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
064
天色才刚拂晓。
曦光薄薄一层, 笼罩在都城上方。
还没完全消散的晨雾绕着刚打开的城门漂浮缭绕。
一辆马车自城郊疾奔而来,马蹄踏破清晨的宁静,直直朝宫城方向而去。
车中的胡太医听着传到耳边的阵阵车辙声, 捋着自己的小短须,再看一眼静静放在脚边的药箱, 思绪禁不住慢慢沈了下来。
从宫里离开,已经快三月有馀。
他离开之时, 皇上虽仍未醒过来,但身子已调理稳定没有大碍, 当时又恰逢他挖到宋琰这个好苗子, 便顺手将宋琰举荐入了宫,正好可以填补上自己离开后太医署的空缺。
宋琰此人虽年纪尚浅, 在医术上却很是精通, 假以时日必能超过他成就一番盛名,将褚南川的身子交到宋琰手上照料调理,胡太医是万分放心的。
有宋琰在宫里,按理来说应再用不着他才是……
可是这么久了, 他在宫外却始终没有听到皇上苏醒的消息……
一想到容洇的急诏可能与宫里昏迷的褚南川有关, 胡太医面色肃了下来。
马车到宫门前停下。
胡太医刚从马车上下来, 就被禁卫军带着直朝长宁殿而去。
长宁殿仍是安静的。
独东偏殿廊下隐约可听到依稀人声响起。
容洇去查看昨夜临时关押审问宋琰的小黑屋:“是什么时候发现宋琰出事的?”
王德全和负责看守的禁卫军跪地低头请罪。
从昨夜到现在, 软硬兼施下宋琰终于愿意开口谈及药汤的事情,王德全想着要快些给容洇报告, 不想刚出门找到明秋将事情说清楚, 一回来就发现了倒在地上咬舌自尽的宋琰。
王德全:“……就是一刻钟之前的事情……是奴才一时没注意, 没想到一回来就看到人躺在地板上没了意识……“
而在这期间, 禁卫军负责看守的人全程未离开,屋内门窗皆紧闭, 也未发现有打斗痕迹,基本已确定宋琰是自杀无疑。
明秋跟在容洇身侧,想到昨夜一直缠着要去看容洇的宋琰,心底不免生出些唏嘘之意。
虽说宋琰的罪名无论如何难逃一死,但她并未想到他最终会以这样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容洇在屋内细细察看而过,确认没有其他的异样,才接着往下问:“昨日下毒的事情,宋琰后面是怎么交代的?”
王德全:“宋琰说他并未在药汤里下毒,只是丶只是……”
容洇看着他:“只是什么?”
“……只是将其中的一味药草给换成了……”
王德全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忽听到外头一阵忙乱的脚步声急匆匆响起。
明秋探头出去看一眼:“娘娘,是胡太医到了。”
容洇只能先出去。
王德全去替胡太医拎起医箱。
看一眼风尘仆仆的胡太医,容洇面上微有歉意:“有劳您老人家一大早的跑这一趟了。”
言罢,侧过身去,让明秋带着胡太医进了东偏殿。
搁置在角落小案的那顶紫檀香炉正燃着宁神用的细香,香炉顶盖缭绕着一条又一条的细白烟丝。
胡太医上下打量一眼殿内的陈设,嗅到安神香中夹杂着的若有若无的熟悉草药味道,到底忍不住有些感慨。
“多月不见,娘娘和小太子殿下一切可都安好?”
容洇点头笑笑:“都好,您不必挂心。您走时庭儿连笔都还握不住,眼下都能流畅写出大字了。”
明秋也跟着笑:“奴婢才听小满说,小太子殿下这月又重了三斤呢。”
胡太医想起小太子一个不足他膝高的圆乎乎糯米团子,眼睛笑得只剩下两条缝隙。
“老臣当时就说,小殿下同皇上幼时长得一模一样,定是个聪慧的。”
听到皇上二字,殿内莫名安静一瞬。
胡太医心头又浮现出自己在马车上时做出的种种猜测,隐隐有些不安。
“娘娘,皇上他……”
容洇回身,朝帘幕后望一眼:“我们先到暖阁去罢。”
几人脚步渐行渐远。
一帘之隔。
褚南川身影立在帘幕之后,耳边是外头刚刚落下的细碎交谈声。
他知道容洇让人从宫外请了位老太医进宫。
因为宋琰那碗有毒的药汤,她紧张他身子,昨日到现在,一直来来回回地见太医。
外头老太医的声线苍老,却好像之前听过似的,莫名亲近。
直觉告诉他是他失忆之前曾认识的人。
可仔细回忆,脑海里却依旧是一片无边际的白。
褚南川忍不住拧眉。
暖阁里。
容洇看一眼胡太医,不再藏掖,直接吩咐明秋:“去将东西都拿出来。”
昨日在差太医署的太医来给褚南川诊脉之前,容洇便让明秋将宋琰送药来的药碗丶托盘一一都给封存好了。
虽然药碗里的药汤被褚南川服下,但是好在碗底还有少许的药渣残馀。
至于被尺素碰到药碗滴落下来的有毒药汤,容洇让明秋将用来清理药汁的巾帕也一并拿去保管好。
按着容洇的吩咐,明秋将东西仔细呈到胡太医面前。
容洇:“麻烦胡太医替本宫看看,这药汤里究竟被下了什么毒?”
听到毒一字,胡太医心里一凛,半点不敢马虎,忙以面纱缚住口鼻作防护,低头仔细辨别药碗中的剩馀药渣。
几番仔细查看,他拱手呈上一枚洁白银针,回禀道:“回娘娘,此药碗中并未发现有毒。”
容洇微有些讶异:“怎么可能?可是昨日本宫让明秋用银针试药,银针分明变黑了?”
胡太医笃定:“碗中汤药确是无毒。只是娘娘恕老臣斗胆问一句,这药,是给皇上开的?”
容洇点头。
眼下东偏殿中,唯有褚南川一个需要喝药的病人。
“那这药若是误用了,可否会让人头疼难忍?”
“娘娘有所不知,这药汤虽然没有毒,却含了一味民间不常用到的偏方。”
胡太医面色凝重下来,连带着语气也沈重了几分,一字一字缓缓落入容洇耳中。
“这偏方,并不会致人头痛。而是,让男子不能人事之药。”
“这偏方药性极烈,即便只是沾上一口,恢覆的几率也是寥寥无几。若是不慎喝下,只怕这男子日后是再也无法……”
胡太医说到这,小心翼翼地看了容洇一眼,斟酌用词:“……所以娘娘……这药,皇上他……是已经服下了吗?”
容洇低下头。
宽袖微微滑落下,能看到手腕上留下的隐约红痕。
是褚南川昨夜攥着她手留下的。
昨夜帐中,他抓着她不松手,口中说着t头疼,诱着她留下来,由他胡作非为……
彻头彻尾的骗子……
容洇气笑了,看着胡太医,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胡太医放心,皇上将这药,一滴不落,全部服下了。”
另一旁的王德全手拿着拂尘瘫坐在地上。
宋琰最后交代时,也是这么和他说的,说只是换了其中一味药材,并不影响整个药方的药性,也没有想要在里面下毒,谋害皇上的性命……
只是他没想到,这药居然厉害,只要沾上一滴就……
估量了一下宋琰送过来的药汤的分量,王德全心如死灰。
完了,皇上和他一样变成太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