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孟琦贞到申江, 这多少在孟拂枝的意料之中,连杀来的时间都如此符合她对她的了解——绝对是把渝州手上的工作交代完了,然后不透半点风声地直接出现在她面前, 给她一个大“惊喜”。
唯一的问题就是,孟琦贞对她如今的行程路线一无所知,耽搁了惊喜的实现。
孟拂枝一边漫不经心回着孟琦贞的话, 一边打开了微信聊天框。
带着红点的钟翊跳到前排, 问她晚上吃什么。
她唇角刻意地抿直了,想了想, 回:[今晚不回公寓,去你那。]
钟翊没追问原因, 孟拂枝接过母亲话茬,无情打断:“还有什么事吗?”
“……你年纪也不小了,做什么还是只考虑自己, 一个人在申江没家人也没个伴, 怎么叫人放心得下?连做手术都不告诉家里,以后要是——”
“行了。”孟拂枝再一次打断她的输出, “要是死了, 会有人通知您收尸的。”
她的嘴上功夫见长,堵得人说不出话来, 孟琦贞也只能气急败坏责问:“你怎么说话的呢?!”
她是被顶一句能训斥万句的脾气, 然而距离滋长了孟拂枝的胆子,毫无心理负担地拒绝接待千里迢迢而来的母亲,客气道:“要我帮您订酒店,还是回程的机票?”
孟琦贞气得七窍生烟, 不见到她誓不罢休,孟拂枝看了眼时间, 平静道:“您没有工作要忙吗?我很忙,挂了。”
说罢,也不给她开口的机会,真就挂断了电话。
没有多痛快,但还是长舒一口气,至少不用再继续那无用的对话。
和孟女士沟通交流是没有用的,这是孟拂枝花了很多年接受的事实,每次认识到这一点,她都觉得那些书里电视上的情感节目都是骗人的——理解是虚假的,和解是不可能的。
孟琦贞的理解永远只出现在她单方面愿意的时候,每当露-出一星半点对她有利的苗头,她理解得比谁都快。
孟拂枝驱车离校,路过moonfall,转弯,停车,上楼。
这是陌生的小区,但她一路进来得无比顺畅,还没敲门,钟翊便从里面拉开了门。
一人一狗站在门口,像是恭候已久。
孟拂枝忽然就笑了,“里奥也在。”
她有点意外,钟翊眼皮也不眨地道:“阿姐要住过来吗?”
她擡眸认真看他,她还什么都没告诉他。
“我今天看见孟女士了,在教务楼。”钟翊坦诚道。
孟拂枝无奈地叹口气,“……她看到你没?”
“没有。”钟翊回得很笃定,又道,“她在打听你的事。”
“嗯。”依旧是熟悉的作风,像是回到童年中学时代,家长还要来学校询问孩子的情况,孟拂枝心中苦笑,该看心理医生的是孟琦贞才对。
她没说别的话,钟翊推开一扇扇门,介绍起室内布局,上回来的场景太混乱,孟拂枝早就把记忆从脑海里清除,今天一走动,才发现印象里的出租房比她的公寓还大。
客厅有电视机有沙发,主卧除了床就是电脑桌和电竞椅,因着东西不多,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
次卧有个带飘窗的单人床,但显然没人住过,连床品都没有,反而堆了几个大储物箱。
阳台的滚筒洗衣机在响,钟翊道:“床单在洗了,今晚就能收拾好。”
这又是什么以退为进的新招数?孟拂枝瞥了眼正直得宛若五好青年的某人,“不用这么麻烦,我就借宿一晚。”
钟翊斜靠着门,唇角笑意不减:“那阿姐想睡哪?”
孟拂枝再自然不过地看向主卧,钟翊改口:“阿姐想让我睡哪?”
她终于失笑,双臂抱胸,“你该睡哪?”
问题反覆被抛掷,钟翊莞尔:“我想和阿姐睡。”
他坦率地说了实话,孟拂枝却轻拿轻放:“哦,这样啊。”
逗弄完了,却不打算负责,她的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搂着里奥躺下,催钟翊去厨房。
“想吃面条。”她点单得理直气壮,也不管这里多久没开火过了,“要带汤那种。”
钟翊只有遵命的份。
客厅的电视机没有影视盒子,连的是主机,孟拂枝打开了他的游戏库,前排就是新上线的《笼中人》。
里奥不安分地在她怀里乱动,爪子按在手柄上,她无视了频繁亮起的手机电话,笑道:“你也想打游戏吗?”
孟拂枝没有立马捡起上回的进度,转而搜索起它的近况,游戏发售情况似乎没有她想象的好,当然,作为一款小投资的新游戏,它的热度已称得上佼佼。
她滑-动着网页,一直到钟翊端出鸡蛋面,才回神落座,询问:“你最近不忙?”
钟翊奇怪地看她一眼:“还好,怎么了?”
“你们新游戏上线情况怎么样?”她知道大概的数据,李朵时不时发庆祝的朋友圈,还有聚会——也没见钟翊去过。
钟翊神色看不出什么问题:“正常,在预测范围内。”
他没说好还是不好,只说了一个客观状态,孟拂枝也没办法,就算不好还能怎么样呢,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但钟翊看起来好像真的不在乎。
他热爱游戏吗?孟拂枝虽然常说他是网瘾少年,可事实上,他并没有那么沈迷电子娱乐——更多时候,她根本不知道他在干嘛。
她难得流露-出对他个人的兴趣,钟翊果然微微笑起来,问道:“阿姐是担心我们的新游戏么?不会亏本的,只是现在热度不如前作而已。”
这并不是好的信号,可他却泰然自若,半点不着急在意,孟拂枝倒不担心他亏钱,莫名想起他和崔景曜聊过的毕设选题,钟翊这么聪明的人,他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吗?
还是说,为了她,连热爱和追求都可以退让呢?
那念头一闪而过,钟翊已经把面挑好,筷子递到她手中,孟拂枝道:“你就这么放心把事情都扔给他们了?”
“各司其职。”钟翊答,“他们都有领工资。”
孟拂枝哑然,“我以为你会在意……销量和口碑。”
钟翊并不在意,哪怕是让他一战成名的出道作,“我只负责把游戏做好,然后上架,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
“那你收到夸赞时呢,你总不可能一个评论都不看吧?”孟拂枝轻笑,同样作为创作者,她会看自己播客的每一条评论,并且真切地从中收获快乐或沮丧。
“不管是夸赞还是贬低,都是正常的。”钟翊在这方面异常成熟,或许是因为从小的被忽视,他对外界的评价声有着极强的屏蔽力,就像什么都不能干扰到他一样,“夸我骂我,我都无所谓。”
他的情绪并不为那些素不相识的玩家所牵引,孟拂枝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他都交不到几个朋友。
他是一座彻底的孤岛,无需他物便可自得其所,而她像一座桥梁,无法孤立存在,必须连接起两边才能不至于倾塌。
桥梁的基底正摇摇欲坠,孟拂枝端详着他,钟翊问:“怎么不吃?”
“没什么。”她快速吃了一口,又擡头,“不知道该不该羡慕你。”
受到过那么多不公的对待后,钟翊仍没有长成极端的高功能反社会人格,他充其量只是有点儿冷漠——但这也不能苛责他,孟拂枝心想。
手机屏幕又亮了,两人视线同时看过来,大写的“孟琦贞”三个字醒目亮眼。
孟拂枝被迫回神,钟翊问:“今晚还出门吗?”
他问得委婉,孟拂枝果断回:“不出去。”
钟翊没追问,他知道什么是她的逆鳞,从不亲热地凑上前和“准岳母”打好关系,而程明远对长辈恨不得俯首帖耳,让她烦躁得要命。
孝顺二字,无论对她还是对钟翊,毫无疑问都是一个过于抽象的词。
孟拂枝不说,钟翊也没有掺和的打算。
吃完面,崔景曜也给她打电话,用意昭然若揭。
钟翊眼神故作不经意地瞅着,等着被挂断——然而几秒后,孟拂枝接了起来。
她只想赶紧把这出闹剧结束,就等着传话人送上门。
崔景曜出声:“你不在家吗?孟阿姨一直在等你开门。”
“……”孟拂枝就知道自己门牌瞒不住,像崔景曜这样的好学生是不会明白母女间有什么隔夜仇的,正如此刻惊诧地反问,“难道你不想见阿姨吗?她很担心你,特意从渝州赶过来看你。”
“谢谢。”她下意识道谢,尔后马上改口,“我知道了,你让她回去吧,不用她操心。”
崔景曜还要说话:“……那你今晚睡哪啊。”
“……我妈让你问的吧。”孟拂枝冷冰冰道,“告诉她,睡大马路!”
孟琦贞的这一试探再一次激起了她的极大反感,让她联想起一些绝对不愉快的往事——
关于她每一次在外的过夜,孟琦贞总是调查得宛若福尔摩斯在世,哪怕她成年已久,出门和男友旅游,也会被盘问得事无巨细。
而在她出国后,这种不安变本加厉,生怕她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交往。
孟女士旁敲侧击,只是接吻吗?有没有更进一步?那种事情,带套也不可以,现在不可以。
那什么时候可以呢?她高深莫测,遇到一个值得的男人时。
孟拂枝常常为她的割裂而惊叹,可以一边瞧不起靠男人,一边暗示她抓住机会,至于学历和工作,没有一个有能力的男人会真的爱上一个拿不出手的女人,你要有手段,但不能被看出有手段。
在她的标准里,郑霄离她的理想女婿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而孟拂枝轻率地将自己“交给他”是不可饶恕的。
——孟拂枝至今记得那天有多荒诞,孟琦贞扣了她的身份证和护照,不准她回申江,仅仅只是为了阻止她和郑霄二人游。
她断言两人在外过夜一定会发生什么,守卫她贞洁的模样好笑到不可理喻,孟拂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她带着身份证英勇出逃了。
郑霄在机场等她,朝她又惊喜又不安地挥手,谨慎询问:“你妈没有生气吧?”
孟拂枝没好气:“不用理她。”
没多久,她就着梅钦送的那张房产证,在申江直接办了单人户口本,孟琦贞吓得以为她要直接领结婚证,被迫地主动联系上了这位女儿自己选的男友。
孟琦贞对郑霄的态度软化就是在那时候,他对这位厉害的“岳母”相当尊敬,什么都帮忙劝,教育起她要理解单亲妈妈的不易。
孟拂枝觉得,这个恋爱也没有什么谈的必要了。
眼前的电话和过去重叠,孟琦贞还是这么喜欢找帮手,她难道不明白吗,这只会让她更厌烦,无论是对她,还是对那帮手。
孟拂枝从没这么不耐烦地挂过崔景曜的电话,她也不想管他茫然无辜的神情,她的脾气够好了,是他们非要撞上来的。
钟翊看着她挂断电话,忍不住轻笑:“还吃吗?”
孟拂枝没心情了,又不好浪费,干脆把碗推到他面前,“帮我解决。”
他也不推脱,吃完自己那份,又把她剩下的吃干净了,孟拂枝望着他:“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问什么?”钟翊就像真的没懂一样,尽职扮演着一个无害的工具人,没有多馀的好奇心和调解欲。
“你应该知道吧,我和我妈关系不算好。”孟拂枝斟酌着用词,不确定他了解多少,她很少谈起母亲,哪怕在钟家。
“嗯。”钟翊很轻地应了一声,“阿姐不喜欢回家。”
是的,她假期宁愿待在钟家,也不愿意回冷清的孟家,她甚至不愿意把它称作“家”,不过一个落脚地,进门得接受比安检更严格的扫描,确保你毫无秘密了,才能踏入的孟琦贞领地。
曾经难以吐露的心声在此刻自然地流泻而下,孟拂枝不用担心他来劝诫自己,他不会为母亲这一角色找温情的理由——他完完全全站在她一边。
不论理解还是不理解,至少他让她感到安心。
出口一旦打开,再也停不下,孟琦贞深深扎进她的梦魇深处,拔起时带出一张张大网,关系她的童年,她的青春期,触角伸向一个又一个的社交圈。
孟拂枝肆无忌惮地吐槽,她是一个糟糕的母亲,就像她揣测母亲有没有后悔离婚一样,有时候她也会想,要是她跟着父亲在京城,现在会更好吗?
距离是除时光外最好的滤镜,这念头一冒出来,便很快被孟拂枝的愧疚心压下,“我其实很同情她,她是一个……可悲的女人。”
同情她,但也恨她,恨她把自己的悲哀投射在女儿身上。
孟拂枝不觉得单亲家庭有什么可耻的,也不觉得缺失父爱对人生有什么重大影响,是孟琦贞不厌其烦地提醒她,你是可怜的,但你要证明你会比他们都优秀。
她竖起高高的耳朵,时刻关注着外界的反馈,孟拂枝不知道她们谁更可悲,这些毫无意义,她甚至开始羡慕钟翊,至少他没有牵绊,也不必在意他人目光。
他远比她要自由。
那年冬天,她站在钟家二楼的窗前,凝视着飘雪的后院,树木挂满白霜,十三岁的少年独自堆着雪人,没人催他进来取暖,他的手指被冻得通红,却像浑然未觉。
孟拂枝下楼,莫名和他搭话。
她把脖颈上的红色毛绒围巾取下来,系在了雪人身上。
少年问她会不会冷,她没回答,而是擡头,看向寒风簌簌的天空:“钟翊,你想离开吗?”
想不想离开钟家,少年秾密的睫毛扑扇着,有晶莹的雪花缀上,孟拂枝看过来,目不转睛,他只得坦白:“……想。”
外面多少挤破头想要踏进钟家门的,门内却站着两个想离开的人。
——她和他都是无家可归之人。
“等你考上大学,就能离开了。”孟拂枝这样告诉他,“你可以选一个喜欢的城市,想去哪去哪。”
钟翊问:“阿姐去的是喜欢的城市吗?”
那时她正逢申江大学毕业,孟拂枝失笑:“……是。”
“但阿姐没有离开这里。”他望着她,像是不解,她今年频繁回渝州,可看起来并不开心。
孟拂枝回:“我们不一样,你可以离开。”
钟翊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在雪人脸上认真地勾画着笑容。
那笑容越来越淡,最后随着新日的阳光融化成积水,流入肮脏的下水道中。
钟翊忍不住伸手扯孟拂枝的唇角,稍稍咧开,像是笑的样子。
温暖的被窝里,他们相拥着,双颊凑得很近,钟翊紧贴着她,“想要阿姐和我一起离开,我们都不回去了,好不好?”
诱惑在呼吸之间,双唇贴着,碾磨得发酸,他们密不可分地环抱着,在陌生的主卧里。
他亲吻她的下颌丶锁骨,亲吻她的发丝丶薄汗,孟拂枝四肢凉,全部往他身上缠,眼睛半睁不睁地慵懒开口:“那我们去哪?”
申江还不够远,孟琦贞几小时的飞机就到了,她想要逃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阿姐想去哪?”钟翊手指抚摸着她的唇珠,“我们一起去。”
孟拂枝问:“地球上离这最远的地方是哪?”
“南极?”钟翊轻笑,“阿姐想去南极吗?”
孟拂枝扑哧笑起来,“去,当然想去。”
“我去过北极圈,还没去过南极呢。”她贴着钟翊的胸膛,闭上眼睛时仿佛又看到那炫目的极光,孤寂而美丽。
“阿姐什么时候去的?”钟翊好奇,他更好奇她和谁去的,话到嘴边却没有问出口。
“读phd那会儿。”孟拂枝早就把欧洲走遍了,北欧也不例外,猜到他在想什么,她促狭道,“玩得很开心,还露营了一晚。”
钟翊作势要挠她痒痒肉,她笑得翻滚躲避,最后还是滚进了他的怀里,听他闷声问:“和谁去的?”
“和……”孟拂枝就是喜欢调-戏他,见他委屈地垂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了,才肯伸手摸-摸他的后颈,安慰道,“唔,一个人去的。”
钟翊眼睛又亮起来了,凑首亲她,亲完这儿亲那儿,半点不带消停,逼得人不断后缩,脑袋都顶-到床头,“那下次……我陪阿姐去。”
孟拂枝被迫搂着他的脖颈,除了迎合附和什么都说不出,钟翊满意了,“阿姐不想留在这的话,我们就离开,走遍全世界,直到想停下来为止。”
他像是在为她编织美梦,孟拂枝闭着眼笑,感受到落在她眼皮上的轻吻,微微睁眼,那张完美无瑕的面孔在上方放大,额前的碎发搔弄她的脖颈,仿佛撒娇一般。
她忍不住想要拨弄,钟翊在床上有时温柔有时蛮横,唯一不变的是他很听话。她一唤他,他便知晓她的需求,事后抱着她,像一条毛茸茸的大狗,摇尾乞怜,生怕她不满意一样。
孟拂枝不想做床上的比较,她永远不会和其他人说,可心中避免不了想法。不管钟翊有多少让她顾虑的问题,至少在床上,他绝对是她毫无疑问的第一选择。
走遍全世界,和他环球旅行,去无人知晓的海岛……他的低语是最佳诱饵,性感得叫人唇干口燥,非得堵住他的嘴不成。
耳鬓厮磨里,孟拂枝不再被现实的考量填满,头一回松口:“都听你的。”
都听你的——这三个字仿佛有着什么特别的魔力,勾得钟翊目光灼灼,不敢偏移地望着她,下一秒就要为她赴汤蹈火,再死不辞似的。
吻痕渐重,孟拂枝困难地睁眼,胸口喘息难平,她被他吸引,仿佛利刃劈开冰山,她终于看清了海面下幽深的涌动。
她比想象中更爱他一点,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