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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钟翊十四岁那年, 孟拂枝二十二岁,开启漫长暑假回国,见到了个子又拔高一截的少年。

和六年前初来乍到相比, 少年如今完全褪去了营养不良的痕迹,不再瘦得跟竹竿一样,看起来就食欲旺盛——孟拂枝还记得他总是不上桌的事儿。

身高体形变了, 那股沈郁的气质却少有变化, 少年的肢体充满力量,有着使不完的劲儿, 可左瞧右瞧,也夸不出一声“精神饱满”。

那是炎热的七月份, 渝州气候一如既往的差,少年穿着帽衫坐在室外长椅上,他的头发有阵子没剪了, 也没人过问, 快及肩的散发凌乱地捋到脑后,眉眼衬得愈发秀气, 看得孟拂枝手痒想给他扎起来。

尚未下山的太阳炙烤着空气里的每一个分子, 钟翊却仿佛没有感觉,手里专心致志地把玩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异形魔方, 额角的发丝汗湿了, 贴在皮肤上,整个人像冒着滋滋热气,叫人怀疑会不会中暑。

孟拂枝本该像其他人一样路过丶离开——可她停下来了,站定在他跟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修长的手指停顿,钟翊擡头望她, 然而孟拂枝只是盯着他手里的动作,见他不动,擡眸和人直直对上了视线。

意识到自己的反常,她沈吟一二,没话找话地开口:“你今年读几年级了?”

遇到小辈时最常见不过的敷衍问候,钟翊收回了目光,低声回答:“初三。”

孟拂枝对他应该读几年级毫无概念,但闻言不由感慨:“你都长这么大了!”

钟翊没吭声,她却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也是这样的暑天,他在太阳底下站了很久,却没有一声抱怨。燥热蝉鸣里,耳畔仿佛传来张家阿婆殷切的道谢声,皱着眉一遍遍提点他,“阿宝,快叫阿姐呀!”

孟拂枝忽然也沈默下来,片刻后问:“要来根冰棍么?外面也太热了。”

她想让他进冷气里,但他只摇了摇头。

少年长大,也不再是那个会接过她递出的冰棍,细细舔舐的小男孩了。

屋内保姆的叫唤声传来,“孟小姐,太太找您!”

钟翊不过顿了一下,没有回答,继续拧起那覆杂魔方,她只得擡脚进了室内,扬起笑容陪钟姨聊天。

那是一个枯燥乏味的盛夏,空气焦灼,一不留心便要点燃星火炮竹,引爆表面的平静。

孟拂枝来钟家的频率不高,大部分时间在家闷头看书——牛津读博的压力一点不小,时间紧凑,她在校时便三点一线,连赛艇比赛都没去看,成天窝在学院图书馆里。

孟琦贞催她多出去走走,把附近游泳俱乐部的高级卡给了她,孟拂枝无奈,只好隔两天就去打次卡。

渝州天气闷热,出门就要被晒化,她穿着清凉的吊带热裤,到馆内更衣室换上竞速泳衣,那是一条蓝白花纹的露背连体衣,绑带细长,戴上泳镜泳帽,纵身下水无比丝滑。

孟拂枝过去兴趣班没少上,从小就会游泳,来馆内不需要教学,然而还是有教练搭讪般凑过来,趁她出水询问学了多久。

这家游泳馆收费高昂,客人并不多,大多是来训练的专业队学生,孟拂枝闲极无聊时会回上几句,也不乏被她身材吸引的学员,进来没多久就试探着邀约吃饭,她失笑婉拒,半句多的信息都不肯透露。

钟初凛无法理解,“你要游泳来我们家不就好了,那个泳池都没怎么用过呢!”

私人泳池打理起来麻烦,钟家人又都不爱碰水,楼顶露台的泳池久而久之就成了摆设,孟拂枝不想麻烦他们——要是孟琦贞知道又该生气了,那是钟家,他们对她再好,她也是外人,而作为外人,必须懂得分寸。

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孟琦贞信口拈来,可孟拂枝知道,她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她和钟家走得近,像在提醒她,离婚后她这个单亲妈妈做得多失败一样。

那时的孟拂枝总是担心母亲生气又瞎想,所以假期钟姨钟初凛再怎么催,她也去得少了。

在家闷久了确实会想活动筋骨,孟拂枝去游泳馆的频率高了一些,下水前姓刘的年轻教练来和她打招呼,他长相还算端正,气质粗犷,自来熟地夸赞起她的自由泳,孟拂枝只莞尔,避开了他的肢体接触。

刘教练大概是从前台小妹那知道了她的名字,孟小姐喊得勤,把只想安安静静放松一下的孟拂枝惹得有点恼,一连好几天都没再来。

再次踏入时,她换上泳衣,擡脚刚碰到水面,忽然一瞥,捕捉到了一道惊艳的身影。

快速道里蓝色水面下少年蝶泳迅疾,腰部发力,修长的双腿充满波浪感地涌动,看得一圈人眼睛都直了。

触壁折返,一个来回后少年猛然钻出水面,踏着扶梯站起,带起水花四溅,露出□□的上身和深色的平角泳裤,泳镜往上一扶,看清楚脸的瞬间,孟拂枝楞在原地,半晌没移开视线。

钟翊也停下了动作,同她对视,主动打招呼:“阿姐?”

孟拂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不在钟家时,他似乎没那么阴郁沈默。

她礼貌一笑,不太自然地挪开视线,随口问道:“怎么来这游泳了?”

他能去哪游泳呢?连她都知道的分寸,他一个身份更尴尬的私生子又怎么会麻烦钟家给泳池换水,这家游泳馆坐落于高档住宅区,接待的客人多是消费得起的精英中产,两人在这碰面虽然在意料之外,但也算情理之中。

可钟翊耿直答:“我听说阿姐在这游泳。”

孟拂枝结结实实楞了好几秒,“……喔。”

她反应过来,一定是钟初凛在家说出去的,可是——孟拂枝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我正好也要游,就过来了。”他盯着她继续解释,理由和说了没说一样,可偏偏语调自然,就像是因为有熟人在,所以选择了这家一样。

孟拂枝自动把中间的思考步骤补充完毕,顺利接受了这一解释,“喔这边环境是挺不错的。”

钟翊垂眸沈默下来,气氛一时陷入尴尬,她从没觉得自己这身露背三角泳衣这么不自在过,轻咳一声,“你刚才的蝶泳也很不错。”

何止是不错,要是换个人,她早就大夸特夸了——这话她不说,围拢来的一群人也会替她说的,钟翊不怎么答话,孟拂枝跃入泳池,飞快地往另一端游去,水流没有给她带来往日的凉爽痛快,反而像要被灼伤一样,完全不敢回头。

钟翊再次戴上泳镜,如鱼入水,在她相邻的泳道徘徊不去。

那日之后,孟拂枝在俱乐部频频遇到他,她来的时间很有规律,总是在傍晚饭前,有时他也是刚来,有时他正要离开,但不论如何,总是能见上一面的。

一回生二回熟,孟拂枝也放松了下来,钟翊每次来游泳都很认真,几乎不怎么休息,不断往返来回游动,根本没空打量什么人,就连从国家队退役的金牌教练,也盛赞他体力惊人。

——尤其是少年那一把好腰,蝶泳最吃腰力,对腰腹核心力量要求极高,孟拂枝一早就瞥见了钟翊那层薄薄的腹肌,人鱼线清晰,难以想象还是个小孩——好吧,真的不能叫小孩了。

她湿漉漉地爬起身来,去到淋浴间冲凉,换洗衣物从挂钩上拿起来时,踮脚仿佛看到什么反光,孟拂枝下意识皱眉,快速出门迎头撞上刘教练,他咧嘴笑着和她打招呼,“孟小姐今天走好早!”

孟拂枝不打算解释,拎着包微微颔首离开,出门正好碰到钟翊从水里出来,脚步放慢,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朝他笑笑,什么也没说。

背后传来刘教授和钟翊搭话的谄媚声音,想来是听说了什么传闻,这地段的游泳馆内多的是八卦的眼睛,什么人有背景什么人可以欺负心里门清儿。

孟拂枝走得很快,像被什么追着咬一样,浑身紧绷难受,蓦然回头,什么异常也没有。

她疑心自己最近太过焦虑,然而那种被凝视的感觉挥之不去,她尝试向母亲表达,孟琦贞忙着翻案卷,“你吃点维生素?不然去看看心理医生?”

孟拂枝默然,转身回去躺下。

她歇得快要发霉了才再次踏进那家游泳馆,前台小妹面露惊喜:“孟小姐好久没来了!”

孟拂枝微微笑,进更衣室时四下扫了一圈,空荡荡的什么可疑物品都没有。

她勉强松了口气,热身后下水游了几圈,起身时看到刘教练从深水区爬出来,脖颈上挂着一个套防水袋的手机,她的心脏忽地皱缩了一下,目光和他对上,刘教练下意识拉紧了手机,冲她谨慎笑。

那种不安感愈发强烈,孟拂枝向来依赖直觉,她走上岸,停在几步之外:“刘教练为什么带手机下水?”

“这是测试用的。”他流畅回答,“孟小姐对我的工作可能不太了解……”

他们从来没有过这么长的交谈,孟拂枝只是注视着他的神情听着,说是教练,但带队根本轮不上他,他的日常工作其实更像救生员,她听得走神了,想翻看他手机的冲动更加强烈——

她的直觉正突突直跳。

“呀钟同学来啦!”刘教练眼前一亮,解脱一般从美人面前离开,孟拂枝旋即转身,对上了刚换上泳裤的少年。

刘教练只知道两人认识,对内情关系不甚了解,状若闲聊地寒暄,钟翊少见地主动发问:“刚刚在谈什么?”

“刚才?嗐孟小姐不知道误会了什么,现在已经解释清楚了……”他没有半点怯意,保证得信誓旦旦,却被孟拂枝突然打断,“既然这样,不如我们看下监控吧。”

她没有直言要查他的手机,已经算给足了面子,那刘教练楞了一下,很快问:“孟小姐这是什么意思?不信任我?”

孟拂枝不过想确认一下他的下水时间和位置,如果确实是巧合,并没有要拍她的意思,自然也就放下了心,她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语气却半点不示弱:“我有颗耳钉掉了,想查监控找一下,不可以吗?”

高级会员提出的需求,俱乐部经理当然满足得爽快,监控室内镜头下,孟拂枝刚一下水,教练几乎就后脚潜入不远处的深水区,手点着防水套里的手机屏幕,没法确定是在干什么。

孟拂枝又问:“我可以看一下手机么?”

刘教练一脸为难地看向经理,迟疑推脱好一阵,才无奈地打开了手机相册,最近照片只有几张泳池水面的照片和自拍,男人语气冤枉:“唉孟小姐,我是真的没拍您呐!”

经理做足姿态地把教练训了一顿,言外也觉得她小题大做,“孟小姐,我们非常理解您注重隐私,下次绝不让人打扰您游泳了,小刘这回确实做得有失妥当,但这也是为了您的安全,至于那颗耳钉……”

“可能是我掉在别的地方了吧。”孟拂枝勉强一笑,监控模糊,她心下疑窦却没有减轻,出来遇到换好日常运动装的钟翊,他显然在特意等她,见到人后若有所思问:“阿姐觉得他在偷拍吗?”

他问得相当直白,孟拂枝拎着轻便的背包,她刚碰了个软钉子,心情不佳,本来不欲和人多谈,这会儿不由多看了他一眼:“你也觉得我多疑吗?”

没有证据,说难听点就是泼脏水,怎么都站不到道德高地,可她就是觉得不舒服,哪里不对劲儿,可谁会理解呢?

“既然阿姐觉得,那他肯定有问题。”

钟翊回答得不假思索,那是一种比信任还要笃定的语气,引得孟拂枝不禁侧目,四目相对,少年眼底微黯,仿佛有阴云酝酿。

她莫名有种自己在带坏小孩的感觉,连忙补充:“这不是我第一次发现他突然潜到水底了,之前没有太在意——也可能确实是我想多了吧。”

孟拂枝向来依赖直觉,胸口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像一个未成年倾诉有什么用呢?她住了嘴,两人并肩走在大街上,天气很热,路过报刊亭时,她停下买了两支雪糕。

她没问钟翊要不要,也没问口味,弯身塞了一支西瓜冰棍给他,手靠近得急,碰到他的手背,钟翊被冰了一下,没接稳掉下来——被他手疾眼快地抓住包装袋,差一点落地。

孟拂枝轻咳了一声,“吃吧。”

——他实在太高了,不满十四便直奔一米八而去,看他都得仰头,他的神情不覆稚嫩,若不是变声期还没结束,站在孟拂枝身旁俨然是成人模样。

孟拂枝不由怀念起他小小的时候,声音清脆,哪怕眼神凶狠却也依旧叫人想摸脑袋,没有如此强烈的侵略感。

时隔六年,他们再一次共同站在烈日下,分享清凉的雪糕冰棍。

钟翊的目光止不住地往孟拂枝身上瞟,停留稍长了,反应过来慌忙别开,只有这时候才会流露出几分真切的青涩。

她今天穿的是一条很显胸的白色v领吊带,深灰的短牛仔裤下露出的长腿白得发光,及腰直发在淋浴后带着些许湿润的光泽,走在路上回头率飙高。

然而她像对自己的魅力一无所知,钟翊被迫接过那冰棍,脸被晒得发烫,她的手指也是温软的,带着丝丝凉意,靠近时长发掠过他的手臂,馨香袭入,不是香水,也不是沐浴露洗发液,那是独属孟拂枝的丶只有他嗅得到的体香。

他那飞速发育的喉结明显滚动,声音变得低哑:“谢谢阿姐。”

那天晚上,钟翊从梦中惊醒,身下冰凉。

在那之后,孟拂枝再也没去过游泳馆。

很快,她想去也去不成了——那家俱乐部被查封,宣布停止营业。

官方通知中规中矩,然而钟家很快传来一则爆炸信息:钟翊将一个游泳馆教练暴力致残,左眼被尖锐物戳失明,肋骨骨折四处,牙齿脱落两颗。

出事那天她正好在钟家,天旋地转,钟太太被吓得差点站不稳,她陪人去公安机关,一眼望见了拳骨还沾着暗红血渍的少年。

他背脊笔直,过长的头发遮过眼帘,目光阴沈炯炯,手上没有戴镣铐,正坐着准备做笔录,受害者急着要和解,不肯闹大,这会儿正在医院治疗和做伤情鉴定。

钟太太作为监护人认领了他,他擡起头来,和孟拂枝对视上,她心头狂跳,眼底的恐惧和惊疑压抑不下,他没有说话,可那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孟拂枝明白,他一定发现了什么,刘志威到底有没有偷拍——大概是有的。

可仅仅是偷拍,她不敢想象,也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那报应如此惨烈,远超她所能承受的范畴。

可钟翊半句不提孟拂枝。

警察一遍遍询问着原因和细节,他回答得轻松不在乎,偶尔露出一点点虎牙:“我只是‘提醒’一下他。”

他年纪太小,态度一缓,什么责也判不了,钟家准备了一笔可观的赔偿金,那刘教练配合得出奇,也不敢再讹上一笔,满口都是他招惹了人,都是意外。

这一出戏无比短促,来得快熄得也快,只在极小的圈子里传播,然而那阴影投下,再难消散。

原定开学就要去的美高取消,钟家不得不重新重视起他的心理健康,今天请心理医生明天找精神专家,唯恐再出什么乱子。

“怎么可能还敢把他一个人丢在加州!真闹出点什么那可就不是轻伤的事了!”孟琦贞回家连声感慨,“钟家这个孩子,我就知道迟早要出事!”

“到底是私生子,根子就是坏的,秉性太差——”

她三言两语给这事儿定了调,孟拂枝欲言又止,最后只喃喃轻声:“……我很后怕。”

后怕什么?她说不清。

那猜测甚至都无法证实,如果只是几张水下偷拍——那未免,未免太过了一些。

而她也难以向钟翊问出口,直觉疯狂预警,不论是哪种答案,她都不会想听的。她宁愿相信,这确实如刘教练所言,只是一场误会,一个意外。

可孟琦贞不会明白她此刻的心情,没有人能明白,它将成为一个秘密——只有她和钟翊共享的秘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孟拂枝都刻意将它遗忘,她不敢求证,只好和钟家一起粉饰太平,故作自然。

她留学的那几年里,两人见面越来越少,交谈更是寥寥,一直到临近毕业,几年的异国时光淡化了那突兀的心悸,到后来她竟也可以心平气和地和他面对面坐着,吃上一碗他亲手做的杂酱面。

那双修长干燥的手,没有染上残忍的血渍,温柔得叫人心下一软。

深秋的钟家院内落叶满地,窗外晚霞红透半边天,钟太太依旧哀叹着:“难做啊,我是真担心他精神有问题,不是都说这病会遗传吗……”

她眉毛松不下来,孟拂枝却如梦初醒:“遗传?”

“她妈妈不就有精神分裂吗?唉说到底还是钟鸿宇作的孽。”钟太太不肯多说了,孟拂枝忽然发现从没有人提起过她的去世,就连当初下跪的阿婆,也对女儿的死因闭口不谈。

钟翊是怎么长大的呢?精神分裂的妈妈丶瘫痪的阿公,全靠那手脚麻利嗓门很大的阿婆撑起四口人的生存,可他们竟然坚持了整整八年——孟拂枝难以想象,他那八年是怎么度过的呢?

她想起葬礼时见到的张家屋舍,想象着他是怎么沈默地忍受,沈默地长大。

她在钟太太唏嘘的忧虑声里沈默良久,最终轻声道:“他的秉性不坏。”

所有人都说他秉性下等,只有孟拂枝知道,钟翊他不是一个坏胚——她一直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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