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
060
小郎君站在浴间门口。
烛光在眼前晃, 地板上有他短短一道影子。
小郎君搞不清楚情况,只觉自己莫名其妙就被明秋牵出了殿。
他有点小小的委屈了。
他不想自己t一个人。
他想要在母后父皇身边多呆一会儿。
于是,趁着明秋不注意, 小郎君小身板悄悄一弯,又偷偷跑了回来。
听到浴间里不曾停过的水声, 小郎君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进去,于是一直乖乖地等着。
终于等到水声停了, 才抿唇上去轻轻敲门。
父皇会抱母后,会帮母后沐浴。
他也想让父皇抱抱他, 想让父皇帮他洗香香。
小太子的声音传进来, 容洇人霎时便从迷乱中清醒过来,将身前的褚南川微微推开:“……庭儿过来了。”
明秋牵着小太子出去, 时辰又这么晚了, 容洇理所当然地以为小郎君会跟着小满一道回承乾殿去了。
没想到人不仅没走,还突然过来说要沐浴,打了两人一个措手不及。
褚南川直起身子。
隔着一层水雾,也能看清他尚未餍足的欲望。
容洇轻咳一声:“……咳……你自己看着解决吧, 我先出去看看庭儿……”
小郎君一个人在外面, 又这么晚了, 肯定不能让他等久了。
隔间外。
浴桶里变凉的冷水又派上了用场。
褚南川站在浴桶前解衣。
容洇已经站在浴间门口准备出去了。
听到耳边断断续续响起的衣帛摩擦声, 她又停下脚步,回身探头, 鬼使神差地偷偷往屏风后看了一眼。
早朝的这三个月, 大殿上的文武百官容洇一一见了面。
满朝文武, 面庞清秀英俊者有之, 身材矫健威武者亦有之。
乍一眼望过去,也可赞一句人中龙凤。
可若是同褚南川放在一块, 便全都黯然失色了。
单论脸与身材,容洇不得不承认,褚南川是她见过最为出色的。
或者说,是最合她审美口味的。
浴桶里的热水冷下来,浴间里的水汽也跟着沈寂。
没有一层碍眼的薄雾遮挡,男人的身形清清楚楚地映在屏风上。
宽背笔直挺拔,往下,是劲瘦的腰腹,肌肉线条微微隆起,紧致遒劲,又不会过分夸张。
实在赏心悦目。
容洇忍不住,站在原地,多看了好几眼。
反正……又不是没看过。
且他如今名义上是她养的男宠,看一眼身子而已,合情合理,并没有什么。
屏风后。
察觉到她毫不掩饰打量而来的目光。
褚南川没动。
他还从来……没有直接在她面前这样过……
指尖迟疑着,在半空中虚虚比划。
想着要如何握住,如何动作,又该是如何神情与姿态,才是最好看的……
又禁不住想。
他虽没有在她面前这样过,可她这么喜欢看……
不知道是不是也像今夜一样,这样偷偷看过其他人……
比如,那位人人避讳在他面前提起的帝王。
这么一想。
莫名生出几分郁燥的情绪来。
可是。
就像世上不会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一样,即便是双生子也会有不同。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脸可以相似。
总不能,身上的其他地方,也全都一模一样?
褚南川眼眸垂下。
看一眼腰下。
直接转过身。
容洇偷看得入神,目光猝不及防同他对上,脸色微赧。
刚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身离开,听到他问:“好看吗?”
他没有明说是什么。
只用眼神牵引着容洇目光,缓缓往下看去。
继续问。
“是我的大,还是,他的更大?”
目光长久地停驻在容洇面上。
似要将她所有的细微神情变化一一看清。
意识过来褚南川问的是什么,容洇脑袋轰的一声。
脸颊如被火烧。
已没有心思再深究褚南川话里说的那个他指的是谁。
只当没听到他的话。
没有理他。
顶着褚南川灼灼盯过来的目光,容洇转身从浴间离开。
她走得有点急。
又因为脑海里一直盘旋回响着褚南川那句不要脸的问话,心不在焉的,走着走着就变成了同手同脚。
褚南川看着她背影,展唇一笑。
心里生出来的那点郁郁随之消散。
外头。
夜色渐深。
小太子虽才三岁,但向来乖巧,人也比同年龄的小孩童要更聪慧些,已能自己一个人洗澡了。
只是容洇是不怎么放心的,让小满每次沐浴时都跟着,防止中途会出什么变故。
偏今夜不一样。
不仅要在东偏殿里洗澡。
而且还特地点名,要褚南川帮他洗。
容洇哭笑不得。
待浴间里的褚南川重新穿戴好,王德全将给小太子备的热水擡进去。
和热水一同擡进去,还有为身量不高的小郎君专门准备的小浴桶。
掩好门,王德全自退下。
案台的火光像长在枝头的红叶,被夜风吹得不住摇晃。
落在金砖地板上的光点跟着斑驳。
小太子和褚南川站在低矮的小浴桶前,一个仰头,一个低头,大眼瞪小眼。
唇角抿起一个害羞的弧度,小郎君没好意思让父皇帮他解衣。
自己乖乖脱了,光溜溜地进了浴桶。
扶着浴桶边边,小郎君板板正正地坐在浴桶中央。
明明是在洗澡,偏偏认真严肃地好似是坐在书案前读书习字一样。
第一次给小孩子洗澡,褚南川并没有什么经验。
虽然已经努力收力,但还是没有控制好力度,第一下就擦得小郎君娇嫩的肌肤红了一大块。
这一点,倒是和容洇一模一样。
褚南川微楞,拿着巾帕的手停在半空:“……抱歉。”
“没事,孤不疼。”
小郎君摇头。
藏在水下的两只小手却紧紧握成了两个饱满的小拳头。
好吧,他其实是有一点疼的。
母后之前帮他洗澡的时候可温柔了。
他没想到父皇居然用了那么大的力气。
但是这是父皇醒过来之后第一次给洗澡。
算了,这次他就原谅父皇吧。
小郎君偷偷看一眼浴桶前给自己擦身子的父皇,叹了一口气。
褚南川不知小郎君格外丰富的心理活动。
只是在小郎君偷看他第二眼的时候,跟着看了过去。
一大一小的目光对上。
褚南川注意到小郎君乌黑澄澈的眸子。
小郎君双眼皮的褶皱宽而深,眼型圆润,显出几分稚童特有的幼态。
和容洇的眼睛很像。
之前因着小郎君和自己过分相像的面庞,褚南川一直将小郎君的眼睛给忽略了。
巾帕搅得浴桶里的水汩汩响动,他对小郎君开口:“你的眼睛,长得和你母后的很像。”
“是吗?”
小郎君有些惊讶。
“还没有人同孤这么说过呢。”
洗到屁股了。
小郎君有些害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小了些:“他们都说,孤和父皇长得最像了。”
“……之前,你没醒过来的时候,孤一想父皇,就会去照一照镜子。孤看着镜子里的人,镜子里的人也在看我……这样,就好像是父皇在看着孤一样……”
小太子一边说,一边诚挚地看着褚南川,以这种方式委婉地诉说自己之前对他的想念。
却不知这个时候的褚南川,其实并不怎么想听到他口中提起的父皇。
许久。
没等到褚南川的回应。
小郎君意识到什么,乖巧地噤了声,也不再说话。
眉眼落寞垂下。
他丶他还以为,这么多天了,自己和父皇的关系已经变得要比之前亲近了呢。
但是没关系,今天父皇不仅教他写字,还帮他洗澡了。
以后还多的是相处的机会。
小郎君在心底暗暗给自己打气。
等从浴桶里出来,擦干身子再穿好衣服,早已过了小太子往日睡觉的时间点了。
恹恹打了几个哈欠,小太子精神熬不住,走起路步子也跟着东倒西歪。
褚南川低头看过去,发现人不知什么时候闭上眼睡着了,抱着他大腿不撒手。
无法,褚南川只好将人放到肩上,单手从浴间扛了出去。
容洇听到响动,擡头朝父子二人看过去。
先望一眼身材高大的男人。
随即,目光又转向靠在他肩膀上呼呼大睡的小家夥身上。
“睡着了?”
容洇小声问一句。
褚南川点头。
容洇看一眼窗外天色。
“太晚了,今夜就让庭儿在这儿睡吧。”
省的来来去去的折腾。
暖阁里设的小榻不大,容不下两个人。
容洇让褚南川把人抱到内间那张更大的床榻上,打算今夜自己和小郎君一起睡。
只是褚南川把小郎君放到床上去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
和曾经的那次午憩一样,睡梦中的小郎君紧抓着褚南川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撒手。
容洇眨眨眼。
回身看一眼容了两人但还稍显宽敞的床榻,问他:“你要不,也上来一起睡?”
床帏掀起又垂落。
褚t南川依言跟着上床。
抓着褚南川衣袖不肯松手的小郎君似乎感应到什么,睡梦中松开攥袖的手,一骨碌就卷进了床榻靠墙的最里侧,整个人蜷成小小的一团。
小郎君睡得安稳。
困乏的容洇也很快歇下。
褚南川没那么快睡着。
耳边听着母子俩均匀浅淡的呼吸。
手臂却忽然一软。
褚南川侧眸。
看到睡梦中不自觉翻身朝自己而来的容洇。
两人之间本隔了一掌的距离。
容洇这一翻身,不偏不倚,正好撞进了他怀中。
女郎半边侧脸枕上他胸膛,温热均匀的呼吸淡淡洒在心口。
有点痒。
大掌从女郎腰后穿过,自然而然抚上她纤薄的后脊。
褚南川将人拥在怀中。
睡梦中的容洇隐隐察觉到腰上多出来的那一只大手。
玉洁的指尖寻到他衣袖,轻轻摩挲,闭着眼用气声埋怨道:“……别动……”
褚南川未来得及调整姿势,她已轻车熟路地在他胸膛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又沈沈睡了过去。
褚南川低眼凝视着怀中人近在咫尺的面庞,目光落到她轻摩挲着他衣袖的指尖上。
在睡梦中,她把他当成了谁呢?
指节寻到女郎唇畔的一粒朱砂,辗转轻碾。
褚南川低眼凝视着怀中人近在咫尺的面庞。
环在女郎腰上的手更加用力。
容洇被迫贴他更近。
两人距离紧得连一丝缝隙也无。
他虎口正好卡在她玲珑的腰窝处。
不多不少,分毫不差。
仿佛他与她天生就该如此契合。
心底生出一股熟悉又陌生的熨帖来。
就好似他早已拥着她入眠过千遍万遍。
失忆之前,他和她夜里,也常常这样吗?
褚南川不知道。
他闭上眼,眼前光景变成一片单调的漆黑。
一如他脑海里空白一片的记忆。
迷蒙又混沌。
一开始,褚南川从不觉得失去记忆是一件多大的事。
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这就够了。
甚至于那些丢失在自己记忆里的其他人,也并不重要。
因为不重要,所以他才会忘了他们,不是吗?
鼻端尽是容洇身上的浅淡冷香。
直至今夜。
直至此刻。
褚南川才发觉,自己似乎错了。
他想记起全部,有她参与的往昔……
只属于他和她两个人的……
层层叠叠的帏帐掩落床前,皎洁的月光从半开的窗棂中洒落,被筛成迷蒙细碎的几缕,隐约照清床上三人的身形。
褚南川一手拥着容洇,另一只空出来的长臂伸出,替睡在床榻最里侧的小郎君掖了掖被子。
直到褚南川也彻底入眠。
床榻最里侧的小小身形微微一动。
小郎君睁开眼,看一眼身旁的母后,又看一眼父皇搭在自己身上的大手,小手捂着唇,偷偷一笑。
窗外。
夜色静寂。
就连宫道旁的花草也都枕着天上星河入了酣眠。
晚风呼呼吹过,连一片叶子都没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