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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7
谈及正事, 容泽对褚南川絮叨的不满只得暂且收起。
殿门紧紧关上,隔绝外头夏日喧嚣虫鸣,留下满室温和的宁静。
猫儿小小一道影子映在金砖地板上。
小太子上前将猫儿抱起来, 学着容洇的模样在嘴边竖起一根小手指,对着猫儿轻轻“嘘”一声, 让它不要出声打扰到自家母后和舅舅。
容泽从袖中掏出一份图纸递给容洇。
“你看看,这是我在北境之时, 从一夥出城往柔然去的商队的马车上发现的。”
说来也巧,当时容泽正循着褚南川出征时的边境线路一一搜查, 除却在书信里寄回给容洇的那个香囊外, 还意外发现了残在泥道上的半截车辙印。
褚南川当时战时所走,全是隐蔽的行军路线, 周遭杂草丛生, 荒无人烟,便愈发显得那道突兀的车辙格外显眼。
只是当时未能查探到更多信息,他只将香囊寄回容洇,并未将车辙之事告知, 而是选了守株待兔之计, 一人亲自在那条偏僻的行军小道上守了快半个月, 终于守到了那辆马车。
只一眼, 容泽就看出那商队马车底下的暗箱。
在整个大乾,只有宫中御用的马车才会有如此设计。
与普通的马车相比, 宫中马车暗箱可额外多载两人, 一般只在战乱等不得已之时才会用到。
若非容泽在禁卫军中任职, 常年于宫里宫外奔跑, 也窥不出那马车中藏着的门道。
商队马车的暗箱打开,里头堆放了层层叠叠的丝绸布匹。
而这图纸, 便是在最里层的夹缝里发现的。
容洇接过图纸打开,看清上面的内容时,面色彻底肃了下来。
图纸上绘着的是整座都城的地形图,各处地势城防如何,均一一标注仔细,比之宫中乾政殿所藏的城防图,细致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容洇看着手上图纸,问:“对这图纸,商队的人怎么说?”
图纸事关重大,早在北境之时,容泽就对商队之人一一询问过。
看到多出来的图纸,商队的几人对望几眼,诚惶诚恐跪下,只言布匹是在京中一布庄购下的,并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了这么一份图纸。
柔然一国以游牧起家,百姓多着皮袍,时下来自大乾的丝绸缎料传入,大受欢迎,商队以此作为商品运售到当地贩卖获利,再正常不过。
而越是珍贵的丝绸布匹,对运输保管的要求就越是严苛,不可t过潮,亦不可过热。
商队马车暗箱的存在,理由便是为了能够避开天光,更好地运送丝绸布匹。
走的偏僻小道,也只是行商多年无意中发现的一条捷径,为的是能避过大道上的车马,节省路途花费的时间。
桩桩件件,都有一一对应的合理解释,挑不出丝毫可指摘之处。
但往往,毫无漏洞的完美,就是最大的漏洞。
容泽:“他们口中所说的布庄,我返京之前着人去查探,但恰在查探前一日,布庄就已转手,前任掌柜不知所踪。”
容洇缓缓攥紧手上的图纸,语调严肃:“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那夥商队的底细,可都打探清楚了?”
容泽:“从衣着打扮上来看,商队里的人俱是我大乾的百姓无疑。”
柔然之人浅瞳浅发,发尾卷曲,大乾百姓却俱是一头黑亮乌发,外貌区分明显,这自是不必多说的。
“根据他们自己报上的姓名籍贯,我已遣人拿着画像去查探了,只是其中涉及多方调查,花费时间众多,当下还未能有结果。”
容洇表示知晓,缓着声将自己心中的猜想一一说出。
“论大乾丝绸布匹,唯南边丝绸最负盛名,商队之人天南地北收购货物,去一趟南边并不算费劲,但其只在京城与柔然都城之间往返,本就可疑。”
“商队常年于大乾与柔然两国之间穿梭行走,以商队之名作掩护暗中传递消息,比起其他手段,自然更加便利。这支商队,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甚至知晓以隐蔽的行军路线来掩护自己的行踪,说不定,和年前的边疆战役也有关,或许,是同一批人在其中动的手脚。”
这一点,恰与容泽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商队的人,我已秘密押送回京,眼下正关在城郊,就看后面能不能从他们嘴里再撬出点东西来。”
怕走漏风声打草惊蛇,容泽不仅让人扮作了那夥商队的模样重新出城,还自己亲自将人押送了回来。
兹事体大,与宫城中的容洇息息相关,他实在放心不下交予其他人负责。
这也是为何他今日会突然返京的缘故。
“不过,要想让他们开口,并不那么简单。”
说到这,容泽不知突然想到什么,视线跟着往褚南川呆的内殿投去。
“他们虽面貌上仍是大乾人,但与外夷勾结卖国,骨子里说不定已是柔然人的脾性,我同柔然甚少打交道,没有什么经验。”
“皇上年前与柔然的部队几番艰苦鏖战,深谙他们脾性,让他去审人,再合适不过。”
“不行。”
几乎是想也没想,容洇直接开口拒绝。
方才在内殿中那般情形,情急之下,容洇没能解释清楚,眼下才终于有机会将事情说清楚。
“褚南川失忆了,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都不记得了。”
容泽面上露出一丝惊诧:“失忆?”
一旁的小郎君糯糯牵住容洇一根小手指,闻言有些委屈地点了点小脑袋,唇角微扁:“父皇不记得母后,也不记得孤了。”
容洇跟在后面补充道:“眼下,他身份是我私养在后宫的男宠,他没了记忆,对其他事情一无所知,不宜在这时现于人前。”
听到男宠二字,容泽眼眉一挑,手拍上容洇的肩,语气里甚是欣慰:“哥还当你会心软对他手下留情,早在他之前将你强囚在宫里之时,他就该有此教训了。”
眼看着容泽要谈起旧事,容洇低眼,瞥见小郎君仰起来的一双瞳眸闪闪发亮。
小郎君在偷偷听大人说话。
听到和自家父皇有关的内容,一双偷听的小耳朵尖竖得高高的,瞧来和尺素一模一样。
容洇不愿破坏小郎君心中对父皇的天然向往,擡手扯了一下容泽衣袖,及时止住了他将要说出口的话。
看在小郎君的份上,容泽到底还是转了话题,却依旧还是要褚南川出宫去的:“他即便是失忆了,也总不能什么都由你来替他周全。”
容洇思前想后,几番考虑。
最后勉强松口,同意让褚南川出宫去。
却不是因为容泽所说的原因。
而是突然想到,几刻钟前褚南川同她抱怨的,自醒来后,他连这东偏殿的门槛都迈不出去。
他既想出去看一看,那便出去罢。
她因褚南川之前行径,再加之情绪累积上头,方在他苏醒又失忆后捏造了个男宠的名头给他。
但或早或晚,或旁人告知,或记忆恢覆,他总是要知晓真相的,她不能一直以男宠的名头来欺他瞒他。
只是该如何慢慢对他诉诸这一切,容洇却是没想好的。
让他出宫去,权当做是第一步的尝试。
小郎君不知道宫外是什么样的,只知道父皇要去,便也想去。
“嗖”一声爬到容洇怀里:“母后,儿臣也想出宫去。”
容洇自然是不同意的。
从晌午议至日落。
暮霭沈沈堆积在西边太阳将落的地方,洁净的云雾由此染上大片姹紫嫣红的颜色。
趁小郎君不备,容泽直接将人扛上肩头:“你还太小,不能出去。来,送舅舅出宫去。”
说是送,容泽却也并不真让小郎君哼哧哼哧跟自己到宫门,出了长宁殿的门,便将小郎君从肩膀上放下。
自己顶着两侧琉璃瓦歇反射的耀目夕光,大阔步离开。
看着容泽离开,伴在小太子身后的小满蹲下身子,打着手势向小郎君问起褚南川的情况。
在东偏殿站着的半天里,她一直在外头候着,只依稀看到容洇同容泽谈话,不见褚南川身影。
明秋和王德全也忙着安置胡太医,她探听不到褚南川情况,心里又担心,只能问起年岁尚幼的小太子。
小郎君左看看,右看看,没看到有人,这才招招小手让小满低下头来,心花怒放地小声道:“父皇已经醒过来了,只是还要休息。”
听说褚南川已醒,小满眼底眸光微闪,露出一个放心的笑,打手势表示那就好。
提到自家父皇,小郎君开心起来。
走上几步,想到什么,又停下来,扯扯小满衣袖,仰头问:“小满姐姐,你知道宫外是什么样的吗?”
这边。
容洇看着容泽带着小郎君离开,手里攥着那张图纸,哪里还有心思再去乾政殿看什么折子。
走进内殿,甚至没注意到床榻上的褚南川何时自己解开了禁锢,层层叠叠的床帷刚掀开条缝隙,手腕一重,人便被褚南川拉到了榻上。
容洇惊讶呼一声,男人微带粗糙的大掌托住她臀,稳稳将她揽坐至怀中。
“娘娘方才,害臣在人前丢了脸。”
御膳房的补汤疗效不容忽视,饶是极力压制,褚南川呼吸依旧难捺粗重。
他俯首,鼻梁从容洇面颊上轻轻慢慢地蹭过。
容洇开口纠正他:“是差点。”
她进来得及时,小太子和容泽都没仔细看到他身上绑着的东西。
擡手勾住他脖颈,容洇同他道:“今夜,你同本宫一道出宫去罢。”
她心思放在那图纸上,语调比起平日来失了几分兴致。
褚南川察觉,停下动作,双手握住她削肩,低头看她神情。
容洇觉他奇怪。
“怎么了?”
褚南川开门见山直接问:“娘娘有心事?”
容洇矢口否认,又听他接着问:“那娘娘要和臣出宫是为何事?”
褚南川:“晌午时,娘娘说要亲眼看着臣——”
男人身躯贴近,不容忽视的分量抵上来。
“难道,娘娘想要在宫外?”
他笑说着,嗓音带上几分似是而非的戏谑。
“也对,宫外也是一种情趣。”
“……你胡说什么?”
容洇听懂他话里意思,忙伸手捂住他嘴,教他不要再乱说。
被他这么一打岔,她心里百转千回的顾虑消散,到底还是将事情全说与了他听。
只是被褚南川问及审讯为何要带上他时,容洇微顿:“……你不是说想要从东偏殿出去看看?”
她现在还没有做好准备要同他全盘托出,勉强想出了个应付的理由:“哥哥也想见见你。”
好在褚南川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至天黑。
沈沈暗色悄然笼罩整个天地。
宫城门口。
一辆马车飞驰,朝城郊的茫茫夜色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