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崔景曜从出门下电梯, 打了一路的腹稿在看到钟翊后全都不翼而飞,他没能理清情况,楞楞问:“ 这是, 孟老师家吗?”
钟翊点头,抱臂倚靠在门边:“崔老师有事吗?”
他态度太过理所当然,崔景曜总觉得有哪一环出了问题, 大脑努力转动间, 室内的卧室门开了。
孟拂枝穿着长睡衣睡眼惺忪地出来,也不管门口动静, 径直往餐桌前走,随口喊道:“钟翊, 你是不是动我水杯了?”
“阿姐。”钟翊还是盯着来人,拖长了调子懒洋洋道,“有人找你。”
里奥在客厅地毯上咕噜翻滚, 孟拂枝清醒了两分, 转身偏头看过来,他侧着身体让开空间, 让她看清楚了来人。
“崔景曜。”她飞快地眨了一下眼, 似乎也没反应过来,起身道, “你怎么来了?”
“……我丶我路过。”崔景曜已经忘了原本准备的慰问语, 她看起来恢覆得很好,想来不用他帮什么忙了。
孟拂枝微微笑,替他说了,“崔老师是来探病的?”
“对。”崔景曜原本不至于卡壳这么厉害的, 可钟翊老盯着他,他不知道为什么生出一种自己不该在这的感觉, “本来上周就要来看你的,但我去外地开会了,一直没回来。”
他们住同一栋楼,来往方便,崔景曜本来还想问她需不需要帮忙打菜,因为那场学术交流会,结果也没下文。
他奇怪地看向钟翊——系主任提过要带几个好苗子过去见识学习,钟翊拒绝了这个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宝贵机会,几个教授都抱怨过这孩子老是不见人影。
“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孟拂枝轻笑着答,没有把他的关切太放在心上,“崔老师今天怎么这么早?有早课吗?”
这个时间点突然登门很不礼貌,但崔景曜显然没这个概念,“我想,如果顺路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吃早餐。”
孟拂枝今天也有早课,他记性很好,也不算什么功课也没做地拜访。
她有些好笑,又有些为难,钟翊瓮声瓮气地接腔:“早餐已经做好了。”
崔景曜实在想不通他怎么在这,无视失败,朝孟拂枝投去询问的眼神——说实话,要更像求助一点。
她无奈地瞥了眼钟翊,示意对方收敛进门,一向很能听懂她眼神示意的人却像没接收到一样,突兀地失灵,杵在门口就是不离开。
“……家里确实做了早餐。”孟拂枝叹气,见崔景曜失落,又见钟翊翘起的尾巴,“不介意的话,你进来和我们一起吃吧。”
她发出邀约,也不管是谁做的,崔景曜受宠若惊,钟翊一副扑克脸,一会儿看她,一会儿又看崔景曜。
崔景曜被他盯得有点劝退,但还是硬着头皮坐了下来。
那只边牧已经完全看不出流浪的痕迹了,见到他嗷呜直叫,被钟翊一声呼唤叫停,围着他的裤管亲昵蹭着。
孟拂枝去洗漱了,餐桌前两个男人相对而坐,先出声的是钟翊:“崔老师,早上好。”
这迟来的尊师重道叫气氛更加尴尬,崔景曜终于忍不住困惑:“你怎么在孟老师家?”
他完全想不出符合当下情境的可能,他还记得上次两人车上见面,明明就是陌生人的样子。
“孟老师是我阿姐。”钟翊想知道孟拂枝现在会怎么回这个问题,上次被老教授撞见,她说是表弟,后来他在院里碰到老人家,还被关照了几句。
崔景曜的目光已经被桌上的早点吸引,“哦”了一声后问:“这是在哪买的?食堂没有见过。”
钟翊一点也不想让情敌吃自己给阿姐做的糕点,只冷淡地回:“不是买的。”
崔景曜大概看出他不太受欢迎,变得有些拘谨,后知后觉地想起上个问题的答案:“钟翊你是孟老师的弟弟啊?”
孟拂枝正好出来了,闻言扫了眼他的神情,故意挑眉:“是我表弟。”
钟翊冷着脸给她拉开了长桌主位的椅子,桌面糕点盘精致地摆放着,有中式有西式,孟拂枝不看他,舀着小米粥配鸡蛋,崔景曜对甜品很感兴趣,指向那糕点:“这个可以吃吗?”
孟拂枝大方莞尔:“当然。”
他咬下一个,诚实点评:“味道有点淡。”
孟拂枝对甜品最高的评价就是不太甜,钟翊是按她的口味做的,这会儿也不搭话,显然是有所不满。
她微微笑:“我尝着还好。”
她的待客之道无可指摘,末了还主动问道:“崔老师想要喝点什么吗?”
崔景曜摇头,视线不住地望向钟翊,问的却是孟拂枝:“最近是钟翊在照顾你吗?”
见她应声点头,崔景曜更加迟疑了,“……哦哦。”
他语气僵硬,心生疑窦,孟拂枝怎么会看不出?可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就不解释了。
崔景曜再好糊弄也不是傻子,问道:“你们认识多久了呀?”
孟拂枝也觉得上回偶遇当不认识的事做得不地道,她并非要故意欺骗他,这会儿便含糊地说了实话:“挺多年了吧。”
“十一年了。”钟翊冷不丁地擡眸。
崔景曜正要感慨可真久,就被他突如其来的插话搅得忘了词,他说这话时态度太过郑重,像是在对他示威一样。
“哦。”崔景曜回忆了一下,看向孟拂枝,“我们正好也认识十一年了呢。”
“还真是呢。”她关注的重点和两个男人完全不同,“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学生时代的共同话题总是比家长里短要叫人有兴致,钟翊被晾在了一边,崔景曜心中长舒一口气,坐在餐椅上的姿态都自如了几分。
早餐吃得都很简单,孟拂枝拎包出门,里奥要跟着跑出去,钟翊拉住了它,目送着两人一同坐电梯离开。
电梯门合上,崔景曜骤然放松,不再遮掩好奇:“钟翊现在住你这吗?”
“……没有。”
这是一个难以回避的问题,孟拂枝觉得自己也不算说谎,钟翊确实没住这,他每天都是回出租房换洗的。
崔景曜笑:“你很信任他。”
他指的是留他一个人在家,还有她还没起床就让人进门的事。
她把家门密码都告诉了他,或许还录了指纹,家里的狗对他也很亲近,他对物件的摆放位置非常熟悉——短短的一顿早餐,连崔景曜这么迟钝的人都能发现这么多明显的细节。
孟拂枝给自己找补:“之前手术后行动不方便,他过来帮忙。”
崔景曜点点头,不知道听进了几分,两人的院系教学楼在相反的方向,走到一半告别,临走他又补充:“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去斯坦福吗?留在这太可惜了。”
申大计院几届也未必能出一个斯坦福的学生,院里领导很重视,孟拂枝闻言只是无奈地耸耸肩,“他自己有主意。”
钟翊下定的决心谁都不能更改,哪怕是孟拂枝——她过去就为他的偏执胆战心惊过。
孟拂枝的伤口渐好,走路也已恢覆得与往常无异,手上积攒的任务清起来颇为繁琐,上午的课结束,下午又有讲座陪同,配合提问发言,晚上还免不了一起吃饭。
她在圈内的人脉一直捉襟见肘,远比不上那些师门庞大的土博,发文丶申项目处处受限,这些烦恼难以和旁人诉说,要是落到孟琦贞耳中,又只会收到一番教训。
孟拂枝并不后悔,她也不会为未选择的路懊恼,孟琦贞总是在怀念过去,痛恨当下,但她很早就接受了现实,过去再好,总归也回不去了。
这是人人都明白的真理,但并非每个人都能真正接受。
客座教授是京城来的业内权威,头发鬓白,席间见到孟拂枝,反应了好一阵,拍肩感慨:“没想到一晃眼都成同行了啊,之前见面你还是小姑娘呢!这么优秀,你爸真是太谦虚了,竟然提都不提!”
孟拂枝含笑寒暄,如果没有她主动,她爸可能根本不会记起自己还有这个女儿。
老先生和梅钦熟识,颇为欣慰地关照起后辈,申大好几个副教授这才知道她的家世,孟拂枝为人低调得发指,只能从她的履历里看出家里不缺钱,没想到还有一个这么赫赫有名的父亲。
这背景一落入常人眼里不免艳羡,又多的是人来打趣,“孟老师,您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烦恼?真是做梦都不敢想呢!”
家世丶才华和容貌,每一项都堪称顶配模板,如果说这世界是一场大型联机游戏,那她玩的就是破解版,连攻略都不用查。
——孟拂枝对这种误解只能付之一笑,对她而言,活着本身就是件辛苦的事。
她的父亲是梅钦,可那又怎样?她都不记得两人多久没见面了。
几个月一次的转账,无关痛痒的交流,后天培养的父爱随着距离愈发稀薄,孟拂枝偶尔会想,他会带他的新女儿买枣花酥吗?他会去参加她的家长会吗?他会想起,自己在遥远的异地还有一个女儿吗?
他太忙了,想不起来也是正常的。
孟拂枝能找出很多安慰自己的理由,她从来不用操心,同父异母的妹妹活泼淘气,会哄人开心,又是他爱到出-轨的女人生的,偏心也是正常的。
一边是控制欲过强的母亲,一边是不闻不问的父亲,她不知道正常人家的父母是什么样的,她认识的长辈里性格温和慈爱的不少,但婚姻真正美满的却寥寥无几。
小时候她常常羡慕钟初凛有钟太太这样的妈妈,然而长大后,她不再羡慕任何一个走进婚姻的女人。
桌上的盛宴变得食之无味,孟拂枝应付着席间的笑语,回到公寓后灯也没开,便直接往沙发上一躺,闭上眼睛休息。
室内静悄悄的,这个点钟翊大概是带里奥出门了,她脑海里思绪纷杂,想要小憩却没有睡着,门开时还在走神,里奥嗅到了她的气息,雀跃地欢呼蹭过来,钟翊把灯打开,“阿姐?”
她没应声,也没爬起来,钟翊换鞋后走近,他没有问她怎么在这睡觉,只问:“想吃点什么吗?”
她太累了,只应了声“嗯”,钟翊不会问她想吃什么——她一点也不想思考这个难题。
在校一刻不停地耗费口舌,这会儿只想安静一会儿,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钟翊给她洗了草莓和鲜枣,又切了猕猴桃,孟拂枝没动弹,他便叉起来递到她嘴边,像在喂慵懒的波斯猫一样。
她配合地张口,唇齿间甜滋滋的,半碟下肚,觉得不好意思了,伸手拈起一颗,礼尚往来地送到他嘴里——钟翊怎么肯放过?他含-住她凑近的指尖,上身朝她俯下,含混地吞-咽吮-吸。
他的动作并不粗暴,孟拂枝大可以抽出,可她却没有这么干,反而用力地按压他的舌苔,放肆碾磨,男人眼底的幽深融化,渴求地凝视着她。
湿热的舌头搅得孟拂枝的心神千回百转,钟翊用尖尖的虎牙咬她,眼睛直勾勾地看她,她触电般抽出,指尖带着透明的津液,心跳骤然加快,垂眸不再看他。
钟翊单手擡起她的那只手,轻柔地抚过她的脸颊,留下不明显的水痕,哑声轻唤:“阿姐……”
他本来要生气的,她早上把他做的早餐送崔景曜吃,还说他是表弟,钟翊记仇地盘算着,今晚她怎么道歉也不能善罢甘休。
可孟拂枝太累了,窝在沙发里安静地合着眼时,他一下子就把那些龃龉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想哄她开心一点。
孟拂枝主动吻上了他。
柔情蜜意的,带着些许哀愁,钟翊扶着她的腰,不断往下,一同陷入柔软的沙发。
四下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里奥被他们遗忘,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喘-息,她坐在他膝上,舔-舐他的喉结,钟翊用最后的理智扣住她不安分的手:“阿姐,我是谁?”
是表弟,还是朋友家的弟弟,他对上午她的回答耿耿于怀,“阿姐会和表弟接吻吗?”
孟拂枝蓦地笑了,咬上他的唇,凑近他的耳畔,吹气如兰:“我没有表弟。”
回应她的是内-衣扣的崩解声,钟翊要抱她去床上,被她揽住充满力量的背肌:“就在这。”
她喜欢沙发,喜欢狭小的空间,喜欢严丝合缝地被占满的感觉。她仰起头,任他长驱直入,安慰的话语被拆吃入腹,孟拂枝问:“戴过套吗?”
钟翊的呼吸声变重,落在她瓷白肌肤上的手忍不住用力,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阿姐教教我。”
孟拂枝被他弄得哼笑,大脑里除了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口口声声要她教,动作却无比强势,她太久没做,顾不上戏弄他生涩的第一次,呼吸凌乱地圈搂住他热腾腾的身体。钟翊身上的肌肉薄而不弱,腰腹精窄,背肌匀称,不见一丝赘肉,使力的时候叫她不自觉抓他的背,挠出指甲痕迹来,静谧的室内将细微声响不断放大,两人都起了薄汗,润湿额角的发,孟拂枝细长的白皙脖颈扬起,旋即抵在他肩窝里,眼睫颤动,“钟翊,钟翊……”
钟翊停不下来,喘-息重得叫人面红耳赤,张嘴舔舐着阿姐的耳廓,吮咬她的耳垂,手掌捧着她,眼底全是迷恋,“阿姐,我学得好不好?”
孟拂枝不搭理他,他便不依不饶地讨要奖励,少年浓密的眼睫下压着,跪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将人圈禁着,双唇吻上她的脚背,如跪拜的朝圣者,一路往上,任她揪着他的头发催促。
十八\九岁正是精力过度旺盛的时候,从沙发到浴室,再到床边,钟翊哄着人,不断地要她亲自教他,他从来没有看过别人,哪怕是网上遍地的录像。他只对孟拂枝有感觉,他拉着她的手让她感受,那就是为她而生的,让她愉悦,让她舒适。
他要她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永远都记得她在他床上喊程明远的模样,那一刻,他眼睛通红着,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他不会天真到以为阿姐和历任前男友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只要稍微想起——一直到他真正见到阿姐情-动模样之前,他都以为自己释怀了那些无法更改的过去。
但他不可以。那些嫉妒和怒火一经点燃,便熊熊燎原,他深陷妒火的熔炉,将自己炼化得要疯掉,他想把他们统统摧毁,要他们再也回忆不起丝毫,让他们永生永世消失在她的世界——他过去竟然天真到觉得自己能尊重孟拂枝的选择,天真到自甘放手,那些温柔的浮想在真正占有她的那一刻遽然崩解碎裂,除非他死了,否则他是不可能放手的。
扭曲的欲-望让少年发汗的面孔愈发狰狞,他放任那心中的野兽横行无忌,急促地上爬,如扑杀的猎豹将她按下,又汗涔涔地捧起她的脸,身下动作多蛮横,亲吻就有怜惜:“阿姐,阿姐,你多看看我。”
孟拂枝咬他,踢他,他照单全收,她的眼尾红得不成样子,睫毛上全是泪珠,她主动地将头颈靠近他,内心的空洞被注满,头顶的吊灯炫目晃眼,她抱紧了他,不要他离开。
那一觉睡得很沈,孟拂枝醒来时,卧室窗帘紧拉着,看不出天色。钟翊手脚缠着她,她竟然也毫无察觉,换作平时她的浅眠,早就该醒了。
年轻人的体力太好——应该说他在床上也是个天才,孟拂枝手背搭在眼睑上,这话她是不可能说出口的,钟翊要是听到了,想来会不害臊地揶揄,明明是阿姐教得好。
孟拂枝庆幸起今天没课,动弹了一下,想要挣-扎起来,她不敢看钟翊的脸,生怕不受控制地联想起昨晚的荒唐,然而这事儿注定没法让她如愿,腰间环来的手臂将正要跨过起身的她牢牢箍住,她被迫坐在了他腹肌上,钟翊半醒地微睁眼,将人下拉进怀里,侧身含糊道:“阿姐又要走吗?”
孟拂枝不由轻叹,伸手抚了抚他的眉骨:“没有。”
他生了一张叫人心旌摇曳的脸,骨相极佳,越看越着迷,在此之前,孟拂枝从没想过,会有男人光用皮囊就能将她蛊惑至此。
她的指尖触碰他高挺的鼻梁,划过双唇,想到那唇齿昨晚对她做过什么,不禁脸热,被烫得抽手,钟翊低声笑,“阿姐这么害羞,还怎么教我?”
孟拂枝简直想捂住他的嘴,剜他一眼:“……你能不能少说话?”
钟翊浑身畅快地蹭她颈窝,闻言眉梢微动:“阿姐原来喜欢——”
话到一半就被狠狠掐了腰,他吃痛地一个翻身,将人覆拢了,埋头委屈:“难道阿姐昨晚的喜欢是假的?”
孟拂枝皮肤瓷白,脸一红特别明显,钟翊得了证据,乐得带人在被窝里打滚,又引着人往晨起的反应探,她的动作顿住,停在他上方,钟翊失神地望着她,轻声道:“……每天都这样想阿姐。”
为她神魂颠倒,为她走火入魔,日思夜想,无一不是她。
孟拂枝的心头已经软成一滩水,他的迷恋让她生出一种被爱的温暖,像被阳光舒服地烘烤着,叫她忍不住轻轻微笑:“我想看着你。”
看他难耐地闷哼,忍受过后骤然松开的眉毛,起伏不定的胸膛,她从未这样仔细地观察过一个人,他从少年时代走来,一路蜕变为成年男人,从不到她肩膀的身量,一路成长成她陌生的模样,他已经是一个足以和她平等对话的成熟个体,而非那个跌撞无力的弱小男孩。
他给她套上宽大的衣服,将地上打结的安全套扔进垃圾桶,床单也该换了,挤好牙膏的电动牙刷伸到她面前,孟拂枝才回过神来,一边漱口一边从镜子里看他。
钟翊的肩上背后被她挠出了印记,她的锁骨往下也布着吻痕,分寸在那热烈中被抛之脑后,索要一遍遍固定着她精神的存在,将人短暂地从虚无中解脱,在极致的欢-愉中获得片刻的安宁。
她忽然转头望他,他们挤在小小的盥洗台前一起刷牙,清爽透凉的牙膏充满生活气息,厨房里滴地传来面包机的声音,里奥赖在新买的狗窝里睡觉。
她的每一步都踩在了实地上,所有飘渺的抽象概念在这一刻离她远去,当下的生活变得分外真切,她的触觉丶嗅觉和听觉都在敏锐地捕捉现实,不再走马观花地游离在躯壳之外。
钟翊问她,吐司要抹什么酱?
孟拂枝要蓝莓酱,涂上薄薄一层,不会甜得腻人,她看了一眼钟翊,问他喜欢什么口味。
他没说阿姐喜欢什么他就喜欢什么,而是认真回覆她,“我喜欢巧克力酱。”
孟拂枝笑了,给他抹了一层醇厚的黑巧酱,“我以前也喜欢吃这个。”
后来她嫌热量太高,就戒了,换成了更健康的口味。
两人坐在桌前闲扯,吃完了也不走,明明都有事做,可谁都不主动说离开,随口兴起的话题天南海北,什么都能聊起来。
钟翊其实是很好的聊天对象,他绝不会说着说着就开始教育你,或者对你提出质疑,也不会对未来的规划充满焦虑,仿佛不论未来如何变化都影响不了他丝毫。
在他身上,你不会看到拧巴和内耗,那些阴沈似乎只存在于遥远的过去,不过是她的一场误解,他或许有点冷漠,但并不心事重重。
孟拂枝分不清是否有滤镜的误判,他言谈举止间幽默大方,爽朗豁达,与她印象里的孤僻沈默完全沾不上边。
这让她多了几分安全感,她习惯了和君子打交道,尤其在交往上,这一点至关重要。
可他们现在算是交往吗?
喝水间,孟拂枝瞥了他一眼,他正在摆弄一对握手的瓷杯,那是上回moonfall送的比赛奖品,她还没有用过,钟翊显然也记得,消毒后推给她一只,给自己留一只,“阿姐不喜欢这对杯子吗?”
奖品是他挑的,以比赛成本按理不该有这个品质的奖品,但作为合夥人,自己出钱指定要送什么也不会有什么非议。
“我杯子太多了。”实话就是这么叫人伤心,孟拂枝作为一个品鉴大师,收集的各式杯盏有一壁橱,搬家送掉不少,也没全部带过来,但饶使如此,在这小小公寓里还是有数十个口杯。
钟翊知道她喜欢收集瓷杯碟,“但是你还没有情侣杯。”
孟拂枝哑然失笑,他已经温杯洗茶,将茶汤倒入两只瓷杯中,红茶是她家中常备,钟翊倒得自如,手上动作流畅得一看就没少浸染。
钟家附庸风雅爱茶,不管品得如何,顶级茶叶和冲煮手法是必须的,钟翊竭力摆脱过去,然而但凡走过,必定留下痕迹,落在有心人眼里,全是破绽。
一个人的过去有多重要?孟拂枝无法信赖一个从不吐露自己经历的人,也不会对无法信赖的人讲述自己的过去,过去是草籽的种子,是树木的枝干,你能长成什么样,正是由一个个过去决定的。
孟拂枝甚少和前任吐露自己的家庭,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太过警惕,过分慎重,程明远不止一次地质问她,你到底有没有想和我走下去?
她想的,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知道她来自离异家庭,知道她母亲是律师,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在这一方面,钟翊那尴尬的位置既是优势又是弱势,他对她的家庭全然了解,无需她彻夜吐露,可两家的交好也为他们的关系蒙上一层阴影。
而在这一意义上,孟拂枝之于他,是比他之于孟拂枝更不可替代的存在。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的过去了,将他领进钟家大门的是她,带他飞回老家准备葬礼的是她,为他打开牢笼钥匙的是她。
他的人生早已在不知不觉间与她深度绑定,再容不下另一个“打开他心扉”的人。
红茶袅袅升起白雾,孟拂枝轻啜一口,口感鲜爽,回甘醇厚,茶是钟太太送的好茶,可她却莫名怀念起酒精的滋味,这阵子休养不能碰酒,家里的酒瓶被她让钟翊藏起,出门都要绕着moonfall走,天知道她心里叫嚣了多少次。
她知道这样不好,可却难以控制自己的焦虑感,有时候说好的一杯,最后却一杯又一杯,怎么也停不下。
这一习惯哪怕她脱离那圈子后,依旧难以戒除,她知道太多滥用药物甚至违禁物的同学或同事,程明远的圈内更不乏放纵欲-望的朋友,排遣和对抗高压是每个精英子女的必修课,与他们相比,孟拂枝毫无疑问当属节制派。
她骤然沈默,亮起的手机屏幕提醒来信,她顺手打开,看到了钟初凛的消息。
她从纽约回来,今晚有空和她吃饭。
钟初凛忙得叫人叹为观止,品牌一年四季的新款都要她亲手操办,加上各大时装周,根本没有清闲的时候,各地负责人想约都见不着人,能在百忙之中专门抽空和她吃饭,足见孟拂枝在她心里的份量。
她空档不容易,孟拂枝上回拒绝了她的探望,这回怎么也不好拂了她的意,转头看向钟翊:“我晚上要出门,和你二姐吃饭。”
钟翊迟疑反问,“钟初凛?”
他在钟家其实不大喊人,钟文恺和钟初凛都常年不在家,他见他们的频率可能还不如孟拂枝高。
因此要谈什么手足情谊也是扯淡。
“对。”孟拂枝斜斜看了他一眼,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钟初凛可不是像崔景曜那样好糊弄的人,她蹙眉起身,她和钟翊现在算什么呢?
脆弱的小船在风浪里飘摇,前路大雾弥漫,难见灯光,随时被风暴侵袭掀翻。
“阿姐什么时候回来?”
然而钟翊就像全然未察,对待再平常不过的赴约一样,他会出门遛狗,然后在家等她回来。
孟拂枝心头却不知为何萦绕着不安。
直觉促使她拒绝钟初凛的邀约,然而行动却无法做到,她轻快地吹了头发,钟翊要给她戴耳钉,那对银色蝴蝶,自从他给她送回来,她一次都还没戴过。
他的手指触碰到她的耳垂,捏过那软肉,孟拂枝脊椎后升起阵阵酥麻,她掐住了他的手腕,侧头道:“快点。”
她的耳洞并不明显,钟翊笑着将它按进去了,化妆镜前熠熠生辉,孟拂枝的背很薄,精致漂亮得宛若振翅欲飞的蝴蝶,他的手掌恋恋不舍地抚过那肌肤,又为她穿上薄风衣,系上垂下的腰带。
他垂着眼睛:“阿姐能不能早点回来?”
孟拂枝轻叹一声,他低头看她,又忍不住凑近索吻,她刚涂的口红被蹭掉一块,胡乱印在他唇上,她看入了迷,一不留神被人抵在门上,像小狗一样舔她的红唇,牙齿撬开,脚下交叠,孟拂枝怀疑自己还出不出得了门,擡手扣住他下颌,“乖,等我回来。”
她微微偏头,在他脸颊一边印上一个红唇印,情不自禁笑起来。
如果约的不是钟初凛,她今晚大概不会出门了。
地点约在市中心的酒店顶楼餐厅,孟拂枝提前到时还早,落地窗外华灯初上,霓虹流光溢彩。
钟初凛穿着新做的成衣款款而至,笑嗔:“好久不见阿枝——身体好些了吗?”
孟拂枝莞尔回应好友,两人难得都在国内,虽然说着好久不见,实际与往年相比见面已算频繁,聊起近况,又是一阵互吐苦水。
和钟初凛那些设计丶销售上的具体烦恼相比,孟拂枝不免觉得自己的苦恼有些无病呻吟,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人,钟初凛现实而犀利,对利益寸步不让,而她过分理想主义,常常为了他人让步。
如若不是两家世交,来往密切,孟拂枝不认为她们的感情能维持这么多年,就像她其他阶段的闺蜜好友一样,每步入下一个阶段,关系自然也就淡了。
她尝试过保持联络,可最后只是让双方都觉得疲累,就像她那每一段以异地分手告终的感情,孟拂枝人缘很好,可并不是一个擅长维护人际往来的人。
钟初凛与她完全不同,可她们却能理解对方。
“你气色看起来不错,比上回好多了。”她翘着腿凑近孟拂枝,“刚刚看到你时,我突然有了一个灵感。”
她神神秘秘,孟拂枝失笑:“我?”
作为一名设计师,钟初凛捕捉微妙细节的能力堪称一绝,但她没有多说,“你今晚和以前不太一样。”
外貌体形没有变化,穿衣风格没有变化,气质也没什么变化,可在那眉梢微挑里,好像又什么都不一样了。
孟拂枝意识到自己在笑,自嘲:“大概是我心情还不错?”
钟初凛也笑了,高脚杯搁下,凑近端详:“阿枝遇到什么好事了?还是遇到了……什么人?”
她的停顿不过一瞬,语调上扬,一双桃花眼能直直望进人心里,孟拂枝不由一悸,轻笑:“能有什么好事,每天愁的都是院里的事。”
正式工作后她的社交圈也并没有扩大多少,她绞尽脑汁聊起新认识的朋友同事,又分享起新收养的边牧,然而钟初凛只垂眸,笑意不达眼底。
“你没有遇到钟翊吗?”她轻巧地托腮,望她时不再带笑。
那名字一出,孟拂枝只觉血液都停止了流动,茫然地擡头:“嗯?”
钟初凛往后仰,躺在座椅里,偏头道:“有人告诉我,钟翊最近一直有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