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
041
鹿鞭丶牛鞭丶马鞭丶羊鞭……
褚南川听着从容洇口中蹦出来的一个又一个鞭字, 额角跳了又跳,只觉得头好像又要开始痛了。
容洇才不管他。
说完,施施然从东偏殿离开。
先到了乾政殿去看折子。
三个月的时间。
已足够让容洇从对朝堂之事的一无所知变成如今的无所不知。
奏章上于她而言陌生又乏味的内容, 眼下她已可以得心应手地从容处理。
且北境的战事一定,大乾境内未再有什么大的天灾人祸出现, 一切都还在容洇能够处理的范围之内。
在眼前摊开的折子上落下最后一笔,容洇放下手中狼毫, 擡手抻了抻筋骨放松。
目光看一眼窗外,才发现不知不觉竟已至了日暮时分。
暮霭一片接着一片, 沈沈堆积在天际, 将天色染成一片潋滟的紫。
容洇从御案前起身,去承乾殿和小太子用晚膳。
待晚膳用罢。
天色刚刚擦黑, 点点寥落的星子缀在一望无垠的墨黑夜色中。
容洇要回长宁殿。
顺便再去东偏殿里看一看今日刚醒过来的褚南川。
才走上几步, 衣袖忽然一重。
被小郎君给拽住了。
小郎君还记得白日里褚南川避开他,不让他牵他手的事情,一张小嘴抿得紧紧的,一整天的兴致都不怎么高。
容洇低头, 揉揉他的小脑袋瓜, 问:“怎么?庭儿也想和母后一起过去?”
小太子别别扭扭地点了点头:“儿臣想和母后多待一会儿。”
他就只是想多陪陪母后。
才不是为了要去东偏殿看什么人。
容洇牵起他小手。
头顶云层被夜风吹散, 有丝丝缕缕的皎洁月色透出来, 隐约描摹出皇城宫殿高大巍峨的轮廓。
明秋手里擎举着鎏金明角宫灯在前头引路。
容洇牵着小太子走在后面。
到了东偏殿,先遇上了过来送药的宋琰。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 每次容洇过来东偏殿, 都能刚好碰上他。
不是来给褚南川把脉, 就是来给褚南川送药。
宋琰朝容洇行礼。
容洇冲他微颔首。
如此, 也就算打过招呼了。
转过身,牵着小郎君的手迈阶进偏殿。
容洇没回头。
自然没有看到。
身后送完药的宋琰并没有立即离开。
目光反而眨也未眨地停留在她身上。
直到容洇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
连衣角也再看不见。
宋琰这才擡步, 去小厨房拿放在那里的药箱,准备回太医署。
夜风吹得枝头叶片簌簌响动。
半开的窗棂依稀掩映着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形。
褚南川站在半开的窗前,静静看着宋琰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他只是想来透透气。
没想到碰上这一幕。
刚巧。
容洇没看到的,他全都看见了。
眼睫低垂。
他收敛目光。
刚擡手关上窗。
身后,脚步声传来。
是容洇带着小太子进来了。
褚南川拱手对着他二人拘礼。
宽袖滑落,手腕上那根铃铛细金锁链隐隐露出来一个轮廓。
是白日里容洇将他绑在床上的那一条。
缠了几圈戴在他清瘦的腕骨上。
一眼看过去,像是一条精致的手链。
只待容洇什么时候兴致来了,重新再用这链子将他锁回床上。
小太子还在生着褚南川的气,撇过头去不看他。
王德全将宋琰送来的药汤奉到褚南川手边,又识趣地掖手退下。
容洇在褚南川身边坐下。
小郎君则故意离他远远的,坐在明黄宝相花地毯上逗尺素玩。
只是动作依旧不怎么专心。
摸一下猫儿,又看一眼坐在圈椅上的自家母后。
馀光却总忍不住偷偷瞥向坐在容洇身旁的那道高大身影。
瘫在他怀里的尺素察觉到他的不专心,不悦地“喵”了一声,弓起身子,循着小郎君的目光看向端起药碗的褚南川。
药碗送至唇边,褚南川还未来得及张口。
毫无征兆地,向来安分的尺素从小郎君怀里一跃而起,爪子冲着褚南川的右手便是一挠。
褚南川避之不及,右手一松,盛着温热药汤的瓷碗直直往容洇的裙角倾去。
电光火石间,褚南川无恙的左手伸出,及时托起往下坠的药碗。
他动作很稳,瓷碗里的药汁轻晃荡出几圈细小的涟漪,又很快归于平静。
只是……
褚南川低眸。
深褐色的药汤上映出他模糊的英挺面容。
他左手握着药碗,掌心触感是带着药汤温度的冷硬。
手背触到的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温软滑腻。
视线缓缓上划,越过掌心的那碗汤药,入目是容洇胸前被玄紫布料包裹住的圆润弧度。
不大不小,是刚刚合适的精巧。
只是实在太过柔软。
似乎比她的手还要更软上千百倍。
他只是不慎碰上。
一点力道未施,便已将其挤压得变了形状。
微微下陷着,凹成与他左手手背相契合的弧度。
偏偏,那弧度还不是全然静止的。
随着女郎的一呼一吸,那弧度也跟着一下一上地起伏,缓缓磨蹭着男人手背。
摩擦生出来的热量烫得那稳稳托着药碗的大手猛然一颤。
瓷碗里的药汤几番翻滚,眼看着就要倾倒出来了。
褚南川立马收回手。
但还是慢了一步。
几滴浅褐色的药汁从瓷碗边上漾出来,正好滴落在女郎胸前的衣襟上。
好在那药汤虽温热,但隔了几层衣裳料子,倒也并不觉得烫人。
药汁顺着被挤压的起伏蜿蜒着,勾勒出几笔浓墨重彩的轮廓,弧度愈发凸显。
药香氤氲,褚南川却敏锐分辨出了藏于其中的那几缕淡淡冷香。
他知道那是独属谁的香气。
屏息几瞬,褚南川不自然移开视线。
容洇低头看一眼胸前衣襟上那几道多出来的药渍,正要收回目光,馀光瞥见男人执着药碗的左手。
墨玉扳指下,骨节分明的长指紧紧绷着。
就连手背上的青筋都隐隐凸起了几根。
“侍臣怎么这么不小心?”
容洇眨了眨眼,语气里并不见裙裳被弄脏之后的恼意。
身子反而徐徐往前,朝褚南川靠了过去。
“都弄脏本宫了。”
容洇的语调拉得轻而缓。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因着这样的刻意,落入耳中,莫名多了几分令人遐想的暧昧。
一旁的小太子眨了眨眼,似隐隐察觉到什么,忙将闯了祸还不自知的尺素搂进怀里,伸出两只小手捂住了双眼。
只那十指的指缝却开得极大,欲盖弥彰地半掩着一双好奇张望的圆圆眼珠。
褚南川将一方干净的帕子递到容洇眼前。
“抱歉,是臣一时失手。”
毫无起伏的语气,同他面上神情一样无波无澜。
容洇瞥一眼他递过来的那帕子,没有伸手去接。
“既是侍臣弄的,自然得要侍臣替本宫擦干净才是。”
她朝着褚南川的方向微微俯身。
两人的距离更加近了一点。
她几乎快要靠上他胸膛了。
软帕被骨节分明的长指捏出几道明显的褶皱。
呼吸滞了滞。
褚南川拿着帕子的手缓缓靠近。
即将触上,一道稚声传出。
一旁偷看的小太子不知何时钻进了两人中间。
仰着小脑袋,先看一眼容洇,又再看一眼褚南川。
“孤来替母后擦。”
他人不足三尺高,努力踮起脚尖,却也还是够不着褚南川手里的那方帕子。
最后,还是容洇将小郎君放到了自己的膝上,助了他一臂之力。
褚南川看一t眼被小郎君拿过去的帕子,又再看一眼自己空下来的手,没吭声,转头重新端起那碗药汤,仰头喝下。
放了好一会儿,刚熬好的汤药被暮春的夜风吹得发凉。
凉药入口,却莫名灼得他喉间发渴。
药碗放下,他又倒了一杯盏中的凉茶。
右手手背上被尺素挠出的印子隐隐渗出来几道红血丝。
容洇见了,扬声唤王德全拿药进来。
长宁殿里多养了只猫儿,为防着猫儿伤人,备着的药膏自然也不少。
只是尺素向来是个乖巧安静的,除了缠着小太子,平日里并不怎么爱闹腾,也从未做过抓挠人的事情。
王德全还是第一次见到它对一个人有如此大的敌意。
尤其,这人还是褚南川。
王德全送了药膏进来,欲抓着尺素教训一番。
尺素却毫无做了错事的自觉,冲着王德全“喵”一声,旋即一个转身,躲到了小太子身后,蓝宝石似的瞳孔里满是懵懂的无辜。
小太子把猫儿抱起来,拦住王德全。
“尺素不是故意的,孤会好好教它,让它日后不能再这么随随便便抓人。”
好在尺素也知道控制力气,褚南川手背上的伤并不算严重,只是破了皮。
看褚南川也并无追究的意思,王德全也就作罢了。
容洇将那瓶药膏推到褚南川手边:“侍臣的手这么好看,若是留疤了,本宫可是会心疼的。”
褚南川目光停在那瓶药膏上。
良久,低声道了一句:“多谢娘娘。”
冰凉的药膏搽上伤处,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
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将药膏擦在了才刚碰过容洇的左手手背上。
药膏的质地冰凉,却灼得褚南川连指尖都开始发起了烫。
简单上完药,他将药膏收好。
眼不见为净。
可馀光却总也不受控制地往左手跑。
小太子抱着怀里的猫儿,若有所思地观察着盯着自己左手看了半天的褚南川,恍然间明白过来什么。
分明也没有在东偏殿待多久,大半个时辰却很快过去。
该是小太子上榻歇息的时候了。
小满进来打着手势提醒一声,欲先带着小太子回承乾殿去。
容洇看一眼磨磨蹭蹭起身的小郎君,朝褚南川开口:“劳烦侍臣替本宫送一下庭儿。”
小太子一听,小眉头皱了起来。
“孤可以自己走,才不要别人送。”
话是这么说,小脚迈出的步子却越来越慢。
褚南川走到小郎君身边。
学着容洇的模样,生疏地牵上小郎君的手。
小太子听到了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
虽然丶虽然父皇不记得他了……
但是父皇主动牵了他的手……
父皇的手可真大啊。
能将他的手完全包住。
和母后的手一点也不一样。
母后的手比他的大不了多少,但是是软软的。
父皇的手则是硬硬的,磨得他的掌心有点痛。
他喜欢母后的手,也喜欢父皇的手。
……如果能同时牵着父皇和母后的手就好了。
小郎君面上偷偷露出一点羞涩的笑意。
再擡头,已来到了门口。
褚南川松开手。
小太子站在门口,却迟迟不见挪步迈过门槛。
看在今夜父皇这么主动的份上,他可以勉强原谅父皇今天白天的事……
褚南川看着他,问:“小殿下还有事?”
小太子左右瞧了瞧,没看到门外的其他人。
这才偷偷碰了碰褚南川的左手,别别扭扭地挺直自己的小胸脯,有些为难地小小声开口:“你要是真的很喜欢,也可以摸一摸孤的……”
褚南川:……
下一瞬。
小郎君被褚南川面无表情单手拎出了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