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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孟拂枝很早以前不叫孟拂枝, 她出生在冬天,随父姓梅,唤作梅枝。

父母离婚后她换了户口本, 改了名字,南下渝州,大人小孩们都喊她“阿枝”, 离开渝州后, 更多人喊她“拂枝”或者“fiona”,只有非常正式的场合, 才会一丝不苟地喊:“孟拂枝。”

可这些都和钟翊的口吻不同。

他专注地凝视着她,明明语调很轻, 却郑重得宛若宣誓,这是她的名字,也是对他致命的咒语。

而他不愿再唤阿姐, 心甘情愿递出圈套他的绳索。

孟拂枝想起了当初自己是多不情愿听他喊“阿姐”, 这么多年竟也适应脱敏,乍一听到他喊她全名, 比第一次听到他喊“阿姐”还要难受。

空气里的分子有如实质地凝固着, 钟翊却像毫无察觉,流畅地继续道:“我本来就不是你弟弟。”

不是弟弟, 也不是朋友, 他们在最亲密和最陌生的两端徘徊,最后模糊了界限,成为彼此不可言说之人。

孟拂枝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口。

最后, 她淡淡道:“你是钟初凛的弟弟。”

更何况还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孟拂枝碰谁也不会碰他——

钟翊却反问:“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

孟拂枝气极反笑:“你不在意, 我还在意!”

这就是他们的矛盾所在,她永远也做不到像钟翊那样轻易舍弃那些人,她试图心平气和:“钟家待你不薄,你又为什么——”

她忽地住了嘴,钟翊恨钟家吗?未必,他对钟家冷淡得像是陌生人家,割席的态势明显。

若他只是寻常私生子,这般态度主母自然挑不出错来,可偏偏他在外锋芒毕露,才华瞩目——这就叫没有分到半分荣耀的钟鸿宇有些不是滋味了。

他不恨钟家,他只是讨厌那里。

孟拂枝忽然叹了口气:“钟翊,钟太太对我很好。”

钟翊回:“我知道。”

他擡眸望着她:“但是阿姐不开心。”

孟拂枝常常带笑,可钟翊知道,她过得并不开心。

钟姨待她再好也无法缓解那种压抑,钟家再好也不是她的家,孟拂枝和钟翊都是寄人篱下的外人。

“阿姐总是替别人考虑,从不考虑自己。”钟翊想起的是装作讨厌他的阿姐,别人都离他远远的,只有她一次次靠近。

她知不知道自己演技很差?连恶声恶气都不会,总是硬邦邦的,人前她看他的眼神冷冰冰的,可也只有她会搜寻他的身影。

他知道那不是喜欢,只是怜悯。

阿姐一直都是这样心善的人。

可这样的阿姐并没有得到足够的善待,钟翊每每想到,都会觉得上天不公。

他出生受尽白眼,尝遍人间凄苦,从未怨过一句命运,可孟拂枝受一点点委屈,他便要为她鸣不平了——他的阿姐,这一生合该顺遂无虞,受尽上天偏袒。

孟拂枝不说话了。

过了一阵,她问:“这么明显吗?”

她不开心,这么明显的话,为什么其他人没有问起过?

她不开心,所以总是喝酒,总是闷头蜷缩,把生活过得一团糟。

她的人缘很好,可朋友却很少。

孟拂枝常常觉得自己很失败。

可这样的话没法对寻常朋友谈起,他们会惊讶地反问:“要是你都能算失败,我们还要不要活了?”

痛苦是不能比较的,她只能笑笑,碰杯敬失意者。

——只有钟翊敲碎了她的“保护壳”。

病房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她现在走路不用搀扶了,钟翊便跟在她身旁,一步又一步。

护工阿姨回来,给她摊开营养餐,没有任何油水,清淡得毫无食欲。

孟拂枝早就饿过头了,手术后的疼痛叫她看到食物都反胃,没吃两口就推给了钟翊——他竟然也真的吃得下。

两人默契地没有继续先前的话题,护工阿姨不是寡言的性子,少不得这儿叮嘱那里交代,又问钟翊:“帅哥是孟小姐的弟弟?特意来照顾的伐,你们姐弟俩感情真好额!”

她听到过男生喊人“阿姐”,两人又没有太过亲密的互动,便自然地将人当做了家人亲友。

不等孟拂枝点头,钟翊便答:“不是。”

阿姨纳闷地转向孟拂枝,她点到一半的头停下,无奈道:“朋友的弟弟。”

这是一个更令人费解的回答,阿姨识趣地不再多问,堆笑“哎”了一声。

她恢覆得还算不错,下午钟翊回了公寓遛里奥,又帮她把ipad带了过来,孟拂枝闲得发慌,晚上躺着看剧玩游戏,打发起这难熬的时间。

知道她住院的人越来越多,崔景曜要来探望她,钟初凛也要过来,孟拂枝一阵头大,婉拒不成,瞥向钟翊:“我明天应该就可以出院了吧。”

“后天下午。”他不留情面地报出时间。

孟拂枝唉声叹气,“我感觉差不多了。”

国际部单人间住一天就是一千多,对这样的小手术来说除了清净点再没别的优点,挨过了最难的那晚,她便想走了。

主要是受不了和钟翊在一个房间里面对面一整天。

晚上他也不走,睡在她相邻的陪护床上,中间没有帘子遮挡,什么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

病房是朝阳的,但夜里总是很阴冷,漆黑里只有仪器和指示标的灯光。

孟拂枝白天睡了太久,不到凌晨根本没有睡意,手机在充电没什么好玩的,只好盯着天花板发呆。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无聊,钟翊主动和她聊起了天。

只要不谈感情,孟拂枝其实很愿意和他说话的——她对钟翊本人并非毫无兴趣。

他谈起在做的游戏,孟拂枝试玩过第一关,抱怨道:“我死了很多次,对新手太不友好了。”

其实并没有什么操作难度,只是她不喜欢这类靠负反馈激起人好胜心的游戏,这让她觉得游戏也很累。

但她知道自己的抱怨是没有道理的,《笼中人》的玩法早就定好了,只不过她不是受众。

钟翊问:“阿姐想玩什么样的游戏?”

孟拂枝想了想,笑起来:“我也不知道。”

太简单的又无法吸引她,吸引她的往往又会虐她。她和ethan在一起的时候玩过很多游戏,她玩得很菜,总是需要一遍遍读档重来,玩双人模式时孟拂枝总是很抱歉,把他的进度拖得很慢很慢。

“一直到分手,我们也没一起通关过一款游戏。”孟拂枝不知为何讲到了这,她从来不和人聊起前任,今晚却莫名破了例。

钟翊许久没有接话,她轻声道:“抱歉。”

他在说他的游戏,她竟然谈起了自己和前男友玩游戏的事,任怎么看都是她有病,可谁叫她的游戏体验就是这么乏善可陈呢。

“为什么要道歉?”钟翊出声,顿了一会儿,又道,“阿姐当时一定很喜欢他吧。”

如果不是喜欢,又怎么会明明不会玩,总是“死亡”,还是一遍遍和他重来呢?

孟拂枝并不是沈迷玩游戏的人,也没有那么强的游戏好胜心。

“……”

她其实已经忘了为什么会和ethan玩那么久的游戏,大概是英国总是下雨,天色暗沈沈的,她不喜欢出门,窝在家里打游戏是很适合i人的活动。

比起她陪ethan打游戏,更准确的说法可能是,ethan想和她分享自己的爱好,而她又一向很尊重人。

孟拂枝听出了钟翊话里的几分酸意,轻笑一声,“可能吧。”

不论如何,确实是有喜欢的,不然她也不会答应和他交往。

他果然不吭声了,孟拂枝想了想,补充道:“但是我把你做的游戏通关了。”

《笼中人》还不是成品,她说的是他独立制作的第一款游戏《平面国》。

“里面的配乐也是你做的吗?我都不知道你还会编曲。”

孟拂枝真心实意感慨,钟翊不仅要写代码,还包揽了整个绘画丶音乐和解谜剧情,游戏体量虽然不大,实际内容却相当翔实丰富,细节拉满。

“学过一点。”

隔着窄窄的走廊,他侧头看向她,她依旧盯着天花板,等着他讲述这段经历。

分享过去是一种极其私人化的事情,你必须暴露自己,以此换得更近的距离。

钟翊告诉她,他学过钢琴,乐理基础就是那时候打下的。

创作对他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只要他想,什么都能学会,孟拂枝早就发现了这一点,钟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不仅早熟,还聪明得可怕。

孟拂枝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你还有时间学钢琴?”

钟翊没回答,片刻后道:“因为阿姐喜欢。”

因为她喜欢,所以他时间再紧张也挤得出空馀。

钟家客厅曾有过一架施坦威三角钢琴,钟初凛和孟拂枝从小练琴,算作陶冶,高中后课业多起来,孟拂枝去得少了,钢琴便搬到了琴房,只偶尔启用。

她不知道钟翊是何时听到她弹琴的,她确实很喜欢钢琴,也喜欢练琴,孟琦贞从没动过让她走艺术家的念头,自然不会鞭策她练习——她能保留下热情的爱好,无一例外都是孟琦贞不支持的。

可即便如此,孟拂枝还是很久没有碰过琴了。

怔然过后,她恢覆如常,她不介意和钟翊聊天,然而他们的话题却总是不受控地导向混乱的感情,不论话题走向何方,走去多远,永远会回到这一主题。

——仿佛他就是为此而生的一样。

孟拂枝不喜欢这样,沈吟道:“不要说我了,说说你喜欢的吧。”

钟翊安静了好一会,她循循善诱:“我喜欢善于沟通的人,你难道不希望我多了解你一些吗?”

孟拂枝没有骗人,她对擅长表达的人很有好感,沈默寡言在她这并不是加分项,她非常需要交流,需要真正的对话——程明远曾经很赞赏她这一点,可在日益繁重的压力下也逐渐疲惫不堪。

这对他们的感情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也就是从那时起,他们的“谈谈”成了浮于表面不得要害的啤酒泡沫,他们的关系开始走向无可挽回的终点。

深入的交谈对孟拂枝而言,像是一场未知的探索,她用播客电台安放自己无处倾诉的表达欲,以此抚平现实的伤疤,将自己从无人的寂静中拯救出来。

她无法想象没有交谈欲的亲密关系,就像没有性-欲一样离奇。

钟翊虽不健谈,但也和木讷搭不上边,孟拂枝正在向他发出邀请——

她想要了解他,而他不能糊弄,不能敷衍,必须将真实的自己彻底暴-露给她,这是心灵上的赤诚相见,丝毫不逊于肉-体的赤-裸。

“我喜欢游戏。”钟翊咬上了她的直钩,“四岁的时候,我妈妈第一次送了我礼物,是一个很普通的三阶魔方。”

这是他在专访中从未谈及的过往,也是孟拂枝第一次听他谈起早逝的母亲。

那些她曾好奇的过去,正向她掀开隐秘一角。

张婉的精神状态控制得很不好,她对儿子的态度堪称分裂,今天可能呵护得不得了,明天可能就不认识他了,怒斥着要他滚出她家。

她从来没有送过他礼物,可在那一年,她却破天荒地送了他一个魔方。

一个不怎么干净,一看就是捡来的魔方。

她没有钱,也不敢出门,钟翊从没对她抱有过期待。

可她把魔方擦干净,递给他时,人变得清醒温柔,甚至还教导他,“这个叫魔方。”

那是钟翊第一次接触带有游戏性质的玩具,在此之前,他在家的主要活动就是做家务和读书写字。

没有人教他怎么玩,他便无师自通地轻易将它覆原,一遍又一遍,张婉总是入神地盯着他手上的动作,在他成功后罕见地夸奖他,“阿宝好厉害啊。”

三阶魔方对不到五岁的他毫无挑战性,可张婉并不能为他买到高阶魔方,钟翊便开始在脑海里自己设计魔方,各式各样的,越来越难的,他在脑海里拼接覆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的大脑才不会被现实问题占据,尽情发挥记忆力和想象力,构筑一个私人王国。

他给张婉表演了一年多的魔方覆原,她的注意力很容易分散,时间一长就会溜号睡着,钟翊的速度越来越快,张婉盯得眼睛都不眨一下,在覆原时鼓掌:“阿宝好厉害啊。”

每当她精神不稳定,神志不清地要暴走时,他一玩起魔方,便会立马目不转睛地坐定,最后说出那句从未变过的台词。

像一个代码出错的npc,有种恐怖的荒诞感。

“我五岁那年,她死了。”

张婉是自杀的,吞了老鼠药,斜躺在床上,钟翊不知道她怎么回事,给她表演魔方,他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可覆原完了,她还是没有看过来,也再没有冲他说过“阿宝好厉害啊”。

他安静地坐在她身旁,谁也不说话,一直等到天黑,阿婆才带着阿公从医院回来。

他问阿婆,“妈妈为什么突然不理我了?”

他是不是表现变差了?他是不是又让她生气了?他会很懂事的。

张婉其实对他不好,可他还是想要留住她。

阿婆白发人送黑发人,哭肿了眼把遗像挂上,要阿宝和妈妈说句话。

可钟翊只是沈默,最后向前,把那只魔方轻轻地放进了她的骨灰盒里。

这便是他关于游戏的启蒙。

夜色里,孟拂枝久久没有开口,钟翊和她一起盯着天花板,低声道:“晚安,阿姐。”

“晚安。”她合上湿润的眼睛,片刻后,慢声细语道,“钟翊,你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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