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他的指腹沾上些许口红, 眼神依旧直勾勾地盯着她,孟拂枝心惊眼跳,反手要挣开他的禁锢, 下一秒人已经俯身而下——
她仓促别开头,钟翊的唇堪堪落在脸侧,如他意料之中一般, 继而滑向袒露的脖颈, 鼻息深陷颈窝,深深一吸, 孟拂枝不好香水,可钟翊总是能从她身上闻到令他心跳加速的体香, 疯狂刺激着荷尔蒙。
“你闹够了没有?!”孟拂枝这回真的恼了,使劲儿将人一把推开,双眉紧蹙, 语调拔高。
她想要一个人清净一下, 可哪里都不如意,胸口的烦闷多日郁积, 凝滞发泄不出, 这会儿全化作对他的咆哮:“你真的让我很烦!我不想再看见你,你听不懂吗?”
情绪如山洪倾泄, 排山倒海般袭来, 她受够了独自承担的压力,也受够了压抑的渴望,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汹涌而至,她在茫茫深海中几欲窒息,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满不在乎,神采飞扬。
他幼稚, 自私,轻慢,肆意妄为,无可救药。
偏偏她轻视,放任,纵容,引狼入室,作茧自缚。
孟拂枝想起路边的那只流浪边牧,不想收养就不应该投喂,崔景曜说得没错,可她明白得太晚,他已经赖上她,恶犬的胃口和野心被养大,红着眼睛伺机将她吞噬。
她自知有不可推脱的责任,钟翊并非毫无分寸感之人,是她的私心让他得寸进尺,她错了,他年纪轻不懂事,但她不应该陪他胡闹。
“钟翊。”沈默蔓延里,孟拂枝再一次开口,“如果之前我的什么举动让你误会了自己有机会,对不起,那不是我的本意。”
她想起他是怎么一次次抱着她丶背起她回家的,他狭长的眼睛笑起来亮晶晶,凑近了吻她,她记得他小臂的肌肉,记得他做家务时公寓里不再死气沈沈的氛围。
可是,孟拂枝缓慢地恢覆平静:“我已经二十七了,你今年多大,十八还是十九?”
她不知道在嗤笑谁,“你还想让我陪你玩恋爱游戏吗?”
钟翊盯着她,捏住她的手腕:“我不是玩。”
就算阿姐不认真也没有关系,他会付出百分之二百的认真,总有一天,她会看到他的,哪怕他们之间横亘着八年光阴。
可孟拂枝不愿意等,她只是嘲弄地问:“你到法定婚龄了吗?”
如当头棒喝,现实将他们划成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孟拂枝早已不是会被轻易打动的十几岁小姑娘,钟翊只能定定望着她,声音沙哑:“……会有这一天的。”
不过三年而已,可他不能这么说,他的三年和阿姐的三年又岂是同一份量?她的顾虑如此现实,以至于他哑口无言,时间是这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而他正在耽误她的时间。
这一认知如洪水猛兽,逼得他忍气吞声,他再强大再疯狂,也不可能撼动时光,那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八年,不论他如何奔跑追逐,也无法真正赶上的八年。
孟拂枝同他对视,不再咄咄逼人,也不再冷嘲热讽,恢覆姿态,平静地下达逐客令:“你走吧。”
钟翊的双眸长久地注视着她,将恶念尽数咽下,不再装乖扮委屈,耸耸肩,状若释然道:“我知道了。”
他垂着眼眸,随手拎起来时的深色背包,塞下笔记本,依旧是那身帽衫长裤,兜帽立起,转身离去。
门无声地轻轻阖上,孟拂枝长吸一口气,胸口起伏,再也支撑不住,骤然滑坐在了地面上。
三年后她就是三十岁,可那又怎样?她忽然想笑,自己竟然用这么拙劣的理由断人念想,说得像是她多恨嫁,三十岁前必须结婚一样,这是孟琦贞女士期望的规划,可不是她的。
她拒绝他的理由有很多,最重要的却从来不是这个。
不知坐了多久,回忆历历在目,钟翊并不是惹人讨厌的人,他狡黠得过分,连踩她尾巴的力度都控制得恰到好处,像是乏味生活里的调味剂,孟拂枝无奈过,恼羞成怒过,怨念过,却很难说真的厌烦过。
有时候她会埋怨上天给了他一副太好的皮囊,得天独厚,蛊惑起人来易如反掌,沈默时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表情一动,立马鲜活得要从画里跳出来一样,叫人挪不开眼丶说不出话。
就连苛刻如钟初凛,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便宜弟弟的颜值哪怕放在公认俊美的一线小生里,照样相当能打,甚至钟董事长都动过要让纯素人的他干脆为集团品牌代言的念头。
都说漂亮女人有美貌特权,男人同样如此,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在这个市场上,帅哥总是比美女稀缺得多的,更别说真正的颜霸。
孟拂枝常常纳罕,钟翊身边怎么会没有女生呢?哪怕脾气再怪,也不可能找不到女朋友,他又何必吊在她这棵歪脖子树上,和她纠缠不清。
就是喜欢,可这样单纯的理由并不能说服一个现实主义者,孟拂枝对自己的条件评估得很清楚——
她相貌不错,可还没到惊天动地绝世美人的程度,也扛不住娱乐圈的可怕镜头。
她学历不错,可钟翊也不差,他当初竞赛明明能保送京大,孟拂枝不知道他怎么就和申大签了约。
她小有资产,但毕业后再没有动过那笔钱,而钟翊凭借独立制作的第一款游戏,全球至少揽金千万元,入账源源不断。
家世上看,孟家无人接棒走向沈寂,父母双方虽然在各自事业上成就斐然,但和钟翊的专业八竿子打不着。唯一值得提的是钟孟是世交,早在钟太太之前两家便交情匪浅,若不是孟家作保,以钟太太的背景几乎不可能嫁入豪门。
想到这,孟拂枝几乎都要脑补出一场阴谋大戏来了,钟翊真的对钟氏集团没有企图吗?他是不是想利用自己报覆钟家?她不禁失笑,这样未免也太高估了如今孟家和她的能量。
可她更不敢高估自己的魅力,思来想去,变成无解谜题,钟翊什么时候对她起的心思,她不敢想了,只好囫囵而过——反正一切都结束了。
孟拂枝下定了决心,起身好好洗了个澡,公寓太小,没有浴缸,她不免遗憾,回卧室时扫过梳妆台,忽地注意到多了一个小礼盒。
打开,银质耳钉在灯光下泛着流光,正是她几周前在钟翊那儿遗落的那对。
孟拂枝没想到还能再看到它,自打索要无果后,她便熄了和钟翊纠缠归属的心思,唯恐他提出什么逾矩的要求,可他竟然就这么简单地还了回来。
他其实一直对她别无所求。
她不知道该作何感受,开了瓶红酒,独自坐在飘窗前品尝。
普通的玻璃杯,随意摇晃醒酒,这是她正式定居后朋友送的,后劲很大,孟拂枝喝葡萄酒基本不怎么醉,可今晚却觉得晕乎乎的,一个人坐在那被酒精醺得又哭又笑。
起来去餐厅倒水解渴,又看到一罐刚拆的新蜂蜜,还有桌上新买的葡萄香蕉,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些都是给她解酒的。
孟拂枝早就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她不觉得自己会被一些小花头轻易打动,可钟翊总是亮着眼睛凑过来,她的视线被他整张面孔占据,然后其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钟翊从小就总是摆出一副漠然的表情,但看向她的时候老是笑,惊喜得虎牙露出来,或者只有眼睛在笑,一笑起来,那股子沈闷的阴郁气质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她慢慢地剥香蕉,坐在了餐桌前,钟翊好像就坐在她对面,说煮多了,要不要来一点?
孟拂枝咬上了软乎的香蕉,醉意似乎淡了一点,沈默地将它一点点吃完。
她喜欢吃水果,尤其这种简单不麻烦的,可无论是程明远还是ethan,都没有人主动给她买过。
他们都很忙很忙,她也很忙,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时,谈论的总是工作丶学业还有未来规划,程明远被一个又一个的实习填满,几乎很少在午夜前下班,下班后他还要忙着发展人脉,毕竟华尔街的每一个同事都大有来头。
孟拂枝呢,她有读不完的reading,她不是native speaker,学的却是英美文学,背后付出的努力常人难以想象,无数个昏天黑地,无数次崩溃,都说出国是镀金,若她真的有金身,那也必定是用烈火淬炼煎熬而成的。
他们总是很疲倦,被现实折磨得精疲力尽。分手是孟拂枝先提出来的,他不能给她陪伴,她也不能给他支持,两人自顾不暇,谁都无法给予对方安慰,徒增烦心。
那天程明远穿着高级西装,即便皱着眉神态也依旧温和,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商务式微笑,像一个昂贵但冰冷的高级商品。
咖啡馆里,他的声音让她觉得遥远,“我们是该冷静一下。”
无关挽回,这就是他最初的回答。
然后她辞去到手的教职,打包回国,落地申江。
公寓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有点空荡荡的,飘窗开着,孟拂枝看到黑黢黢的一片,寂静无声。
她翻过手机,看到李朵发来的游戏包,笑嘻嘻地告诉她,这是手机版的demo。
她没有再提moonfall见面试玩的事,孟拂枝不知道是巧合还是钟翊授意——像是真的打定主意退出她的生活,不再见面。
左右无事,她下载了下来,启动画面阴沈压抑,风格强烈,藤蔓缠绕着构成三个大字:“笼中人”。
解谜和战斗关卡随着剧情推进愈发扑朔迷离,比起上个轻松向游戏,《笼中人》无疑更符合孟拂枝对钟翊的印象,一些动画特效近乎惊悚猎奇,对白寥寥,延续了弱化数值的风格,重推导策略,上手快,可玩性很高。
孟拂枝是个游戏小白,玩得不算少但真谈不上什么见解,对她来说,游戏就是减压的娱乐,不会投入感情,可《笼中人》不同,它处处都在刺激玩家的神经,强逼着将人拉入剧情之中。
她操控着小人跳出被虐待的魔爪,下一个转弯再次迷路,兜转回原点,所有的关卡和路线都在不断变化,没有规律可循,游戏情景从白天到黑夜,四季轮转,她不断“死亡”,如果说寻常游戏是在用正反馈刺激玩家多巴胺,那它就是在用负反馈激起玩家的好胜心。
这一“母亲”关将孟拂枝带回了自己的回忆,孟琦贞给她打越洋电话,语气装作平常地询问她近况,勉强笑着,破天荒地没有再纠缠她回国的事,“你喜欢就留在那边吧,反正妈妈这辈子也差不多了。”
她语气怅惘,却绝口不肯提出了什么事,孟拂枝只好问外公外婆,他们迟疑再三,唉声叹气,噩耗当头袭来,孟拂枝重覆追问:“什么癌症?”
孟琦贞深谙如何给女儿造成最大冲击,藏得欲盖弥彰,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话里话外却是对不孝子良心的拷问,孟拂枝问她有没有覆查,医生是哪位——自然都是最权威的,不会出错。
多方压力铺面漫来,事业和爱情一团糟,家里又来变故,孟拂枝独自走在异国大街,周围是各色皮肤的人种和语言,偶然听到几句中文,便忍不住循声回望。
她到底为什么留下呢?像是一场没有终点的叛逃,这里并非她的归宿,可她也无法和故乡和解。
决定回国那晚,她给父亲打电话,托他安排京城医院,他面露惊讶:“我没有听说她病了。”
孟拂枝又给外公打电话,他直通权威科室,愤然又痛惜,“她连我们这把老骨头都诓啊!”
她觉得自己的痛苦很好笑,孟琦贞是什么人?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又怎么会为了女儿强装坚强?
孟拂枝将机票改签,再没有回渝州。
那是名为母亲的圈套,她踏入得毫不迟疑,回首才惊觉笑话一场。
孟琦贞开始歇斯底里,扬言切断她的经济——她忘了吗?三年前她就已经这样做了,后来为了修覆关系补偿一大笔钱,可孟拂枝再也没动过。
她已经三年没回国了,时光匆匆而逝,痕迹却一分不少,熟悉的街道拆毁重装,母校面貌陌生,她从一个又一个的牢笼里逃出,而后又步入新的牢笼。
她终于找到了真正的boss,原来击败这么简单,世界线收束,游戏小人被困在一个大脑内,混乱无序的小关卡和看似无从下手的解谜,都来源于那罹患精神疾病的母亲。
游戏界面没有跳出恭喜通关的画面,只是平淡地询问:boss已被击败,是否继续挑战下一关?
孟拂枝选择了“否”。
她累了,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眼睛疲惫地合上,制作人那一栏的名字在脑海里不断重覆,钟翊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她发现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她参加过张家阿婆阿公的葬礼,可对他过去的了解也仅限于此。
孟拂枝努力把他从脑海里移除,然而越刻意印象便越深刻,怨恨到最后,想起他落下的吻,讨打一样捉弄的笑,还有那一声声叫得她耳根子发软的“阿姐”,她抓过枕头掩面,整夜都没睡好。
一会儿想起成年后将她抱上床的钟翊,一会儿想起幼时站在雪地里的钟翊。大学后她只有寒假回渝州,也只有过年去钟家,她见到他的时候常常在下雪,也常常心情不佳——春节永远是她和孟琦贞的吵架高峰期,每每如此,最后都会离家出走到钟家避难。
钟家院子里落满了白皑的雪,空气冰凉,她从二楼窗内看到十来岁的小男孩一个人在外堆雪人,那雪人有半人高,圆滚滚的身体,憨态可掬,微笑的弧度可爱。
他系着羽绒服连衣帽,见到她穿着睡衣下来,不自觉移开目光,孟拂枝问:“你一个人堆的?”
少年钟翊双手冻得通红,有点紧张地将手插进衣兜里,点了点头。
院子里冷清,风呼呼地刮来,孟拂枝忽然解开了脖颈上的红围巾,将它圈揽在了雪人的头下,毛绒围巾沾上风雪,活脱脱一个标致小姑娘。
孟拂枝忍俊不禁,没再把围巾要回去,雪又下起来了,她后退到屋檐下,问他:“你还要堆吗?”
钟翊还要给它堆一顶雪帽,孟拂枝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不是一件容易的活,他专注地捏着雪团,在寒风里哈出白气,天色阴沈沈的,他也不进暖气里,在雪地里独自待了很久。
那年他十三岁,在读初二,阿公阿婆去世一年,少年身上的阴郁愈浓,然而看起来却有几分单薄可怜。
夜里,孟拂枝望着路灯下微笑的雪人,红色围巾,雪帽温柔,那是少年亲手一点点堆起来的,没有人会来帮忙,也没有人会制止他,他像一个透明人,存在感还不如新堆的雪人。
第二天钟初凛路过,惊讶地谈起院子里那雪人,“那是谁堆的?有点像阿枝呢!”
钟翊坐在饭桌的角落,不擡眸也不吭声。
孟拂枝莞尔:“雪人不都长这样?”
雪人都长那样吗?钟翊堆的雪人竟然会微笑?她埋头轻轻笑,弧度和那雪人一模一样,笑完了觉得冷,没有暖气,被子呢?
她被夜里的寒意惊醒,睁眼看到青教公寓,她的被子掉下床了,孟拂枝无奈起来,看了眼时间,才早上六点。
孟拂枝大脑还晕沈沈的,然而已经没了睡意,想翻点东西垫肚子,结果找到上次钟翊带过来的枣花酥,她故意没搭理,可惦记这味道好久了,这会儿无所顾忌,瞧了眼保质期,拆开大快朵颐。
这家的糕点不会甜得齁人,越吃越好吃,黏黏的酥酥的,用料厚实,焦香的枣味纯糯微苦,秒杀她在外几年吃过的所有甜点。
第一次吃是很小的时候在京城,她家附近就有一家店,后来搬到渝州再也没吃到过,大学考到申江后再次遇到,童年的味蕾瞬间被唤醒。
那时候孟琦贞管她管得很严格,严格控制甜食摄入,但她总是背着妈妈央求爸爸,两人一起做贼一样摸到糕点铺,末了还要再三叮嘱老板不要和妈妈说漏了嘴。
孟拂枝握着枣花酥的手忽地垂下,喝了一大杯蜂蜜水,头脑清醒了许多。
下楼的时候她又碰见了那条边牧,它认得她了,跟在她身后走,孟拂枝无奈,一路走到了食堂,打包了一点饭菜出来,放在它跟前,试图和它解释:“我真的养不了你。”
她能找出很多的理由,宿舍公寓太小,她没有养狗的经验,也没有精力,她不想轻率地被怜悯心支配,而后懊悔,做出不负责任的举动。
可一条狗能听懂这么多吗?大约是感受到了她的愁闷,边牧亮着眼睛,朝她咧嘴嘶哈着笑,像在安慰她。
这是一只很帅的小边牧,尽管毛发脏乱,但并未有明显残缺,惹人怜爱。可她从来没养过宠物,孟琦贞猫猫狗狗都不喜欢,更别说边牧这种以拆家不听话闻名的大型犬了。
院里有许多杂事在等着她,孟拂枝和它摆手告别,边牧还是跟着她走到教学楼,她不由叹气:“别跟着我啦。”
路上有很多学生,她怕有人故意招惹了它,或者引来了后勤保卫科的人,没人举报时所有人睁只眼闭只眼,真的惹出事了难说有什么后果。
她让它不准来教学楼,它听懂了,停在另一条路上,孟拂枝松了口气,踩着点进了办公室。
组长给新来的老师安排了任务,没课也不轻松,这对在哪的青椒都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她只能受着,没到下班就累得不行。
晚上她和崔景曜去外面吃饭,吐槽起校内行政,博得一致观念,两人共同话题太少,他也不是话多的人,场面动不动就陷入沈默,孟拂枝觉得无聊 ,有些无精打采。
崔景曜犹豫再三,诚恳地发出夜跑邀请。
“我每晚都会去田径场跑步。”他说,“活动一下身体,人也会精神。”
孟拂枝笑了,“……我会考虑的。”
她没有立马答应,这大概是京大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别的不说,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是真的听进去了。
申大田径场晚上也很热闹,情侣也多,崔景曜一个人混在学生堆里不显眼,但加上她的话被学生认出来的几率可就大大提高了,孟拂枝可不想刚来就惹出什么校园八卦来。
跑步确实是不错的减压和锻炼方式,她说考虑不是敷衍,没两天她就收到了附近一家新健身房的传单,犹豫再三地办了会员卡。
总该找点事做,是时候认真地开启新生活了,孟拂枝看着私教制定的健身计划,颇有一种即将脱胎换骨的仪式感。
录新一期播客时,聊到近况,chloe问她,最近是否调整好状态,直面自己的内心了?
孟拂枝晃神,莞尔:“应该差不多了。”
她不再混沌,也不再迷茫,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她正在走回正轨。
可差不多是差多少?chloe冷静地审判,“那就是没整理好。”
脑海里,穿着帽衫的少年倏尔转身,一双乌沈沈的眼睛望向她,覆而一笑。
孟拂枝怔然,被daisy笑着打断,“原来fiona也有处理不好的时候。”
话题重回文学作品主人公,聊到最后,她们隔空敬酒,敬成功者,也敬失败者。
孟拂枝不知道自己属于成功者还是失败者,只好敬失意者。
她有过很多世俗的成功,可从未真正得意,哪怕走到如今这一步,也不会有多少人认为她是失败者,然而那落寞的感觉却挥之不去,蚕食着她的热爱与激情。
——她是一个成功的失意者。
钟翊如愿没有再出现在她的跟前。
没有再来到她的课堂,没有再守在她家门前,也没有在酒吧偶遇碰面。
他就这样消失在她的世界,仿佛从未来过。
国庆假期,孟拂枝终于回了一趟渝州。
她没有回家,去的外公外婆住的干休所,二老几年没见到外孙女,家里一派喜气洋洋,收到消息的孟琦贞从出差地特意赶回来,见到女儿难得没有劈头盖脸一顿教训,反而带了几分小心翼翼,询问她的近况。
孟拂枝回国后她去过几趟申江,然而压根见不到人,无功而返,孟拂枝勒令钟初凛不准透露她的地址门牌,摆明了不想和母亲打交道。
孟琦贞没有办法,骚扰了一段时间的电话微信后,石沈大海,被迫消停下来。
饭桌上,她不断追问女儿,真的和程明远没希望了?回国是不是想通了?有没有见到崔景曜?
孟拂枝烦不胜烦,就连二老也听不下去,“好不容易回来,就不能好好吃个饭?非要说些有的没的。”
孟琦贞楞了楞,过了很久,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阿枝,你原谅妈妈了吗?”
在二老投来的眼神注视下,孟拂枝平淡回:“我已经原谅你了。”
她原谅她了,可也不再爱她了。
就像孟琦贞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一样。
她的爱永远带着无数的条件,无尽的枷锁,在她很小的时候,经常羡慕钟初凛,羡慕她想做什么做什么,钟姨永远都会包容她,而孟琦贞总是打压她,绑架她,钟姨看不过去了,为她求情,那时候,小孟拂枝总是想,要是她能换个妈妈就好了。
她不敢表露出来,否则孟琦贞会怒不可遏地朝她大吼,阴阳怪气:“你也觉得孟绮心比我好是吧?当初要不是我们家,她能过上今天的贵妇生活吗?!”
那时的小孟拂枝被吓得哭出来,再也不敢说钟姨好了,等她再长大,孟琦贞对钟姨的态度平静了许多,扼腕叹息,“掌心向上的生活真的是那么好过的?你看她敢离婚吗?”
钟家夫妇感情恩爱,那时的孟拂枝并不知道母亲何出此言,然而之后钟翊的出现,骤然将所有遮羞布赤裸裸掀开,露出肮脏的腐肉。
孟琦贞打赢过无数离婚官司,可却无法带着挚友挣出牢笼——无数女人对钟家主母的位置虎视眈眈,就连她也不是头婚,保持现状才是现实的最优解。
假期最后两天,孟拂枝抽空去了趟钟家宅邸。
依旧严格的门卫处,她几年没来,保卫室换了人,给钟家通了话才抱歉地放人进来,依旧熟悉的住宅区环境,空旷幽静,白天难遇到其他业主,她步行至最深处,望见了十几年未变的绿色庭院。
老管家惊喜地喊着“孟小姐”,在保姆们好奇的目光中换鞋进入主厅,钟姨今天没去太太们的聚会,作为渝州数一数二的主人家,这类私人小聚基本都是随着她的时间走,她不来,其他太太们压根聚不拢。
“阿枝多久没见了!”钟翊亲热地和她拥抱,“你和凛凛啊,真是一个比一个难见,我想找个人陪我说说话都难!”
过去十年,除开假期,她和钟初凛在国内的时间几乎都是错开的,钟大小姐读的美高美本,前几年才回国发展,孟拂枝在国内一路重点,本科毕业后才开始留学。
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和钟姨见面打交道的频率是要比亲女儿还高的,而钟姨也将她视如己出——因着感念孟家人,甚至还要更倾斜于她。
但这种宠爱依旧难以抵消孟琦贞带来的伤害,钟姨的维护常常激怒孟琦贞,在二人背道而驰的教育理念中,孟拂枝总是被迫陷入两难境地。
“让我看看我们阿枝瘦了没?”钟姨含笑着拉起她手转了一圈,“真的又瘦了!是不是吃得不好?姨给你寄的食物够不够吃?凛凛当初老抱怨美食荒漠,什么都没得吃!”
孟拂枝笑着摇头,“还好,我不挑食。”
相比钟初凛,她确实一点儿也不挑食,但难吃也是真难吃,她早就吃腻了大小馆子,被迫自己下厨,凑合着也过了下来。
脑海里涌现无数回忆,怎么在海外过年的,远离孟琦贞的自由快乐每到春节都会碎得渣都不剩,连看春晚直播都能掉眼泪,可还是要强撑着,家人朋友挨个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是真的后悔过的。
可多说无益,钟姨仿佛察觉到她的伤心,叹息地摸摸头,“明明就瘦了,怎么还不肯承认呢?”
孟拂枝忍着眼眶打转的泪花,笑道:“好吧,我减肥呢,瘦点更好看。”
“太瘦咯!不准减肥了听到没——”钟姨拍拍她的肩,招呼她坐,“可千万别生疏了,以前怎么来的现在也一样,这里永远都有你的房间!”
她想起在家那个被撬掉门锁的卧室门,笑得眼泪差点掉出来,“嗯嗯好呀。”
她怎么会不喜欢这样的钟姨呢?孟拂枝感到歉疚,为她在申江的动摇,为她差一点的背叛,她怎么能喜欢钟翊呢?光是想想——她已经无法想象那是何等的灾难了。
钟姨拿着手帕给她擦眼泪,嗔怪道:“你这孩子,怎么还哭上了呢?”
“太激动了,太久没看到钟姨。”她还是笑着,“钟姨越来越漂亮了,最近过得开心吗?”
钟姨最喜欢和孟拂枝聊天,虽然是小辈,却稳妥内敛,值得信赖,相比之下钟初凛还老要刺一下亲妈,这会儿手拉着手,话匣子打开,好事坏事倒豆子一样全说了。
大公子钟文恺在外忙着包情人,接连黄了好几个项目,钟初凛想让他从集团滚出去,打得不可开交,她没有提到钟翊——上大学后他就几乎没怎么回来过了,更别说染指集团的事。
孟拂枝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钟姨却忽然话锋一转,“现在看来,钟家这拨人里最省心的还是钟翊。”
她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钟姨全然无察,感触颇深,“他现在还在玩游戏呢?上次听说还赚了钱,难怪没动家里给的卡。”
孟拂枝不敢接话,只茫然反问:“是吗?”
说完又想起钟初凛同她提过,连忙补充:“好像是在做游戏制作人?我也不太懂。”
钟姨对游戏更加一无所知了,她看得很开:“总归是好事,我以前最担心的就是他,哎你应该记得的,要不是出了那档子事,我早乐得送他去美国了。”
孟拂枝心口忽然狂跳起来,是的,她记得的。
眼不见心不烦,钟家又不是没钱,私生子最好的去处当然是国外,初中高中本科直接往外一塞,钱管够,几年也见不着一次,也免得闲言碎语徒增烦恼,在那件事之前,钟家就正在为钟翊规划这条路。
“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吓人!他一个小孩,怎么就敢下那么狠的手,我真是做了好几晚噩梦,生怕他根子就是歪的!”钟姨皱着眉,回忆起来心惊肉跳,“我也不敢管教他,哎真是难做!平时睁只眼闭只眼,就怕真的养出个杀人犯——”
孟拂枝的手变得冰冷,隐隐冒出虚汗,她想起派出所外,他朝她投来的目光,还有手上淋漓的鲜血。
“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就怕他哪天突然再犯……”
钟姨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孟拂枝眼神凝滞,她有过猜测的,那时的她不敢相信,更不敢言说,可放在如今,那答案是如此明显,再也无法忽视——
钟翊能为她做到哪一步?
早在十四岁那年,他便已经给出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