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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洪峰截浪(一)

梦魇的黑色雾气从叶长岐的身体从飘散出来, 叶长岐忽然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但他毫无留恋,用剑意驱散了雾气。

临怀远一直观察着叶长岐, 对此只说:“有时候觉得你们这些师兄弟挺有意思,真情假意, 假情真意, 你师弟明明自小都是一个烂人,你却还是救了他,甚至没有想过他愿不愿意活在这世上。真有趣啊。”

他嘴上说着有趣,眉目间却无丝毫波澜, 想来也是, 临怀远合道三百馀年, 死的次数比在场几人加起来的年岁还要多,他说的有趣, 也仅仅是限于一句话, 真让他为之展颜,根本没有这个可能。

“归墟宗的其他人呢?”

临怀远不再回答了, 归墟宗在他眼前坍塌,临怀远只是双手交握,站在海上,好似一位看客, 眼中带着释怀的笑意,还有闲心数着归墟宗的每座阁楼落入海中。

冷开枢拉住叶长岐的胳膊, 司空长卿则捏住了路和风的肩膀,没等两人反应, 他们已经被两位阵修大能带到了百里之外。

归墟宗仍在坍塌,可它周围的海水已经搅动起来, 百米高的海浪一波又一波拍打在归墟陡峭的崖壁上,发出野兽怒吼般的声响!

附近的海水一时间涨高了百米,好似有人将其用碗盛起来。他们能清楚地看见,海水之下,是浓稠的黑。

“临怀远!”

叶长岐自认没有看错——他在被冷开枢带离的前一刻,看见临怀远的脚下升起一个深渊,那深渊逐渐往上,最后将临怀远与他附近的海水一口吞没!

“那是……”他浑身颤抖着,念出妖兽的名字,“黔鱼,他放出来了。”

话音落下,眼前的东海向着天涌流,整片海域仿佛垂直悬在空中,如同峭石破海而出!又好似一堵还在逐渐壮大丶厚实的墙,铺天盖地向他们倾轧而来!

司空长卿大喊:“抓紧!”

海啸吞没了四人,向天升腾的海水裹挟着四人向上而去,冷开枢紧紧抱着自己首徒,身侧亮起无数阵法,有移山填海阵,两人的位置不断跳跃,也有万象回春,将海浪中汹涌的妖力凝固住,还有避风阵法丶云垂海立……可这些阵法在滔天巨浪中毫无作用,两人在海浪中逐渐升高,隔着水幕,叶长岐甚至看见了归墟宗陡峭山崖的顶端——

在深入云海的顶端,归墟生长着繁茂的绿叶,状如伞盖。

归墟,居然是建在一株神木上。

冷开枢的双臂紧紧环绕着他,就算被浪潮推举到云端也没有松手。

这时,叶长岐察觉到海浪逐渐停止了上升,两人召出飞剑,在云海上得以缓冲。

“和风呢?”

“有司空看着他,不会出事。”

叶长岐深呼一口气,冷静询问:“师尊,那是什么?”

“上古大椿,度过了一万八千春秋。而归墟宗就倚靠着这么一株大椿立在东海中。”

云海浮动,一条游鱼从云海下面跃了出来,叶长岐御剑避开,却有越来越多的海鱼在云海中穿梭,一时间,云端好似真的汪洋,潜藏着密集的鱼群。

云层朝着顺时针方向转动,中心的云层逐渐淡薄,两人风眼中心望下去,只见一头长鲸在云海中穿行,雷霆在风暴中闪烁。

头顶的光芒逐渐退去,风暴笼罩在一片黑暗下,叶长岐擡起头,终于脸色大变。

他的耳畔出现了一道陌生的声音:

“八荒六合,百川归墟。鱼鳞襍沓 ,云雾蒸集。熛风斩鲸,雷霆恫色。有黥鱼吞天噬海,方圆百里,无人生还!”

随后是临怀远肆无忌惮的声音:凡人丶修士,就算是一根草丶一条狗,都不会留下!

他挣脱了冷开枢,身侧浮现无数金色长剑,叶长岐脚踏长剑,一步步靠近漫天的黑,最后喝了一声,把将倾剑插在鱼身上!

叶长岐不知道这头妖兽有多么大,但既然它要去九州,他也可以跟着对方回到九州!

“师尊!快上来!”叶长岐朝他伸出手,“它要去九州,我们不能不管它!”

冷开枢来到他身侧,环住叶长岐的腰。两人面前的云海极速朝后退去,寒意将叶长岐的睫毛凝结出了冰霜,他偏过头,眯着眼看脚下的云海,发现他们被黔鱼捎带着几乎是眨眼间穿越了东海,回到了之前的浮丘结界,叶长岐想和冷开枢说话。

对方已经将灵力递给他,化去了他睫羽上的冰霜。

“没事,有为师在。”

冷开枢同样安抚他。

可叶长岐知道,这次就算剑尊在他身侧,他也阻止不了黔鱼。

绝望好似洪水漫过他的咽喉,逐渐上涨,叶长岐闭上眼,又睁开,隐约瞧见了徐州云顶城出现在海线上。

他抽出将倾剑,和冷开枢落下去,同时运转灵力,通过阵法回到云顶城内。

云顶城中,男女老少都察觉到那遮天蔽日的阴影正在逼近,好似有天狗将金乌吞进腹中,世间只剩下一片黑暗。

哭声四起,引众生的曲乐终止。医修没有停下治疗,可却有弟子瞧见了海上弥漫开来的黑暗。刀修正在擦拭大刀,日光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他疑惑地仰起头。佛修们走出祠堂,双手合十,仰望天宇,雨花寺中响起一声又一声悲凉的钟声。

紧接着,黑暗抵达了玉台玲珑。千丈高的玉台竟然抵挡不住黑暗的前进,玉台玲珑上的鱼龙灯在眨眼间熄灭,随后被海上涌来的狂风吹得到处纷飞,片片白纸从高台上飞落,像是有人提前为九州撒了纸钱,黄泉道大开。

青州终南紫府与扬州蓬莱仙阁也被黑暗吸纳。兖州松山雨花寺是佛修的宗门,九十九座佛像高塔倒塌。

冀州天宫院从重重阵法中出现,大批阵修弟子手持司南,渡过冰夷河。

荆州天门山的道修手持拂尘,散布在荆州各处的器修大能从自己的乾坤袋中取出了防御名器。

雍州剑宗空无一人,人走茶凉,雍州百姓惊慌四散。豫州的天水门与浮屠门争执不休,唯有玉江门的隐士摇头叹息,随手掩上家门,带着自己的法宝走向人间。

药宗的百兽受惊,群象的耳朵直立,卷起象鼻发出咕噜声。

孔雀斜飞,白塔动摇,凤凰木似火海。

与之毗邻的妖族也陷入了黑暗,毕方还在因为凤凰陨落而反省自己,却被化作人形的精卫拉到外面,群妖从没有见过这般的妖兽,唯有经历过三百年前大战的神兽们惊骇起身,知晓九州又要有一场恶战。

最后,梁州的天也暗了下来,草木呼啸,群山悲鸣,地动后剩下的八座山峰在黑夜中孤立无援。云湖天池台的池水干涸。

紧接着,暴雨淹没了九州。

罗浮山宗的剑修听见了震天骇地的吼声,他们捂住流血的双耳,或是跌下飞剑,或是在地上痛苦翻滚,暴雨中,一道黑长的鞭子如同万钧雷霆劈到了云湖天池台上!

咔嚓一声!

罗浮山宗引以为傲的论武台四分五裂!

那道长鞭在山峰沟壑间挥打出天堑鸿沟,有弟子避让不及,被它狠狠地拍入地底深处,等鞭子撤走,剑修弟子已被碾成血雾。天池边的山

峰崩塌,泥土和滚石形成黑色的洪流,响声震天。

骤雨最后落到了徐州云顶城。

叶长岐在灵泉制琴寻到许无涯,新任宗主被诸位长老簇拥着,一见他们回来,便不顾宗主礼仪,冒雨冲到两人面前,拽住叶长岐的手腕,大声询问:“大师兄!你们回来了!归墟怎么了?为何天暗了!”

叶长岐来不及和他详细解释,只能三言两语匆匆说:“归墟塌了!它镇守的黔鱼神兽出海了!许无涯!召集九州宗门,我们需要应对这头妖兽!”

许无涯听得一知半解,却还是信任地问他。

“大师兄!你需要多少人!”

从他们落下东海到遇见许无涯,至少过去一炷香了,可黔鱼带来的黑暗仍然没有过去,这就意味着这头妖兽的巨大已经超乎所有人想象。

他只能说:“越多越好,越多越好!就算是九州所有宗门的修士都找来也行!”

可找来这么多修士,真的有用吗?

叶长岐的心一点点沈下去,好似一叶扁舟在海中漂泊,当海中巨浪卷来,扁舟将会被卷入涡旋,最后沈入其中,再不见天日。

许无涯想也没想,直接答应:“好!白仲景!传我的命令,云顶仙宫乐修,凡是已结丹修士,”他顿了一下,无可奈何,“凡是我宗修士,无论结丹与否,速速归宗!”

与此同时,各州修士在同一时间都收到了归宗的传音。并且各州宗门前都有一位阵修弟子冒雨拜访,当他们被邀请入宗,阵修从怀中取出了传音司南。

上书:

九州浩劫已至,烦请各宗大能至徐州云顶城,同心合德,以渡难关。

云生星君。

大雨中,叶长岐喊道:“许无涯,如果看见和风,记得保护好他!”

许无涯回过头:“他人呢?”

叶长岐还没有回话,一栋房屋从两人身侧飞过,叶长岐推开许无涯,见那是一栋木结构的房屋,被狂风卷起,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扭过头喊冷开枢:“师尊!”

剑尊已经率先一步反应,用剑意将那栋起飞的房屋切成千块,茅草与泥土丶木屑四处乱飞,叶长岐拔出将倾剑:“它开始吞东西了!”

灵力化作的剑纵横交错,编织成一张大网,将吸力卷起的人和物挡下来,叶长岐连忙将百姓安顿到房屋,让他们抱团屈膝,实在不行就趴在地上不要动弹。

“他和司空长卿在一起!”

叶长岐没有说下去,他望见一个阵法在空中开启,路和风从阵中冲了出来,浑身带血,他连忙追上去,一遍又一遍喊他,可大雨中,路和风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许无涯从他的另一侧赶过去,昏天黑地的暴雨中,他和许无涯同时扑向路和风。

这时,他看见路和风的前方,是深渊!

两道焦急的声音同时响起。

“和风!不要!”

“路和风——”

天地间的声音在一瞬间消失了。

最后只剩下撕心裂肺地叫声。

路和风迎面撞上了黔鱼掉转回来的头颅,在那一瞬间,他用全部灵力将身边的东西全部震飞出去,只有许无涯从后面拉住他的手,他听见许无涯揪心的叫声,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他发生了什么,便被黑暗吞没了。

叶长岐被他震飞的片片废墟掩埋住,头脑昏沈,他的眼前浮现路和风抱着剑同自己说笑的画面,又有粘稠的血盖住了路和风的面庞,叶长岐试图将那些鲜血从路和风身上抹去,他擡起手,却发现血液是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他驱使着剑意,掀开身上的废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在无止尽的雨中,茫然地寻找路和风与许无涯。

浩大的雨声中,叶长岐捕捉到了嘶哑的哭声。

他跑过去。

许无涯仰面躺在雨中,一只手掩着面,身上到处都是伤。叶长岐的眼前朦胧一片,只有血光,跪在许无涯身边,给他输送灵力,想将师弟扶起来,可伸手却摸到一手血。

叶长岐现在连雨水和血水都分不清了。

他脑子一片空白。

掰过许无涯的身体。

他看见许无涯原本受伤的手没了。

雨越来越大,像是有人一大盆一大盆地往下泼水。

叶长岐听见自己的声音。

“和......和风呢?”

许无涯掩面的手垂下来,落到泥泞与雨水中,他面色灰白,眼中泪水不止。

”大师兄,我没拉住他。“

他又说了一遍。

“我没有拉住他。”

路和风死了,许无涯觉得自己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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