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母亲(下)
两小时前,粥铺老板找零时,给了苏萼一枚硬币,于是铭久就用这枚硬币,帮自己决定新业务到底要从哪一边开展。
结果是反面,反面代表南萍这边。
与上一单业务中的“反面”冬融不同,南萍在被人咒怨的同时,也向对方施加了咒怨。双方咒怨的时长也基本相当,都已延续到第三个自然年。
向南萍施怨丶同时又被南萍施怨的那个人,名叫沈煦。
施受双方相互咒怨,倒也不足为奇,铭久此前的业务里已有高木和陈鲁这对先例。不过,当时的高木和陈鲁是同时满足了被执行死亡的条件,南萍和沈煦则都离死亡还有一段距离。
“你确定要听这枚硬币的意见吗?”
硬币振动的声音彻底停下来后,苏萼问铭久。
“嗯……确定。”
“我总觉得从沈煦那边开展会更容易一些。”
“也许吧,但既然已经说好让硬币帮我决定,就按这个结果来好了。”
“好吧,既然已经说好让你参与这单业务,那就按你的想法来好了。”
“说来,您是怎么知道有这单业务的?”
“这个嘛……”
事情还要从四年前说起。四年前,南萍的儿子一良刚读完研究生的第一年,不久便在一次校内活动中认识了比他小五岁的沈煦。沈煦长相姣好,性格也很外向。在一良面前,她一口一个学长,热情主动,落落大方。时间一长,平时女生缘很一般的一良便不免春心荡漾。沈煦似乎也怀着同样的好感,时不时地对一良嘘寒问暖,一有空便出现在他眼前。
两人相处了一个多月,一良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于是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向沈煦表白了爱意。
正是从这一天起,他成了沈煦的奴隶。
其实沈煦从没有明确表示要和他建立恋爱关系,是他一厢情愿地把对方的暧昧理解成了羞涩,完全没有看穿对方的心计。
没过多久,曾经那个小鸟依人的学妹便像变了个人一样,对他颐指气使,还常常向他提出无理要求。时间久了,一良自然会感到疲惫和不快,也对沈煦是否想与自己真心相处丶长久相处产生过怀疑,但或许是太缺乏情感经验,加之心善近乎脆弱的缘故,他始终无法狠心中断这场爱恋。
何况沈煦颇有手段,擒和纵的时机掌握得好,冷和热的分寸拿捏得妙,因此一良非但无法脱身,还被她耍得团团转。
不过这样的状态并未持续多久,因为几个月后,一良的生命便走到了尽头。
铭久问苏萼:“他的死,是因为咒怨吗?”
“不是,是因为恶欲。”
“只是因为恶欲?”
“难道没有你们,我们就不能开展业务了吗?”
“当然不是……啊,这么说……”
“没错,是我让他死的。”
南萍望着茶几对面的两人,心里仍存有疑虑。本来她没打算让他们进自己家,最终卸下提防完全是因为那个蘑菇头女孩的一句话——
“我们想为一良哥报仇。”
南萍又打量了一下两人,衣领上没夹麦克风,手里也没有录音和摄像工具,不像是记者,更不像是为蹭流量而无所不用其极的无良自媒体(这几年她常和这类人打交道)。要说是律师之类的——虽说那男的看上去挺稳重,但那女孩的穿着太过随意,以南萍这些年的经验来看,法律工作者不会是这样的打扮。
南萍问苏萼:“你真的是一良的同学?”
“严格地说,是校友,因为我比一良哥低两届。”
苏萼手里有一良的详细资料,因此和南萍聊起一良在校往事完全不是问题。
于是南萍稍稍松懈下来,转而问起铭久:
“那位是……”
铭久和南萍的目光刚一交汇,他便立刻低下头去。
苏萼看了铭久一眼,特意加重了语气:“他的情况,和您有些相似。”
“和我?”
在决定近距离接触南萍之后,苏萼便立刻为自己和铭久设计了两个最合适的身份——她是一良的学妹,不仅因为她熟悉一良的情况,也因为她的外在形象;而铭久则是一位失去女儿的父亲,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形象,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样更能赢得南萍的信任。
“可……这么短的时间,如果我记不住细节,说漏了怎么办?”
铭久对此颇有顾虑。
“你不用说太多话。提到你的时候,你只要低下头,做出心情沈重的样子就行,其他话由我来说。”
此刻的铭久便依计而行,一脸沈痛——他还不知道,相比微笑,他更适合做这样的表情。
与此同时,苏萼用一个杜撰出来的女大学生为救室友李代桃僵丶室友却忘恩负义的故事,成功激起了南萍的痛苦回忆。
三年前的一天深夜,沈煦开车带一良来到a市一栋豪华公寓楼的地下停车场。沈煦的家境极好,因她不喜欢住集体宿舍,又嫌学校周边荒凉,家里便为她在繁华地段租了这套公寓。由于此处与学校相距甚远,沈煦又格外排斥公共交通工具,一向宠溺她的母亲于是再出大手笔,给她买了一辆轿跑。
这不是一良第一次坐沈煦的车,却是第一次被邀请去沈煦租住的公寓,这让他心里有几分忐忑,也有几分憧憬。下车时,沈煦紧紧挽着他的胳膊,他整个人都像酥掉了一样,浑身轻飘飘的。大概正因如此,他才未注意到当时沈煦正极力掩饰内心的恐惧,露出了极不自然的表情。
停车位置与电梯间有些距离,一良因腿脚变软,走得很慢,沈煦似乎也并不着急,眼睛不停地扫视着身后和两边。
就在这时,电梯间里探出一个戴着鸭舌帽的脑袋。
沈煦立刻停住,差点儿把一良拽了一个跟头。
他回过头去,疑惑地看着沈煦,与此同时,那个戴着鸭舌帽的人已经从电梯间里闪出,朝着两人加快了脚步。
沈煦将一良一把推了出去,自己则尖叫着奔向身后的轿跑。
一良被推了个踉跄,大脑一片迷茫。这时鸭舌帽急促的脚步声逼到近前,他匆忙起身,眼前却刺来一道寒光。
千钧一发之际,一良下意识地用手阻住了那道寒光。痛感随即袭来,他发现自己的双手鲜血淋漓。
“你要干什么?”
他盯着鸭舌帽下那张青涩中带着偏执的男人的脸,声音中透着震惊和恐惧。
“杀了你,还有那个骚货。”
对方恶狠狠道,同时猛地将刀抽回,再次捅向一良。
这次一良侥幸闪过。对方却因为用力过猛,撞到停车场的一根柱子,不仅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的手似乎也受了些伤。
身后传来车门声,看到惊慌失措的沈煦正在上车,一良急忙跑了过去。
然而,沈煦上车后,却立刻将车门锁上,无论一良如何拉拽丶拍打,沈煦就是不肯开锁。
“你给我起开,快起开!你他妈傻逼呀?”
她一边驱赶一良,一边用颤抖的手指按下启动键。
有那么一瞬间,一良真的顺从地松开了门把手,然而一看到门把手上的血迹,他立刻又被恐惧攫住,重新握住门把手,苦苦哀求。
在这个空旷而又寂静丶如同迷宫一般的停车场,上车,或许是他此时唯一的脱身机会。
然而沈煦却猛地一脚油门,将一良重重地甩翻在地,随即扬长而去。
还没等一良挣扎着爬起来,鸭舌帽便扑到他身上,将尖刀反覆刺进他的后心丶肋下,然后割开了他的喉咙……
南萍紧闭双眼,回忆将她心底那条至今仍在渗血的伤口进一步撕裂。
那一晚,在警方的围捕下,走投无路的凶手挥刀自尽。经查,凶手名为东峻,与沈煦是同乡,二人曾为男女朋友关系,是沈煦在两人分赴异地求学后,单方面结束了这段恋情。此后东峻多次纠缠沈煦,希望覆合,均遭拒绝,而在沈煦亲口承认自己已有新男友之后,被怨妒冲昏头脑的东峻便动了杀心。
调查期间,南萍无意中了解到,案发当晚,沈煦早就知道东峻已到a市,且极有可能向她施加报覆,因此才找一良作伴,并刻意隐瞒了潜在的危险;而案发现场附近一辆私家车上的行车记录仪则清晰记录下了沈煦用一良作挡箭牌,而后无视一良求救丶独自逃生的全部过程。
也就是说,虽然直接行凶的是东峻,但若不是沈煦,一良断然不会送命。
这之后,在热心律师的帮助下,南萍以侵害一良生命权的名义,向沈煦提起诉讼,也由此开启了比面对儿子死亡更为艰难的历程。
“沈煦的母亲——是叫桂华吧?我记得是这个名字——听说她在这次事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苏萼一边将话题深入,一边观察南萍的反应。
“对,桂华。你如果和她打过交道,便会明白为什么沈煦是那个样子。”
南萍还不知道,苏萼虽然并未和桂华接触过,却早就对她有所了解。
早在三年前,沈煦在一良被害案中扮演的角色便曝光于天下,加上她后来非但没有表现出丝毫悔愧之意,还对一良的人格加以诋毁,更时常对南萍以言语相激,因此饱受口诛笔伐。漫天的唾骂声中,称沈煦应为一良抵命者大有人在,然而无论是从“咒怨”还是“恶欲”的角度,死神们都暂时拿她没有办法。
因为她有一个无条件地丶“完完全全地”爱着她的人——她的母亲桂华。
这正是苏萼带铭久来南萍家的原因。如果要为沈煦执行死亡,就必须先去除桂华这个障碍;而要为桂华执行死亡,从苏萼和铭久的角度来讲,则必须先让桂华达到“恶欲”或者“咒怨”方面的必要条件。她想从南萍这里了解更多有关桂华的信息。
“同为母亲,我虽然能理解她想要保护女儿的心情,但是我没法理解她的所做所为,简直没有人性。”
南萍说到这里,她的手机又开始连续振动。
她顺势拿起手机,草草翻看过后,将手机递给苏萼。
“这些人就是她雇的,一天到晚给我发这些恐吓和侮辱信息。”
苏萼仔细看过那些信息,用词确实恶毒,简直不堪入目。
“我刚才在楼道里也看见了类似内容的涂鸦。”苏萼说。
“也是那些人干的。他们就像苍蝇一样,时不时飞来恶心你一下,赶走了又回来,拍死一个又冒出一个。”
“可您能拍死苍蝇,却不能拍死那些人。”
“是啊……”南萍攥紧了双拳。
“您说这些人是桂华雇的,有证据吗?”
“前两天有个人在网上爆料,说桂华雇他抹黑我丶给我发骚扰信息,但是那人把缺德事儿干完,谈好的报酬桂华却没及时兑现,所以那人就把她给曝光了。”
“居然有这种事儿,我还没注意到。”
“现在网上已经看不到这个证据了。无论是视频丶截图还是文字,凡是跟这次爆料有关的内容都被删了。”
“那是怎么回事儿?”
“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定是桂华花钱把这事儿给压住了。”
“太可恨了!”
“有时候我觉得,桂华比沈煦还可恨。”
“您一个人和这么多坏人对抗,太辛苦了。”
“是啊,”南萍重重地叹了口气,“真有点儿坚持不下去了……”
“您一定要坚持下去。”
一直闷声不吭的铭久忽然开了口。
苏萼侧过头看着铭久,对他的自作主张颇感意外。
“您一定要坚持下去,再难也要坚持下去。”铭久说。
南萍看着眼前这个面相忠厚的男人,与他对视良久。
“您女儿的事儿……结束了吗?”南萍问。
“还丶还没有……”
铭久支支吾吾道。他不确定这样回答是否会和苏萼预设的说辞冲突。
好在南萍没有继续追问事件进展,而是问他:
“您能坚持到今天,想必也受了不少苦吧?”
“呃……是很辛苦。”
“父母为孩子辛苦是应该的。可是……无论再怎么坚持,孩子终究没法儿再回到咱们身边了……”
双方一时陷入沈默。
“其实……”
苏萼瞅准时机开了口,她想将话题再度引向桂华,毕竟那才是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
然而铭久却一反常态,再度插话:
“即便她和我不在同一个世界,我依然是她的父亲。”
双方又一次陷入沈默。
许久之后,南萍才终于噙着热泪开了口:
“您说的很对。”
苏萼连忙抓住机会:“咱们一起努力,一定要让那些颠倒是非丶丧尽天良的恶人受到应有的惩罚,否则一良哥死不瞑目。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好人多,咱们一定能赢的!”
“好,我一定……”南萍泣不成声。
一阵穿堂风吹过,才晾上不久的床单忽然从晾衣架上滑了下来。
“我帮您。”苏萼起身。
“不,不用。”
南萍将苏萼按在沙发上,独自走进阳台。
“你刚才干嘛插话?”苏萼低声问铭久。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
“幸好没坏事。”
“那接下来……”
“接下来我们再搜集一些桂华的劣迹,然后放到网上,引导更多人向她施加咒怨。”
“如果没有人‘完完全全地’爱着她的话,一旦施怨者达到七人,就可以为她执行死亡了。”
“嗯,然后就是沈煦。我相当于为你联系了两单业务。”
“是啊,选‘反面’是正确的。”
“是我的硬币替你做了正确选择。”
正说着,阳台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两人起身望去,阳台上并无人影,晾衣架上的床单被风鼓起,露出了空洞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