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
070
深秋的晨风蕴着刺骨寒意, 萧瑟拂过冷宫斑驳墙面。
这宫殿旧名为何,宫里的人早都记不清了,只道这是打发有罪主子的地方, 一贯皆以冷宫称之。
墙头冒出几根光秃枝丫,缀着的枯叶寂寥坠地, 连晴空都变得清冷。
偶有几个眼生的小宫女和小太监从相近的甬道旁路过,面面相觑几眼, 都忍不住靠在一起窃窃私语几番。
话里话外,无外乎都是那几层意思。
既不耻于贵妃与二皇子得势后的淫威, 又怜惜废太子眼下这般可怜的处境。
更叹宫外与废太子定下婚约的那位容姑娘, 这样如花似玉的女郎,偏偏栽在了这样一桩坏姻缘上, 往后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刻意压低嗓音的几番交谈穿过高高厚厚的宫墙, 被萧瑟的秋风裹挟着,灌入高墙之后的耳朵里。
贺凛抱拳而立,似笑非笑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褚南川:“这宫里的狗奴才,嘴愈发碎了, 殿下可要属下出去, 教训一下那几个不知好歹的?”
深秋的萧索映入眼帘, 墙边花草轻易枯折, 颓败压满墙角。
青年长身玉立,即便被人拽下泥潭里几经磋磨, 单薄衣衫依旧掩不住他一袭清俊傲骨。
外边宫人议论声纷纷, 连同他刚来往几次的贺凛都忍不住开口, 他面色却依旧平静, 就好像那些宫人口中所称“废太子”并不是他,而是什么其他不相干的人。
唯独在听到那声容姑娘时, 低覆着的长睫才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已许久没见过她,也没听到她消息了。
他好像,有点……不受控制地……太想t她了。
有些感情,似乎从一开始,就是命中注定的。
更早更早的以前,在年幼的容洇坐到他身畔时,他轻轻松松,一伸手过去就可以把人给推开。
可是……鬼使神差地……他并没有这样做。
在喝醉酒的容洇拽着他时,他也可以早早把人给推开。
可是他也没有。
甚至还……哄着醉迷糊的她,让她亲上来……
那个只有他一个人记得的亲吻,从来都不是容洇的酒后失行。
而是他的筹谋与算计。
沈沦的念想像夏日无序的野草,遇上那个人,便不受控制地疯长。
他只能无比清醒地看着自己,永无止境地沈沦。
褚南川垂目,视线触到腰间香囊上绣着的浅浅几朵玉兰,深沈的眸光微动,起了几分稍纵即逝的波澜变幻。
外头躲懒说闲话的宫女太监被巡视而来的嬷嬷抓了个正着,骂骂咧咧的呵斥声渐行渐远。
贺凛目光打量着面前喜怒不形于色的褚南川。
出身便是天之骄子的人,即便到了此种境地,也窥不见身上半点落魄的颓势。
倒不愧是他一眼便相中的人。
只是……
贺凛眉头微皱。
心里又莫名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妒忌来。
妒忌他的傲骨与从容。
这些他奢望已久但难以拥有的东西。
好在,只要是人,便不可避免地会有七情六欲,自然,也有弱点与死穴。
这位从云端跌入泥淖却依旧风清气正的废太子殿下,当然也不例外。
循着褚南川的视线,贺凛目光微顿,饶有兴致地从他腰上佩戴的那枚香囊上掠过。
担心惹得贵妃和二皇子的注意,祸及他人,这位废太子殿下不仅不与极得恩宠的未央殿不往来,还主动断了与容府那位嫡女的消息往来。
却不知晓他刻意避开的这二者,早就成了贵妃和二皇子的眼中钉肉中刺。
贵妃吹了好几遍枕边风,未央殿的宁贞公主终是被关了禁闭。
而容府的那位嫡女,不日之后,也要成为风光无上的新太子妃了。
可怜眼下的废太子一切都还被蒙在鼓里。
贺凛眉头舒展开,唇边露出一个笑。
却并不打算在褚南川面前提起这些。
什么情与爱,是这人世间最无用的东西。
只会成为弱者的牵绊。
他并不需要。
褚南川也不需要。
他与褚南川,是互相有所图谋,才会勾结到一处。
二人情谊,实在单薄得可怜。
于情于理,他都没甚动机要在他面前谈论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枯黄叶片边缘泛起卷曲,从枝头雕落,翩然打着转,停落在褚南川纤尘不染的袖摆上。
贺凛瞧见,伸手过去要帮忙拂开。
但褚南川却比他更快地避让开了他的触碰。
贺凛手突兀停在半空中,倒也没恼。
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自顾自掸了掸自己的肩,笑道:“时间尚且还充裕,殿下的计划,其实不必这么着急,徐徐图之,方能更加胜券在握。”
褚南川却在这件事情上异常坚定,语气不容置喙。
“速战速决,免得途中生出变故。”
他要更快一点。
不然,就要误了阿洇和他的婚期了。
指腹从香囊起伏的针脚纹路上轻轻摩挲而过。
一遍又一遍,似是永不知疲倦。
直到外头隐隐脚步声传来。
伴着王德全生疏谨慎的一声询问:“殿下?”
两人交谈止住。
贺凛闪避,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多看了一眼褚南川腰上的香囊,意有所指地提醒:“殿下记得,大业为重,切忌整日耽溺于无谓的人与事。”
褚南川恍若未听见他话,语气淡漠:“你该离开了。”
外头。
王德全手里捧着刚从内务府里领到的一小点黑炭,脚上踩着青石道上积着的落叶,一路风风火火地回来。
正殿前的庭院久未有人修剪,光秃秃的枝丫横生出来一大截。
王德全一不小心被绊了一脚,目光往庭院周围左右瞧了一眼,却没看到人。
哎?奇怪,他方才在外面的时候明明好像听到了有说话声的?
怎么会没人呢?
不过也是,这冷宫人人退避三舍,除了殿下和他,就没有第三个人会进来了,殿下又不会自言自语,想来肯定是自己听错了。
王德全摇摇头,先将炭火拿到旁边的小隔间里放好。
内务府的人一副狗腿子模样,明里暗里地以各种名义克扣殿下的物资,这点炭火,得先好好留着。
眼下至了深秋,虽夜半起风,但好歹能咬牙熬上半宿,到时入了冬,那风冻得,能直接钻进人的骨头缝里,若是没有炭火,可就要被好好折磨一个冬天了。
一一将小隔间里的物什清点好数量,王德全这才转身出门,去看殿内的褚南川。
轻着步子进去,先看到端坐在案前的一个身影。
对于褚南川,王德全之前只在宫人的口口相传中听说过,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成为他近身伺候的随从。
若非是褚南川遭此劫难,王德全今生怕是也无缘见到褚南川一面。
从人人仰望的太子殿下变成人人可欺的废太子,对于照顾褚南川的这份差事,宫人们避之不及。
王德全因那一副白嫩的好皮囊,受了身边太监的排挤,对方几个小手段一使,就把他给推过来了。
说实在话,在冷宫的日子实在算不上好过,无缘无故克扣物资不说,还会有无数人的冷言冷语铺天盖地而来,自嘲的丶可怜的,总归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旁观视角。
好在王德全并不自怨自艾,每天忙里偷闲自得其乐,日子倒也能过得下去。
且褚南川可以说得上是王德全进宫以来第一个正经伺候的主子,因此他对褚南川照顾得格外尽心尽力。
轻着步子进到殿内,王德全仔细上前,将打开的窗棂收回半边。
晨起时他先开了窗透气,眼下风渐大,殿内又未燃炭,再由外头冷风一直这么吹进来,到夜里指不定有多冷。
年久失修的窗棂破败,手刚碰到,便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响。
将窗户关好,王德全回过头,瞥见窗边桌案角落上摆着的开了锁的木匣子。
再一看,褚南川手上果然又握起了那块玉和刻刀。
一刀一刻,精雕细琢。
白玉上的花儿形状已初见到半面轮廓。
这块玉,自王德全开始伺候褚南川的第一日起就见到了。
每一日,褚南川都会准时准点坐到窗前,打开匣子,一刀又一刀小心翼翼地篆刻。
白玉的质地纯净剔透,在男人匀称指节的摆弄下,格外赏心悦目。
窗外晴空,日光纯净,褚南川就坐在窗边,光晕浅淡,衬得他深邃的五官比之平日更柔和了几分。
王德全看得晃了眼,甚至开始有些期待这玉的成品。
不知该是怎样好看的一朵花儿,才值得他们主子这般精细的对待。
王德全目光看着,直到看到褚南川手腕上那几处刚结痂的新疤,才终于回过神来:“殿下,奴才方才去内务府,顺带讨了一瓶药膏,您待会儿记得上药。”
二皇子的宫人狗仗人势,天天过来明里暗里地找借口欺负他们主子,虽主子不同他们计较,但王德全心里始终是不好受的。
纂刻是个细致的活计,怕打搅到褚南川,王德全说完,将药膏放在一旁,轻手轻脚地退至一旁。
褚南川手上动作未停。
贺凛第一次来找他时,态度也如刚才听到那堆说闲话的宫人一样:“殿下可要属下教训一下那些个下手不知轻重的狗奴才?”
他摇头拒绝了。
一来这样的皮外伤,算不上什么;二来,只有这样,才能让贵妃的人更快打消疑虑,以免她将不该打的心思打到未央殿和容府去。
褚南川馀光从那一瓶药膏上随意瞥过,在看到王德全隐隐打颤的手指时,微停了一瞬。
目光顺着王德全滑落的衣袖,看到他手腕上红肿的伤痕。
是很新的伤口。
以他如今的身份,再加之贵妃明里暗里上的眼药,内务府的药膏,并不好讨。
褚南川头也未擡,在白玉上用刻刀刻下细致一笔。
“你用这药,先将你的伤口处理好。”
王德全一楞,下意识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腕。
他不过一个低人一等的奴才,t之前在其他宫里做活,随意的打骂更是家常便饭,他哪里见过会主动让奴才用药的主子?
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想到自己回来前听到的几番闲话,王德全心里几番上下犹豫,终是下定决心,上前一步,试探着开口:“殿下。”
褚南川淡应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奴才刚才回来,听到有人提到容府的嫡姑娘。说是……说是那位容姑娘,要退了同您的婚约,同如今的新太子殿下成婚……”
他话落。
只听怦然一声,白玉坠地。
褚南川指节猝不及防一歪,锋利的刻刀失了准头,从左手掌心横亘而过,划下一道深深伤口。
鲜血流出,浸透衣袖。
“殿下……”
王德全被吓了一跳,连忙要去找纱布止血。
褚南川却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眼睛木然看着殷红的鲜血接连不断地流出,竭力压抑的嗓音隐颤。
“你丶将刚才的话,再重新说一遍。”
白玉无暇。
刻到一半的玉兰亦圣洁。
偏偏留在上面的最后一笔断得凶急,突兀异常。
本想给她一个完美的新婚礼物,到底……没有能够成功……
自己是如何包扎好伤口,又是如何将玉收好的,褚南川已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再次恢覆意识的时候,是王德全过来唤他,二皇子过来了。
不。
该叫他一声新太子殿下了。
王德全低着头不敢看他:“还有……容府的容姑娘,也一起过来了。”
他的阿洇也来了。
就站在阶下看着他,隔得远远的。
她好像一点也不想靠近她。
可他好想好想她。
她一开口就是退婚的鬼话,他一个字也不想听。
他也没听进去。
一直看着她的脸。
她面上搽了胭脂,不知是什么颜色,他只知道很衬她。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一眼看出来,她瘦了。
他该有许多话想同她说的。
可她甚至没有多停一会儿。
他一直站在原地。
她一直没有回头。
“滴答——”
泪滴从男人眼角滑落,热意滚烫,灼得容洇指尖发烫。
她拿着帕子的手一顿,下意识停了擦拭的动作。
褚南川……他丶哭了?
容洇一楞。
指节从男人脸庞上轻抚而过,停在他湿润的眼角。
指腹温润,男人眼睫一颤,缓缓睁眼。
容洇回过神,指节顺势往上,触上他额头。
“你醒了?外边雨停了,我们摔到了半山腰的山谷,你在发热,先好好休息,等明天天亮了,我再到外面看看有没有人家,向他们讨一点退烧的药。”
她说着,转过身,将帕子放到木盆里清洗。
摔下山崖的过程,容洇已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印象里一直有一双手臂紧紧地箍着她。
她是在褚南川怀里醒过来的。
雨夜过后,夜云浓厚,一层又一层地堆积在穹顶。
整片天际,只剩孤零零两粒渺小星子。
就像此时此刻的她与褚南川。
雨不知何时停的,圆圆的雨珠积在细长一条的草叶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滑。
男人胸膛宽厚,在落崖过程中将她护了个严严实实。
在他怀里,她发现了今夜她给容泽包扎手用的那方帕子。
她毫发无伤。
连衣衫都未湿。
褚南川身上却难找到一片完好的地方。
他背上不仅有刺杀时的受到的刀伤,还有被坚硬崖石刮蹭开的大口子,除此之外,身上其他地方大大小小的刮伤还有数十个。
更严重的是,他不知什么时候发起了热,人怎么都叫不醒。
容洇手洗着帕子,想着想着,眼眶又忍不住酸了几分。
好在上天眷顾,她与他刚好摔到了山谷旁一个猎人的山洞里。
洞里干净宽敞,还有简单的生活用品。
容洇借用了主人家的一个木盆,到附近发现的一条小溪流打了水,再用在褚南川那儿发现的帕子,帮他擦拭身子降温。
洞口处。
照明用的火堆燃烧着,火苗跳动。
容洇从木盆里捞出帕子拧干,拿着帕子的手从他赤/裸的胸膛擦过。
为方便帮他擦身,她索性将他衣服剥开了。
软帕擦过他胸膛前的伤口,她轻着声提醒:“可能会有点疼,先忍一忍,再擦完这一遍。”
褚南川安安静看着容洇动作,眼底情绪晦暗翻涌。
当容洇再一次从木盆里将帕子捞出拧干时,他终于没了耐性,
大手攥住她双腕,直接将人拉到了身下。
软帕从容洇手中掉落,兜兜转转掉到他垫着的虎皮毡毯上。
褚南川发着热,意识昏沈,没有收力,压着人的分量格外重。
容洇推不开他,他额头贴上来,鼻梁蹭到她颈窝,气息喃喃:“……阿洇……不许退婚……不许……”
他和贺凛的计划已经开始了,只要她再等一等……
“……你说什么?”
什么退婚?
他说的这话前言不接后语,容洇微微楞住。
褚南川眼尾猩红,贴着她不肯离开:“不要和别人成婚……等一等我……好不好?”
容洇不应他,他言语便一直不停。
结合着他话里的词,容洇前后略思索,感受着他额上发烫的温度,隐隐有了猜想。
……褚南川大抵是在梦里魇住了,又想到了当年的事……
她仰起头,安抚一般吻吻他唇。
“褚南川,我们成亲了,连孩子都有了,庭儿都三岁了。”
唇上擦过的触感柔润,褚南川一僵。
不知是因她的话,还是因她的动作。
趁着这一间隙。
容洇手腕灵活挣脱开,缠上他脖颈,唇舌深入,顺着唇角处他被容泽一拳打破的那个口子,轻轻舔舐。
“劈啪——”
洞口处的火苗爆发出几粒火星子。
容洇双膝跪在那方虎皮毡毯上,青丝垂在身前晃荡,被男人指腹粗糙挽至耳后。
褚南川发着热,那物件存在感比之以往更为强烈。
起伏与走向,形状含得一清二楚。
容洇一缩,有些失了力,连腰都更往下塌了几分。
褚南川受着伤发着热,她作安抚,总不该让他来的,可是又实在累人……
左右他眼下梦魇意识不清,她偷一下懒也是可以的……
马虎应付几下,容洇草草想结束,刚离开个口子,男人手按上来。
身子被摁下,他跟着往上,吞了个彻底。
满足感几欲撑裂。
饱胀得容洇连声线都哽住,彻底软倒到他身上。
堆雪恰送至他唇边,齿间撷住,融化成冬日里最耀眼的红色梅粒。
火堆的干柴几欲燃尽,火苗却越烧越旺,不停歇地照亮着洞内的颠簸与起伏。
夜色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翌日。
雨夜过后的天空格外澄澈。
叶片上的露珠一颗连着一颗,远远望过去,像是价值连城的晶莹宝石。
晨曦洒遍山谷,有几缕透过灌木丛叶,斜斜投照到洞口前,安静照在那一堆柴火燃尽的灰烬上。
褚南川半倚着身子,目光先看到容洇无意识摩挲着他衣袖的手。
她还在睡梦中,脖子上痕迹星星点点,睫上尤沾湿气,是昨夜最后哭泣时留下来的。
耳边似又响起她娇声。
褚南川呼吸一重,移开目光。
身子跟着侧过,替她挡住洞外那几缕不甚安分的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