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修)
073
没有母后或是旁的人出声。
这是父皇第一次主动牵起他的手。
包裹着他小手的大手宽厚温润。
是他曾经, 很渴求丶很渴求的碰触。
小郎君僵硬站在原地。
褚南川往前走出一步。
他却没有动。
父子两个一大一小,僵持而立。
褚南川身量本就高,负手垂目, 单是简单的动作,身为帝王的威压尽显。
小郎君小身板还不及三尺高, 要很努力很努力地t仰着头,才能看清楚他的面庞。
“你不喜欢孤, 对不对?”
褚南川听到这话,蹙紧眉头:“你听谁说的?”
他五官长得深邃, 出色的骨相带来一种几近侵略性的俊美。
却很少笑。
五官平静时, 显出不近人情的冷淡。
此时眉间一皱,更给人一种疏离的错觉。
小郎君固执地仰着头, 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眼里渐渐浮上一抹水光。
王德全敏锐察觉出父子二人与之前大相径庭的相处氛围,赶忙上前解围道:“小殿下这是太担心了才会这样……要不……奴才先带小殿下进去?”
王德全稍蹲下身子,征询小郎君的意见:“小殿下,奴才牵您进去好不好?”
小郎君没有犹豫, 将握成拳头的小手从褚南川大手里抽离出来, 牵住从王德全臂弯里耷拉下来的拂尘尾巴。
他身量小小。
连映在地板上的影子也是微不足道的矮矮一道。
褚南川目光跟随着小郎君的背影。
恍惚记起印象中似乎曾看到过一样的小小身影。
是在他还没醒的时候。
躺在床上。
遮掩的幔帐层层叠叠, 一切都是虚幻而又朦胧的。
小郎君一个人坐在床边, 稚嫩的嗓音一字一句,羞涩而又诚挚地向床上的他诉说自己的近况……
心底一颤。
衣袖忽而被人轻扯了扯。
褚南川低头, 是容洇。
方才她在回程的马车上就有些担心的事情, 果然发生了。
她拉拉褚南川的手, 小声道:“庭儿心思有些敏感, 那天晚上……哥哥多说了一些话,不小心被庭儿听到了, 他可能多想了……”
褚南川擡眼,看着小郎君一步一步远离自己,眼底眸光微动:“我知道。我会找个时间和他好好解释清楚的。”
依次进到殿内。
小郎君抱着尺素,一个人远远藏在角落里。
容洇迈过门槛,多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小满。
小满如往常一般畏缩地待在角落里低着头,看着与平常并没什么不同。
殿里有熟悉的安神香的味道淡淡散开。
胡太医拎着药箱在一旁等候着,要给容洇和褚南川诊脉问疗。
毕竟两个人是从山崖坠下,即便表面上看起来无恙,也不排除会有留下内伤的可能。
先替容洇看了看,未发现什么问题,身上连点细小的擦伤都没看见。
胡太医收回手,放心点了点头。
宁贞见状,这才大胆上前,擡着容洇的胳膊上下左右好生查看一番,张开手抱了她一个满怀:“你们终于回来了,差点要吓死我了!”
整整两个日夜,宁贞担惊受怕不敢阖眼,看到容洇时的喜悦也不能掩住她面上憔悴。
容洇从她怀里退出来,看到她眼下青黑,拍拍她手安慰她:“放心,我们都没事,别担心了。”
宁贞不说话,目光绕过容洇,小心翼翼看一眼她身旁的褚南川。
这是褚南川醒来之后,兄妹二人的第一次见面。
注意到宁贞目光,褚南川擡眼朝她看去。
两人目光相撞,独属于兄长的威压迎面而来,宁贞下意识往容洇身后躲了躲,连声音都更弱了几分:“……怎么了,突然看我干什么?”
褚南川目光落在宁贞一袭娇俏的粉色衫裙上,又再移动到她双腕间碰得叮当作响的金镯上,缓缓开口:“宁贞?”
听到这熟悉一声,宁贞吓得差点心跳都漏了半拍,求助般瞥一眼容洇。
她哥不是不记得了吗……怎么突然叫起她名字来了……
早知道她就不过来了……要是被她哥知道她趁着他失忆这些日子搞得乱七八糟挑驸马的事,她这个月是别想从未央殿里出去了……
容洇注意到宁贞频频冲她投来的目光,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立马偷偷冲她摇了摇头。
褚南川虽失忆,但记起宁贞名字的事,容洇之前就知道了,现在并不觉得奇怪,也没有多想。
得到容洇暗示,宁贞放下心来,只是对上褚南川冷扫过来的压迫视线,脚还是忍不住有些心虚地发软。
狐假虎威躲在容洇身后,冲褚南川昂下巴。
“大胆,你不过我嫂嫂一个男宠,竟敢直呼本公主名讳!”
既没记起来,她可不得趁着他哥失忆好好压一下他威风!
宁贞在容洇身后威风凛凛地叉腰看他。
咋咋呼呼又没大没小的一句话落入耳中。
褚南川面色一寸一寸沈下。
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头好像又气得开始疼了。
他就说……趁他失忆将他诓成男宠一事,原还有一个宁贞在背后推波助澜……
真不愧是他亲妹妹……
王德全作为唯一一个知道自家主子已记起来的人,看着眼前这幕,胆战心惊地大声咳嗽几下,一边挤眉弄眼给宁贞使眼色,一边将胡太医推上前:“胡太医,我家主子身上受了伤,您别楞着,快替他瞧一瞧。”
褚南川背上的刀伤和其他被崖石刮破的蹭伤这几天都只简单上了药,没让太医正经瞧过。
过了两日,轻一些的刮伤和蹭伤有所好转,基本都已结痂了。
唯独背上的那道伤还有些严重,伤口连续裂开,期间还碰了好几次水,边缘已隐隐有溃疡发炎的迹象。
胡太医处理好伤口发言处,一边上药换纱布一边苦口婆心地嘱咐:“这段时间千万要小心,按时上药,伤口处切莫沾水,免得伤又严重了。”
一旁的王德全听着,连连点头答应。
诊完脉,胡太医却没有收拾药箱立即离开。
而是郑重严肃地捋着白须,让明秋重又将和之前那碗毒药汤有关的帕子丶银针全都拿了出来。
这几日,他都在翻看医书钻研,终于让他探查到了一点那毒的眉目。
胡太医起身拱手:“禀娘娘,老朽这些时日一直翻看医书找寻,几番确认,这毒就是清风散无疑。”
清风散有柔然皇室绝命毒药之称,恰就是胡太医上次曾和容洇提起过的毒药。
这毒毒性大且无解药,据说出自于柔然某位圣女手中,因制法覆杂而极其难得,只在柔然皇室之间流通,世间甚少有人见过此毒。
因此就连经验丰富的胡太医也要不眠不休地花费上好几天才能勉强探清楚这毒药的来历。
容洇没想到下毒之人竟有如此之大的本事,连清风散这样的稀世毒药也能找到。
想来既是来自柔然皇室的毒,下毒之人定也与柔然皇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能将清风散交到那人手中,要不就是柔然皇室对他十分信任……
要不就是……下毒之人……本身就来自柔然皇室内部……
若是能用换脸术,这偌大的宫城里,说不定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藏了柔然人的踪迹……
容洇想到山谷里那男子说的话:“胡太医,不知你可曾听说过柔然圣女的换脸术?”
“换脸术?这是什么歪门邪道?”
听到这话的宁贞一脸讶异。
“要是世上真有这么神奇的法术,有人换一张脸变成了你身边熟悉的人,岂不是很可怕?”
一想到和自己每天/朝夕相处的人其实是一个换了一张脸的陌生人,宁贞便忍不住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
偏明秋在这时突然进来:“娘娘,秦相在外面求见。”
秦写墨?
容洇朝窗外看一眼。
之前褚南川重伤刚醒时,秦写墨便欲来探望,后面被贺凛的事打断,那次探望只能不了了之。
此次她与褚南川意外坠落山崖,他得知消息赶过来,再正常不过。
只是……容洇目光偷偷往宁贞脸上看去。
她有些担心,宁贞面色却坦然,看不出丝毫异样:“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就先回去了。”
起身要走,角落里闷闷不乐的小郎君捉住她手:“姑姑,庭儿想和你一起玩。”
宁贞先看一眼容洇。
容洇看一眼窗外秋色。
小郎君耿耿于怀自家父皇的事,面上不见笑,今日天气不错,让他出去散散心也好。
容洇点头:“庭儿记得不要自己一个人乱跑,玩好了就回来找母后,知道吗?”
小郎君乖应一声,捉住宁贞的手出门。
怕碰上不想碰到的人,宁贞走得很快,不想还是慢了一步。
过阶穿廊,恰好与跟在明秋后面进来的秦写墨打了个照面。
宁贞面上努力作出来的冷静模样,到底在此时露了怯。
下台阶的脚不慎崴到,身形往旁边一倒,被上前一步的秦写墨扶住。
手牵着手,肌肤相贴。
宁贞清楚感受到了男人手上冰冷的温度。
听人说,他这些时日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
宁贞出神。
下意识要握住男人的手t。
秦写墨却如被火烫到一般,很快收回手。
宁贞手握了个空。
腕间金镯相撞,发出一声空荡的响。
秦写墨后退半步,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低头行了一礼,嗓音恭敬疏离:“微臣见过长公主殿下丶小太子殿下。”
微风拂动廊边枝叶,沙沙作响。
宁贞静静看着他朝她低下的头颅。
君与臣的距离,他把握得很好。
自出使归来,未再逾越过半分。
他说,待出使归来,他便娶她。
偏偏一切突兀的转折与变化,都源于那场出使……
良久静谧。
宁贞才笑一声。
“刚才差点就摔了,多谢秦相。日后驸马的事敲定,秦相记得到公主府喝喜酒。”
秦写墨身形一顿,没有应。
头却更低。
馀光瞥见粉红颜色的衫裙一步一步走近,直到最后,擦肩而过。
宁贞绕过拐角。
掌心被她掐出血痕。
却还是没能忍住。
停在原地回头。
日光投照在秦写墨身上,他整个人浴在光晕之中,连头发丝都泛出浅浅一层金色光芒。
宁贞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日光晒得眼前发黑。
蓦然。
一个荒诞的念头在脑袋里突然炸开。
意识一阵眩晕。
她直接栽倒在地上。
跟在她一旁的小郎君吓了一跳,忙蹲下身子扶住她:“姑姑,你怎么了?”
秋高气爽的晴日,宁贞后脊却无端生出了层层冷汗。
她紧紧攥住小郎君的手,对小郎君挤出一个笑:“庭儿,你先回长宁殿去,姑姑突然有点事,一会儿再过来找你好不好?”
小郎君知晓自家姑姑一遇到秦叔叔就会心情不好,此刻看着宁贞不怎么好的脸色,忙点头应下:“好。”
看着小郎君往回走远了,宁贞面上勉强挤出的那点笑意彻底消散,宽袖下掩着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一路虚浮着步子回到未央殿,在宁贞近前伺候的宫女一眼看出她异样,连忙迎上前:“殿下?”
宁贞看着窗外热烈的日光,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哑着声吩咐道:“你偷偷找个人去秦府,将秦相从柔然出使归来后秦府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全部一一调查清楚。”
秋日凉爽微风轻柔拂过,带起廊下一阵清新的草木香气。
从长廊回到正殿,脚程并不远。
小郎君一个人迈着步子,瞥见秦写墨从眼前一晃而过的衣角,喊一声:“秦叔叔!”
秦写墨却好像没听到,并没有停下来等他。
小郎君加快步子想追上前去,走到一半,突然出现的小满拦住了他。
殿外秋光璀璨。
风拂过,落叶残花悄然而落。
胡太医收拾药箱,恭敬退下。
容洇还没来得及消化完和清风散有关的内容,容泽于百忙之中抽空递来的消息先到了她手中。
关于那一夜的刺杀,容泽仍未寻到眉目。
只是黑衣人的刺杀对象,明显不止容洇和褚南川。
关在旧宅里的那批商队,也全无一人生还……
容洇看着容泽给自己递传的消息,思绪越发深沈。
已经到了如此赶尽杀绝的地步吗……
日光穿过长廊缝隙,金色的光线安静铺满半个殿宇。
视线往门外一瞥。
站在那儿的小满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
心里一凛。
容洇起身。
“庭儿和小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