魇,四周景象变化,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叶长岐转过头,瞧见本该死掉的燕似虞。
燕似虞恢覆了青年时候的摸样,在他背后,归墟正在毁灭,叶长岐第一次分不清这是梦魇还是现实。
燕似虞却主动开口,不再是那副嘶哑的嗓音,而是正常的人声,听上去甚至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那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叫人产生一种他会爱人的错觉。
“叶长岐,现在我是修士了。杀了我。”
叶长岐没有说话,只走到他面前,他或许应该问一句,燕似虞你后悔过吗?但他看见了燕似虞的神情,这句话也没问出口,只是凝聚着剑意,平淡地说:“好。”
从愤恨丶到怒气冲天,最后化为平静。
他看燕似虞时,仿佛看一位陌生人。
长剑刺穿了燕似虞的身体。
归墟被摧毁,阵法对他的影响消失,燕似虞嘴角流着血,露出一个笑容。
他说:“大师兄,那个时候,我听见你的声音了。”
叶长岐不明所以。
燕似虞没再说下去。只是退了两步,离开他的剑,随后笔直落入东海中。他的眼前没有出现剑灵金色的影子,也没有凤凰,他从百米高的地方就这么掉下去,这次,再也没有人拉住他。
燕似虞说。
那时,你叫我,我听见了。
可我从来没有当真。
一次都没有。
他砸在了海上,溅起高高的浪花。他死在了东海中,梦魇也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