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谈话结束已是日落。
孟拂枝从学院楼出来, 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桌上整齐摞着新修订的书，没有多馀杂物，院长的话如在耳畔, 谈话轻拿轻放，最后的落脚点还是京城。
京城，你的杰青父亲, 据说和某社科基金评审组专家关系匪浅, 拐了八百个弯，院长的点题含蓄委婉, 孟拂枝故作天真，“我也是才听说呢。”
她当然清楚, 回国之初，梅钦就提点过她来京城，他的人脉全在首都, 哪怕两人领域不同, 也多的是门路，谁能拒绝一个院士有望的顶级医学专家呢？
可惜孟拂枝不上道, 回到公寓, 打开电脑邮箱，又看到了投c刊姗姗来迟的退稿通知, 没有任何评议, 仿佛一个笑话。
她刻意无视校内的流言，对院里的指指点点充耳不闻，忍住质问的冲动，沈心将整篇文章翻译成英文。
孟拂枝并非自傲之徒, 但这篇文章绝对算观点新颖，论证充分, 她在国外投期刊时几乎没什么阻力，成果斐然，不然申大也不会一进来就给她同副教授的待遇。
这一修改就是大半夜，中文和英文的行文逻辑并非翻译一下就能转化过来，孟拂枝一直到饥肠辘辘才想起晚饭，再看手机，钟翊已经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了。
回拨回去，他瞬间接起，劈头盖脸问：“阿姐在哪？”
“在公寓。”孟拂枝疲惫地回答，转而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到门口，在电话那端的沈默中打开了大门。
钟翊就站在她的公寓门口。
提着一个盒饭，不知道等了多久了。
“……怎么不进来？”孟拂枝眼皮跳了跳，问完就想起自打发现刘志威跟踪偷拍后，她把什么密码都换了一遍。
钟翊进来，熟练地把冷掉的盒饭加热，“我以为阿姐不想理我了。”
孟拂枝不想谈这件事，“这不关你的事。”
“是我的错。”钟翊回，“举报的人是冲我去的，我不认识她，但她认定是你骗了我。”
在此之前，钟翊从没在现实接触过什么疯狂粉丝，喜欢他的人不少，但知道没有希望自然也就告退了，极端到臆想他被欺骗被诱惑的人实属少见，简直不可理喻。
孟拂枝终于多看了他一眼，像是开玩笑一样：“你要是出道当明星了，得酿成多少事故？”
以他的性格，断不可能隐瞒低调，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爱谁，为她怼媒体怼粉丝，怼天怼地。
她笑起来：“我真的没有怪你，钟翊，这不是你能控制的事。”
接受他的是她，选择公开的也是她，没有人逼她，这就是她的选择。
“你是为了我才——”钟翊主动扛起压力，可孟拂枝打断了他，“我不是为了你，只是为了我自己而已。”
为了自己的感觉，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他无需感到亏欠，应该惭愧的是她，是她一直在利用他，随心所欲，不负责任。
而她终将付出代价。
钟翊不认同：“这件事应该由我处理。”
——事实上，他已经把舆论处理得差不多了，论坛贴大面积挂掉，匿名投诉者向他声泪俱下道歉，一时间噤若寒蝉。
他本就不是孟拂枝的学生，挑起热度引战的人刻意模糊了这一点，往女教师作风不正上歪，有楼层指出二人非同院系，没有课程往来，然而没有任何水花。
八卦是人之常情，上一次论坛被扑灭的火星逮到机会，再一次发酵起来。
孟拂枝的准研究生谭竹雨气得摔手机：[文学院的xx教授还娶了比自己小十五岁的研究生呢！自己的亲学生，怎么没有人说了！]
她能列举出一长串的大学师生恋名单，其中不乏名人导师，可没人想听，男女处境不同，热度也不同。
谭竹雨开始讨厌起钟翊了，简直是个麻烦精，她还没正式入师门呢，可不能就这样凉了。
说干就干，仅剩的几个隐晦帖子下，她果断留言：[是钟翊纠缠不休才追到的，保真。]
这事儿有不少人见证，不管是去孟拂枝的课上，还是徘徊在文学院或者教师公寓楼下，然而老师作为天然的上位者，在舆论中自然处了下风，尤其钟翊的年纪还不大，是非就更多了。
孟拂枝没有看帖子，不然她得感慨，还好两人在渝州就认识的事没有被扒出，不然她现在就是对未成年下手的混蛋了。
这些校内论坛的波澜并未掀起真正的风浪，学院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开除孟拂枝，她一如既往地上课，出席讲座，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但她去钟翊小区的频率越来越低了。
里奥几天没见她，委屈地嗷呜叫，孟拂枝抚摸它的脑袋，钟翊问：“阿姐想要和我保持距离吗？”
不等她回答，他便自言自语道：“在毕业之前，我不会再去校内找你了，你别生我气好不好。”
他之前不听话，总是想见她，怕崔景曜王景曜李景曜约她吃饭聊天，钟翊太没有安全感，生怕她离开视线，他知道自己的心态扭曲，可那难以逾越的鸿沟像是漫长的噩梦，让他无法自控。
他嫉妒那些光明正大靠近她的人，眼睛红得要命，可还要强装懂事大度，看他们落座，看孟拂枝对他们笑。
自从做班主任后，孟拂枝每天大把的时间都在学校，他只能巴巴地等留言，也不知道晚上会不会回来。
钟翊愈发痛恨那个多管闲事的举报者，也痛恨那些流言的嘴脸，他们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孟拂枝没有伤害任何人，却要被迫承受这样的非议。
——而这都是他带给她的。
和他重逢，对孟拂枝不是惊喜，而是接连不断的困扰。
钟翊不在乎那些，可孟拂枝在乎。
“不用管它，时间久了，自然就会过去的。”阿姐一脸无所谓的表情，甚至还笑了笑，“你在瞎想什么？论坛还有很多人在讨论吗？”
她对钟翊做的事一无所知，校园论坛网站很脆弱，轻易被他攻破，站内所有的匿名帖在他眼里和裸奔没有区别，而这类并无违规的校园八卦，在公共互联网上更是掀不起什么风浪。
钟翊摇了摇头，没头没脑地问：“阿姐是不是很难过？”
他的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闷得厉害，嗓音像从喉口里挤出来的，凝涩得可怕。
孟拂枝楞了一下，摇头笑道：“没有，我又看不到。”
不是的，她很难过，在这一刻，钟翊得以窥见真实的她，一个人站立在寂静的荒野，孤独地面对汹涌而至的风雨，一语不发。
钟翊喘不过气来，孟拂枝伸手摸他的头发，笑问：“怎么啦？”
四目相对，他拉过她的手背，贴着自己的脸颊，“我很难过。”
他很难过，也很抱歉。
孟拂枝忽地凑近，吻了吻他的唇，钟翊扣住了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身上，一起陷进柔软的沙发。
那天晚上，钟翊一遍遍求她不要离开，要她保证，孟拂枝凌乱的长发沾上汗水，含混地答应，而后双目放空，望着天花板沈沈阖眼。
窗外已经看不到雪的痕迹了，孟拂枝再回学校的时候，正好是一个暖阳天。
院长明年就要调任京城，又和她聊了一次天，系里的刘老师告诉她，院长想挖她一起走，孟拂枝面露惊讶，却没有衔那橄榄枝，她想打电话给父亲梅钦，最后还是作罢。
然而天不遂人愿，没两天，孟拂枝便被通知了学术会议地点，她在受邀名单之列，京城出差，下周就要走。
再过半个月就是小年了，京城这个时节冷得厉害，她裹着羽绒服，刚到酒店，就收到了父亲的消息，让她回家看看。
回家看看。
孟拂枝觉得这几个字刺眼得很，他怎么能这么坦然地对她说出“家”这个字眼的？
酒店的床铺睡得很不习惯，她又想喝酒了，钟翊要和她视频，见她恹恹，然而伸手只能触碰到屏幕，“我可以来找阿姐吗？”
孟拂枝支肘：“来干嘛？”
“陪你。”钟翊又说，“我还没有去过京城。”
她终于露出点别的情绪，挑眉：“你没来过？”
钟翊大学前自然是除了家乡和渝州那儿都没去过的，可她没想到，他大学后无人束缚，不缺钱也不缺时间，可依旧哪都没去。
“没什么想去的。”钟翊解释，“也不知道去了干嘛。”
孟拂枝发出“唔”的鼻音，过了一会儿才道：“下次吧，下次带你出去玩。”
钟翊蓦地雀跃起来，眼睛亮起：“我想和阿姐走遍全国，走遍全球——你不是想去南极吗？我们一定会去的！”
那是地球上离他们最远的地方，也是她想要逃离的首站。
可逃离之后呢？他们迟早要回来的。
孟拂枝靠在床头，头轻轻搁在屈起的膝盖上，低声回他：“好。”
像是一份遥远的美好希冀，逃离了一切就会变好。
挂完电话后，孟拂枝还是开了一小瓶酒，她的会议场次是明天下午，可以好好睡一觉，然而一直喝到微醺，也迟迟没有睡意。
暖气里头昏沈沈的，半梦半醒里好像接到了什么电话，迷糊中应了几声，醒来一看通话记录，竟是梅钦。
无需她回忆自己答应了什么，微信里他已经发来了消息，是一个餐馆的地址和时间，意思是要她去吃饭。
她起床冲了把凉水，又看到新的好友申请，竟然是自己那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点了同意，女孩活泼地和她打招呼，半点不生分，孟拂枝心中算了算，上次见面时才到她肩膀的小姑娘，已经在读高中，快要成年了。
她离开父亲，竟然也已经这么多年了。
梅可馨要带她去玩，一起逛街，孟拂枝以忙为由婉拒，为了不显得冷淡，随口问她在哪读书，女孩坦诚道：[我在附中国际部，明年打算去美国读本科，不过我的sat分数还不是很高……]
她絮叨了一堆，真心实意道：[我知道姐姐成绩很厉害，反正我在国内肯定上不了什么好大学，我爸真的很讨厌，前几年就想把我送去读美高，姐姐你当时怎么不去，你考sat是不是能满分哇！]
孟拂枝把小姑娘敷衍了过去，她对这样的抱怨毫无共情，梅钦那会儿可没有为她做过什么学业规划，尤其在他知道她没有选理科之后。
开完会还有饭局，礼貌性地结交完一圈业内知名人士后，回去路上，有期刊主编叫住她，笑道：“我知道你，你给我们投过文章。”
孟拂枝微微惊讶，那主编不掩欣赏，夸赞起她写的那篇论文来，最后遗憾道：“我也很想给你通过，但……”
他压低了声音，突然说起另一个院校的门面大佬，孟拂枝便明白，这就是一票否决了她的外审专家，主编很是惋惜：“你写这个主题，怎么能不引用他的文献呢？”
孟拂枝确实不知道，或者说，她根本没在意。
她向主编道谢，回到酒店后只觉干得难受，一擦鼻子看到血迹，无奈地起身洗脸。
梅钦和她约的时间是第二天中午，身体不适，她没怎么化妆打扮就直接去了，到了场地没看到梅钦，只有一个陌生男士。
男人显然等了有一阵了，看到她眼底闪过惊艳的神色，慌忙起身，露笑问道：“是梅小姐吗？我是梅老师的博士生，罗晖。”
孟拂枝忽然觉得可笑，若有所思道：“我姓孟，您认错人了。”
她转身就走，那头立马要追上，匆匆忙忙道：“孟小姐，不好意思，您实在比我想象要漂亮太多了，刚才见到我脑子不好使，说错了话……”
导师并没有过多介绍自己女儿，但奔三还没有对象，需要家里人张罗安排，想来不会太好相与，罗晖心里已经做好了牺牲婚姻为前途铺路的准备，这是老师给他的机会，一条彻底成为自己人的康庄大道。
然而出乎意料的，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位绝对称得上素颜美人，打扮低调，和他预想中的气质大相径庭。
孟拂枝已然明白这场聚餐的目的，她快步离去，罗晖大步跟上，不断挽留——她突然停步，问：“梅钦会来吗？”
罗晖楞了一下，回：“梅老师今天中午有其他安排了。”
孟拂枝颔首：“那你转告他，我以后不会再找他了。”
罗晖面露惊讶，赶忙要解释，快要追上时却不期然撞上一个胸膛，他正要礼让道歉，却被那青年突兀地按住了肩膀。
那是一个外貌异常出众的男生，身高很有压迫感，罗晖下意识皱眉，那男生却回头，冲他追的人道，“阿姐，你抛下我，就是为了和他相亲吗？”
孟拂枝叹气：“大街上，别闹。”
肩上的力量骤然松开，罗晖差点往后踉跄了一步，他常年蹲实验室手术室，身体自然比不过这年轻人，眼皮跳得厉害，将信将疑反问：“你是？”
他已经反应过来了，梅老师大概没有搞清自己女儿的感情状态，罗晖倒没尴尬，只是有些意外地看着这像明星一样的小白脸，一看就是没读过什么书的，女人找对象光看脸，难怪梅老师不放心要张罗。
钟翊笑不露齿，看起来有几分阴恻，挑眉：“你猜？”
少年心性，猫捉老鼠般开起玩笑，他知道，阿姐不会喜欢眼前这个人的。
最后是孟拂枝解救了他，瞪了一眼钟翊，“回去吧。”
钟翊鼻子碰灰，陪她回到酒店，托起行李。
他什么东西都没带就飞过来了，孟拂枝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行动力，但她更关注的是：“你怎么知道我在那？”
钟翊转移话题：“阿姐看到我都不惊讶。”
至于是不是惊喜，他还算有自知之明。
孟拂枝太了解他了，要是一直乖乖在家等着，那她才要惊讶一二。
他没有顾虑，没有束缚，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和她是截然不同类型的人。
而她什么都在意，什么都纠结，最后什么也没得到。
她的爸爸也不爱她，虽然本来就没打算找他，可当确认的那一刻，还是会想哭。
她背对身去，不想让钟翊看到，可他却从后背抱住了她，下巴抵在她头顶，挠得她痒痒的，孟拂枝无端想笑：“干嘛？”
“想吃掉你。”钟翊答，“这样阿姐就不会难过了。”
他作势亲她，孟拂枝没有推开，温柔地回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