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
069
小郎君瞪着一双湿漉漉红通通的眼。
眼里有警惕丶戒备丶提防。
就是没有以往那样热烈而又赤诚的期待与向往。
这是褚南川醒来到现在, 第一次看到小郎君这样看着自己。
他蹙了眉头。
尝试着朝面前的小人儿靠近一步。
小郎君看着他动作,如临大敌一般,跟着趔趄往后退一步。
褚南川身形一顿。
容洇见状, 目光同他对上,无声摇头, 示意他先停在原地不动。
自己蹲下身子,将小郎君抱到怀里, 手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安抚他:“庭儿, 那些事情早就过去了。你看, 母后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刚刚舅舅说的话,都是逗母后玩的。”
小郎君却不信这些话。
越哄, 哭得就越厉害。
头埋在容洇怀里, 双肩哭得一耸一耸的,却闻不到丁点儿的哭声。
从更小一点时候起,怕会惹容洇伤心,小郎君便很少哭过。
即便是实在忍不住哭了出来, 也是一个人咬着唇憋着气, 偷偷地哭。
若非今夜容泽那番话对他冲击实在是太大, 他也不会直接在人前这么哭出来。
小郎君的泪浸湿了身前衣衫, 容洇心疼,抱着他的手收得紧了又紧。
好一会儿。
怀里的小郎君察觉, 手背胡乱抹掉脸蛋上的泪花, 擡起头看着容洇, 瓮声瓮气反过来安慰容洇:“庭儿不哭了, 母后不要担心。”
说着,怕容洇抱着自己手会累到, 忙自己一人从容洇怀里滑下来站在地上。
容泽正在一旁焦急地踱步,见小郎君止住了哭,勉强放下半颗心。
但紧接着,又想起另外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
“庭儿,你告诉舅舅,这马车,你是怎么进来的?”
话落,却听得身后马车再一次传出阵动静。
另一道细瘦的身影从暗箱里出来。
容洇眯眸。
昏暗光线投落,隐约照亮小满一张胆怯发抖的脸。
失声的她没办法开口说话,只能跪倒在容洇脚边,着急仓皇地打着手势。
——是说自己违反了宫规,私自将小太子带出来,求容洇原谅丶任容洇责罚的意思。
往日。
她犯错时,念她胆子小,又怜她遭遇,容洇从来不会多说什么。
今夜。
小满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容洇反应。
擡起头。
对上容洇一束冷静目光:“所以,是你带着庭儿进了马车的暗箱?”
语调淡漠,喜怒难辨。
小满手一抖,连忙收回视线。
头不住磕到地面,祈求容洇的原谅。
她磕头的声音大,脸上带着泪,跪在地上的身形萧瑟又单薄。
小太子手捏着衣角,低头站出来:“母后,不是小满姐姐的错。是庭儿不听话,让小满姐姐带我t出来的。”
“母后也没说这是小满的错。”
容洇将小郎君牵到自己身边,淡声对小满道:“起来吧。你在宫里也有些时日了,这样简单的规矩你不该不懂。私带太子出宫,事情可大可小,若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你可担得起这个责任?”
“好在这次没出什么事,回去后你自去向明秋陈明缘由,罚扣半年月俸。”
话里是揭过此事不予追究的意思。
小满一喜,忙抽着鼻子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今夜容洇一行出来,本是为了商队的审讯,为方便,明秋和王德全都在宫里没出来。
可眼下一下多出来一个小太子和小满,事情却反而变得更加棘手了。
天边夜云越积越多,风也大了起来。
蓄势已久的雨滴终于落下,一颗一颗砸到宅子的破败灰瓦上。
片刻后,雨势陡然加大,漫天撒下一道茫茫雨幕。
容洇忙牵着小太子到宅子前边廊下躲雨。
褚南川也跟着一道去。
刚走上一步。
小郎君立马回过头去。
虽然面上已停了哭泣,但小郎君显然在心理上还没有调整过来,依旧葆有对褚南川的成见,不许他过来靠近容洇。
褚南川脚步一顿,在小郎君充满警惕的目光注视下,默默转过身,对容洇说一句:“我去帮哥哥赶马车。”
容泽正拉起缰绳,准备将马车赶到廊下去避避雨,冷不丁听到褚南川这一声“哥哥”,后脊生出一层冷汗。
碰瓷叫谁哥哥呢!
他只有容洇一个妹妹,就算是阿洇同他二人已是夫妻,褚南川这样叫他……好像……也不是不行……
如果褚南川没有失忆,按他性子,哥哥这样的称呼,打死他也不会说出口……
马车平稳停到宅子廊下。
容泽刚才还打了褚南川一拳的手,眼下又热络搭在了褚南川的肩上。
只他虽常年于禁卫军中打磨,身姿英勇高大,褚南川却依旧比他高出来半个头,他要别扭地踮起半个脚尖,手才能自如绕过褚南川的肩。
他咧嘴一笑,像少时练武时那样拍拍褚南川肩膀。
“来,再叫一声哥哥听听。”
这样的大便宜,等褚南川恢覆记忆之后,他可就占不到了。
褚南川看一眼容泽逾矩搭上来的手。
上面覆着容洇替他包扎用的帕子,帕面几朵浅色玉兰,角落下藏一个小小的“洇”字。
将帕子从容泽手上剥下收好,褚南川面无表情推开他搭在肩上的手,擡脚离开。
容泽目瞪口呆看着他一连串动作。
又低下头,看着光秃秃的红肿手背,在心里骂了一句很脏很脏的脏话。
雨越下越大,天际乌云厚重,整个世界似被一层黑布沈沈笼罩。
旧宅里那点昏黄光线,作为这雨夜城郊的唯一亮源,意外得被衬得明亮起来。
站在门口,能大概看到屋里的一点情状。
这座宅子外边看起来老旧得摇摇欲坠,内里却修葺得很结实,俨然是一副禁卫军私狱的模样。
商队一连八人,被分别关在单独一个小隔间里。
容洇隔窗看到最靠近门边的那人,很典型的大乾商队的打扮,只是身材比普通百姓要高大上许多,看起来一副习惯走南闯北的模样。
似是察觉到外头有人要进来,本安静的宅子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喊冤声。
容泽关押的事做得隐蔽,不仅宅子的位置挑得偏僻,平日里也仅留两个亲信在门外看守,负责将每天的一日三餐从窗外送进去。
宅子大门上了锁,除了容泽之外再无第二人有钥匙。
连在外看守的人都进不去。
掏出钥匙,容泽开了锁。
小满低着头,瑟缩着伸出手要推开门。
天际被撕裂,刺目的光线乍现,照亮她营养不良的苍白瘦脸。
手刚拉住门上铜环,容洇叫住她:“算了。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今夜的时间不合适,还是先回宫,改日再过来。”
天上。
一道厚重的闷雷响起,又沈寂。
目光停在小满拉着门环不动的手上,容洇微微一笑:“反正也不着急。人在我们手上,什么时候审不是审?”
容泽本就觉得今夜挑的不是时候,再看着容洇手边多出来的一个小太子,听着耳边一道接着一道的轰隆雷声,深觉容洇说得对,利落将马车赶过来。
小太子来时是偷偷藏在底下暗箱里,暗箱里小又暗,回程时自然不能再进去。
只好同容洇和褚南川一道,三个人进了车厢。
小郎君坐在容洇膝上,握着两只拳头,紧盯着坐在车厢另一侧的褚南川。
整个人像只严密戒备的小刺猬,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容洇哭笑不得。
“有舅舅在外面,舅舅会保护母后的。”
小郎君依旧不肯放松。
外头雨声粼粼,马蹄踢踢踏踏。
小郎君刚才才大哭过一场,情绪大起大落,忍不住犯起困来,脊背却仍绷得直直。
夜风席卷着雨丝灌入车中,微带凉意。
忽然。
坐在另一侧的褚南川猛地起身,大掌揽过容洇肩头,将人带离座位。
“你……”
小太子猛然睁大眼,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小小的身子亦被褚南川揽到另一边。
自他身后,一根箭矢凌厉飞来,擦过容洇发丝,赫然钉入车厢。
车外。
容泽掀开车帘,语气焦急:“外边有埋伏。”
滂沱雨夜,刀光剑影重重。
无数支利箭如潮水般朝马车涌来。
容洇心一凛,攥着褚南川的衣袖紧了又紧。
马儿被惊得飞了马蹄,本是回城的方向,竟被刀剑逼着硬生生调转了个方向往更远处的山崖而去。
容泽本是为了防关押的消息走漏,这才刻意不带人手,不想遭此意外,一行人被置入这般险境。
眼看着马儿停不下,要带着马车往山崖下冲,容泽忙挥手斩断缰绳。
千钧一发的时刻,马车堪堪在山崖前停下。
凌厉的箭雨也跟着停下。
容泽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周围灌木丛中响起一阵异动,手执利剑的黑衣人一圈又一圈围绕而来。
在击退又一轮攻击后,容泽终是寡不敌众,力气有些松懈,黑衣人闪着冷光的刀剑趁其不备,直直朝马车上的容洇等人而去。
容泽皱眉,回身一击,顺势从褚南川怀里接过小郎君。
其馀的黑衣人见状,攻势欲猛,本就被箭矢击得有些散架的马车彻底四分五裂。
容洇从马车上跌落,馀光瞥见冰冷刀锋朝自己面上而来。
正欲往旁边避开,一个高大的身影扑来,褚南川将她护住怀中,生生替她挡下那一刀。
刀刃破开衣衫,空气中血腥味浓重得吓人。
褚南川闷哼一声,抱着容洇的手却始终不曾松懈半分力度。
被雨冲刷过的碎石湿滑,二人控制不住身子,往崖边滚去。
“阿洇!”
在容泽目眦欲裂的眼中,容洇和褚南川二人滚落山崖。
雨水混沌,泥泞洗刷,再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