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修）
074
小郎君是与宁贞一起出去的。
而小满。
才刚看着容泽让人送来的消息, 容洇一时没有注意，小满就不见了。
所有的宫人绕着长宁殿里里外外转了好几圈，都没看到小满的身影。
王德全：“方才小殿下不是说要同长公主殿下去玩, 小满应是一道跟过去了吧？”
可是要带小郎君去哪里玩，宁贞刚才走得匆忙, 并没有说清楚。
明秋反应机灵，到殿外去寻了个脚程快的小宫女先到未央殿去打探一下消息。
听清楚小宫女气喘吁吁传回来的话, 明秋脸色一下变差，跌撞着步子回去给容洇覆命。
“娘娘, 长公主殿下说, 她临时有事，并未将小殿下带出长宁殿, 而是中途让小殿下回来了……”
可是长宁殿里找了这么久, 却遍寻不到小郎君踪迹……
即便小郎君走得再慢，眼下也应该回到了才是……
唯一的可能，便是回来的途中发生了什么预料之外的变故……
心底不安的预感在慢慢扩大。
容洇看向站在门边的明秋和秦写墨。
“你们刚才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往回走的庭儿？”
明秋摇摇头。
刚才她带着秦相进来, 迎面便撞上了长公主殿下。
这二人之间诸多的纠葛, 多年跟在容洇身边的明秋自然清楚。
她不敢停留, 连步子都加快, 远远走在秦写墨前边，好给二人留下相处的合适空间。
本来她带秦写墨进长宁殿, 也只是宫里规矩和礼节要求。
这长宁殿的路, 来回走了这么多遍, 秦写墨熟悉路线, 不需她带，也不会搞错方向。
早知小殿下自己一人走回来, 她说什么也不贪快那几步路。
明秋脸上隐有几分懊悔：“奴婢刚才走得快，并未看到小殿下。秦相走在后面，不知道有没有……”
秦写墨跟着接上明秋的话，低着头缓声道：“臣当时并未注意，也没有看到小殿下。”
褚南川目光自他身上打量而过，往窗外看去。
身着黑甲的禁卫军穿廊而过。
是来给褚南川递消息的。
小郎君的踪迹不知道。
小满却是一直有人看着的。
在山谷中停留的那几天，为顺藤摸瓜掌握到小满背后之人的线索，除却告知容泽和王德全保持警惕，禁卫军中也已悄然安排了监视小满的人手。
褚南川上前一步，手安抚般轻搭上容洇的肩。
容洇擡头，目光对上他。
褚南川：“说是在御花园附近发现了小满和庭儿的行踪，我让他们不用再跟着了，直接把人先带回来。”
听到这话。
墙角的秦写墨眼睫微眨。
被他不动声色低头掩过。
天朗气清的晴日。
宫城殿宇巍峨耸立，尽数沐在金黄秋光之中。
往前走去。
甬道依旧宽大，路上能够看到的宫女太监却越来越少。
周遭声音越来越静。
到最后变成一片死寂。
静得连走路时踩踏地面的声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小满馀光瞥一眼悄无声息跟在自己身后的影子。
自打那日从宫外回来后，跟在她身后监视的人就一直没停过。
暴露了，便意味着她已成了弃子。
今日，是唯一一个她能活下去的机会。
宫墙高大，挡住直射而来的日光。
吹过来的风莫名带上几丝凉意。
小郎君看一眼周围越来越陌生的甬道和殿宇，脚下步子有些犹疑：“小满姐姐，我们要去哪儿？”
小满看着小郎君，枯瘦的面容露出一个浅笑，缓慢地打着手势：“小殿下不是想知道和皇上有关的事吗？那个人就在御花园等着，很快就到了。”
御花园里湖泊山石众多，小郎君年纪又小，容洇之前曾特意嘱咐过他，自己一个人时切莫往御花园去。
小郎君将自家母后的话牢牢记在心中，停下脚步：“……可是母后不让孤自己一个人过去……”
已经离御花园很近了。
擡眼就能窥到园中草木。
甚至能隐隐嗅到其中花香。
小满擡头看一眼。
有些不明白平日里几乎处处顺着她意的小郎君今日怎么会这么难对付。
眉头皱了皱，竭力忍下面上不耐，她边打手势边作口型：“小殿下难道不想知道，皇上为何对娘娘不好，又为何不喜欢小殿下吗？”
日夜跟在小郎君身边伺候，不得不说，小满在安静的察言观色中对小郎君的心理把握得极好。
简单一句话，成功击破小郎君心底层层顾虑。
眼下时节，御花园中层林尽染，木叶半雕。
微风拂过，带起来一阵悦耳的飒然轻响。
鹅卵石铺就的雅致小道两旁排列了整整齐齐一溜的花盆。
盆内栽种的菊花品种不一，颜色缤纷，香气扑鼻，正是一年之中开得最盛的时候，偶尔还能看到从花蕊间停驻飞过的几只金叶蝴蝶。
穿过盆盆争奇斗艳的菊花和林立堆砌而起的几座怪石假山，脚下小道逐渐变窄。
跟过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小满当机立断捂住小郎君口鼻，身形一闪，钻进一旁的假山中。
御花园内甬道与小路纵横交错。
活生生的两个人消失在眼前。
跟过来的几位禁卫军对望一眼，正欲分头去找。
忽听身后的树丛中传出一阵脚步声。
几个禁卫军听到动静，一齐回过头去。
那人从葳蕤枝叶中窜出，脚步匆匆，一瞥而过的穿着与身形，正与小满无异。
小t郎君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
假山内光线昏昏，内里却别有洞天。
昏暗中循着凸起的山石往外走。
迎面撞上大片刺眼天光。
从假山中出来，已到了另一头。
擡眼望去，入目是波光粼粼的太液池。
池子里的水清澈，水面上荷叶连连，其间还夹有几朵边缘微微枯卷的粉色菡萏。
不时有几条红身黄尾的锦鲤摆尾从池中跃出，带起的水珠溅了旁边的新荷满怀，景致别有一番秋日特有的情趣。
小郎君知道太液池。
听说长公主姑姑和秦叔叔就是在太液池认识的。
可是小郎君从来没有来过。
站在太液池旁，小郎君还不及围着池边的汉白玉栏杆高。
踮起脚尖，透过栏杆之间的缝隙，他好奇地看着池中跃起又回落的一尾又一尾锦鲤，问：“小满姐姐，我们要见的那个人在哪里？”
御花园中五步一景十步一观，好看归好看，就是太过安静了些。
除了满目琳琅到处看不过来的花草树木和石头假山，小郎君再没有看到其他人的身影。
除了他和小满以外，甚至连一片多出来的衣角都没有。
没有听到回答，小郎君又再问了一遍：“小满姐姐？”
小满回过神来，低头看一眼站在自己脚边的小太子。
小郎君身着浅黄颜色的四团云纹交领夹袍，头戴小小一顶白玉冠，眼睛肖母，五官轮廓似父，生得一副唇红齿白的俊俏模样。
对上小郎君人畜无害的澄澈瞳眸。
小满微怔一瞬，又迅速移开目光。
拿着红绳的手心攥紧。
最终。
擡起手，往太液池中心的御景亭指了指。
离得有点远，水面反射着日光金色的光芒，浮光流动间光点熠熠。
有点刺目。
小郎君下意识眯了眯眼。
隔着六根通红的亭柱，他看不清楚亭子里到底有没有人。
曲径通幽，脚下小道通往御景亭方向。
小郎君一步一步走近。
御景亭设在太液池最中心的位置，本就是观赏之用。
为能更好赏景，不遮掩视野，亭子边围着的汉白玉栏杆比外头池边的要低上几寸，刚好到小郎君腰上。
小郎君左右看一眼空空如也的亭子，不明所以地到亭边探头望望。
背部突然多出来一股力。
小郎君一个音节都还来不及发出。
径直从亭边坠入池中。
池面映出他翻身落入水中的小小身影。
于无声无息间。
顷刻淹没。
小郎君人小。
连水面的涟漪都只惊起微不足道的浅浅几圈。
小满站在亭边，低头看着自己推人的手。
隐于暗面的侧脸神色难辨。
御花园层叠的景致之后。
红漆的宫墙绵延至两端，掩住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一路监视小满的禁卫军押着人回来。
那人身形与打扮，均与小满无异。
唯独一张脸。
与小满毫无干系。
“……属下办事不利，被李代桃僵的障眼法所迷惑……不小心在御花园……把人给跟丢了……”
殿内鸦雀无声。
容洇身子发软，撑着褚南川的手臂兀自站稳，唤来明秋：“吩咐下去，让各处宫殿的宫人去找人，要是人不够，便从守在东偏殿的禁卫军里调人手。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本宫找出来。”
小太子和小满人虽是在御花园里消失不见的，到最后到底去了哪却是不确定的。
最保险的办法，便是以御花园为中心，向四周的宫殿扩散，一间一间找过去。
长宁殿外。
枝头绿叶细长，日光绕着叶片缀上一圈淡淡光晕。
树荫底下，整齐站着一列又一列小宫女和小太监。
明秋拿着姓名簿子快速清点人数。
这段时日来明秋深受容洇影响，办事愈发妥帖。
根据各处宫殿的面积大小及各宫人平日里常活动的范围，明秋很快将各处找人的人手分配好。
“记住了，务必要仔细找寻，任何一处角落都不能放过。”
最后告诫完，明秋挥手，宫人纷纷行动起来。
王德全和秦写墨亦跟着一起去寻人。
容洇思绪惶惶。
褚南川将人带到紫檀木圈椅里坐下，声音清沈：“我一起去找，一定将庭儿安然带回你面前。”
容洇听完他话，推着他手也要起身：“……那我和你一起去。”
褚南川摇头。
“你在这里等着，明秋或是王德全发现了新的情况，都要回来向你禀告，你若是出去了，他们到哪里去找人？”
容洇：“可是……”
外头隐隐传来甲胄的冷硬摩擦声，是命令下到了东偏殿，那边的禁卫军集合动员发出来的动静。
容洇看一眼褚南川此时并不适宜出现在人前的脸，拉住他：“等一下。”
窗外。
依稀可见列队而过的禁卫军身影。
容洇有了主意：“你先换上盔甲，再和他们一起出去。”
同其他禁卫军一样的寻常黑甲。
被褚南川宽肩窄腰的身材一衬，森然气度尽显。
于一众禁卫军之中，有点鹤立鸡群的突出意味。
从长宁殿出来。
宫城殿宇繁多，但各种装置陈设大差不差，殿宇修得宽敞明亮，能躲藏人的地方也不多。
找人的时间宝贵，小宫女和小太监们一路小跑着翻找，喘着粗气回来同明秋回话。
但无一例外，都没看到人。
褚南川看一眼宫墙高耸的殿宇，问明秋：“御花园谁去找？”
明秋回禀：“是秦相亲自带着人过去的。”
秦相与长公主殿下在御花园结缘，二人后来常在御花园碰面。
以秦写墨对御花园的熟悉程度，明秋自然不担心。
她担心的是秦写墨的身子。
虽已慢慢入秋，今日太阳却有些烈。
明秋怕秦写墨身子撑不住。
但秦写墨一再坚持，明秋再拒绝下去未免浪费时间，点头应下，还多增加了往御花园去的人手。
明秋：“御花园草木山石多，各处弯弯绕绕，秦相带着人没有回来，现在还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情况。”
褚南川低头，看一眼焦躁不安地在自己脚边“喵喵”绕圈的猫儿。
尺素头一次这么久不见小郎君，急躁得背上的毛都快立了起来。
褚南川：“御花园情况覆杂，我再带人过去。”
在修建之初，宫城内的各座殿宇便严格按照“前朝后寝，左祖右社”的对称原则建造，各座宫殿位置分布井然森严。
御花园位于整座宫城的中轴线位置，而御景亭又在御花园的最中心位置。
山石与草木交错，再加之各种小路和赏景亭，普通人若是第一次进到御花园，花费不到两个时辰，基本很难走得出来。
御花园中景致繁盛。
就连投照到这儿的日光都似乎要比别处更好看一些。
只是明秋说往御花园里派的人最多，却听不到多少找人的动静。
褚南川擡脚，猫儿跟着他。
一人一猫还没来得及往里走。
撞上走出来的秦写墨。
褚南川站定看他：“里面全部都找完了？”
日光平静普照而下。
汉白玉栏杆上雕刻的祥云纹路清晰可见。
若有若无的说话声飘进来。
小满视线穿过御花园绿黄交织的繁密叶片，隐约看到驻足山石后的重叠人影。
回过头。
她看着清澈池面上不断咕噜咕噜往外冒出来的水泡。
要没有时间了。
再看一眼外边即将进来的人影。
枯瘦如干枝的手攥上面前的汉白玉栏杆，小满面无表情地屏息，翻身跳下池中。
水下。
小郎君难受地闭着眼。
微弱的鼻息接连往外带出一小串一小串的水泡，证明他还活着。
小满缓缓朝小郎君靠近。
平日里常用来翻花绳逗小郎君开心的红绳绕在她指尖，被池水浸湿，绳上鲜艳的红色变得沈重。
一圈又一圈。
缠上小郎君娇嫩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