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084
日光落在院子中央的枫树上, 泄下一大片火红的灿金。
敲门声落下。
久没听到里面人的回应。
心底的不安慢慢扩大。
容洇擡手,试着推了推紧闭的大门。
纹丝不动。
屋里有人在。
还给门上了锁。
已经不难猜想,谁会和宁贞一起在里面。
容洇深呼一口气。
回过头。
身后。
褚南川计划好前头禁卫军巡逻和把守的一系列安排, 直接赶了过来。
门和窗都关着,看不到宁贞在里面的情况。
眼下唯一的办法, 似乎只有破门而入了。
门板上落下的人影隐绰。
秦写墨擡头看一眼,知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案上香炉里的细香还在燃着, 甜腻的香气越来越浓,熏得他心底发燥, 更失耐性。
“怎么样, 公主想好了吗?”
宁贞看一眼他手腕,用眼神示意让他先松开捂着她嘴的手。
他自然不会这么轻易答应, 轻着声在她耳边告诫。
“说你没事, 让他们带着外面的禁卫军退下。”
宁贞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秦写墨松开手。
捡起那把宁贞曾用来威胁他的匕首,在宁贞即将开口说话的前一刹那,刀刃抵上她脖子。
“公主小心些, 若是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 臣的匕首不小心伤到公主, 可就不好了。”
宁贞低头看着脖子上那把近在咫尺的匕首。
对着门外唤一声:“……阿洇。”
她情绪还没平定t下来, 音色比平时多了几分起伏的涩哑。
容洇敏锐感觉到她情绪不对,手又急切地敲了敲门:“宁贞, 你刚刚怎么不应我?先开开门好不好?”
宁贞:“……我刚刚不舒服, 在床上躺着休息了一会儿, 我没事, 你让外面守着的人都先退下吧。”
容洇看一眼不远处带着下属的容泽,隐约猜到宁贞可能是受到了威胁。
退下当然是不可能退下的。
容泽带着人出了宁贞的院子, 借助院子外的草木山石作掩,藏在隐蔽处,静静听着着屋子里的动静。
秦写墨留心听着外头离去的脚步,不知为何,却觉得脑袋有点昏昏沈沈的。
连拿着匕首的手都开始慢慢使不上力。
他努力保持清醒,直觉有什么东西似乎被他给忽略了。
宁贞一直偷偷注意着他动作。
在他又一次尝试着收力握紧匕首时,用力朝他腹部狠狠一撞。
秦写墨始料不及,再加上逐渐发软的身子,直接被撞得往后倒退好几步。
宁贞想要趁机拉开门,手刚碰上门栓,衣袖却忽然被人扯住。
身后的秦写墨追上来,两人拉扯着倒在地上。
放着香炉的案台被撞到,桌面上的香炉和茶盏一齐掉到地上。
闻到那点浓郁得令人发慌的甜香,秦写墨想到自己刚进来时应付性喝下的半盏茶。
原在那个时候,他就被她给算计了。
“臣还真是低估了公主。”
他冷笑一声,锢住宁贞双腕,两人一前一后靠着桌案坐在地上。
宁贞没说话。
怕容洇会发现不对,她今早临时偷偷问明秋学到了这方法,最后却还是没能派上用场。
两人挣扎打斗的声响传到外面。
褚南川同容洇对视一眼,毫不犹豫上前踢开房门。
“嘭——”
房门被重重撞开,外头天光前仆后继地涌进来。
宁贞下意识眯了眯眼,看清站在门前的人:“哥!阿洇!”
“宁贞……”
容洇刚要上前,忽然看到宁贞脖子上架着的匕首,连忙停下脚步。
褚南川站在原地,目光同宁贞身后的男人对上,缓缓开口:“海桑皇子,别来无恙。”
“这么容易就被猜出来了?真没意思。”
海桑一笑。
脸上圣女亲制的人皮面具金贵,方才在同宁贞几番纠缠的过程中,已隐隐现出几分皲裂的痕迹,瞧来几分可怖。
他竭力控制着因为中香而变得越来越混沌的意识,向容洇和褚南川二人示意了一下手上的匕首。
褚南川:“皇子这是要拿宁贞的命来威胁朕?”
海桑:“不止公主,再加一个秦写墨。两个人的命来换,这可是笔划算的买卖。”
听到秦写墨的名字。
屋内诡异的安静了一瞬。
容洇焦急不安地看着被海桑威胁作人质的宁贞。
闻到空气中略有些熟悉的甜香味道,猛然想到什么,眼神探究般朝宁贞看过去。
宁贞朝掉在地面上的香炉看一眼,冲容洇无声点点头。
容洇伸手,似暗示一般轻扯扯褚南川的衣袖。
下落的衣袖遮掩着,能隐约看到海桑握着匕首发抖的手指。
褚南川无声上前一步。
脚步声响在空旷的屋内,立时激起海桑的警觉。
他虽意识迷糊,却依旧保持着对外界的警惕,对着褚南川嘲讽一笑。
“怎么,皇上这是打算要放弃长公主殿下了?”
“皇子开的条件确实诱人,不过——”
褚南川手抚上腰间佩剑的刀鞘,淡声:“朕还是更喜欢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海桑眼前视线逐渐模糊。
宁贞燃的甜香闻起来馥郁,威力也不容小觑,此时同褚南川正面对上,他必输无疑。
用宁贞作人质的办法行不通,那就只剩最后一条路可以走了。
他将匕首放下,手往桌下的地板快速摸索着。
褚南川顺着他动作看去,发现藏在地板缝隙处的一条小小引线。
引线?
他竟丧心病狂地在宁贞屋子里埋了火弹?
褚南川眸光陡然凌厉起来。
香炉掉到地上,里面的细香却还在烧着,顶端的火红一点,离引线不过咫尺之距。
眼看着海桑伸手挪动香炉。
“小心!”
褚南川快速上前,还是迟了一步。
引线被点燃,火星一路燃下去。
褚南川再顾不上那么多,一把拽起海桑身边的宁贞,往外走时另一手大力揽过容洇。
三人迈过门槛的刹那。
身后一阵巨大轰鸣。
守在院子外的容泽闻声,急匆匆带人赶进来。
白色的浓烟沈沈笼罩着整个院子,看不清楚里面的具体情况,似乎是战场上常用来作隐蔽逃跑的烟雾弹被引爆了。
身边下属拉住容泽:“指挥使,里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万一还埋了其他的弹药怎么办?”
烟雾弹虽没事,但若是换成火弹,爆炸起来可是要人命的。
容泽一把挥开他手:“阿洇还在里面,我要进去看看。”
他不管不顾闯进去,浓烟呛到口鼻,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容洇听到他声音:“哥,这里烟太大了,你进来作什么?”
容泽捂着口鼻走到容洇近前:“我听到声音过来看看,没被伤到吧?”
容洇摇摇头:“我没事。”
褚南川:“海桑燃了烟雾弹,应是想趁机逃出去,你速让人快马封山封城,先截住他后路。”
“是。”
容泽立马高声朝外吩咐了人,又道:“臣再带人进屋去搜一搜,这么短的时间,他许是还藏在屋里。”
那烟雾弹放出来的烟雾实在挡人视线,直到快一炷香之后,空气中的白雾才彻底消散。
屋子里的陈设一点没变,却偏偏哪里都没找见海桑的身影。
容泽:“奇怪,我带着人一直在院子外面守着,烟雾弹爆炸的时候也没看到有人影跑出去,难道这柔然二皇子能长了翅膀从这别苑里飞出去?”
褚南川走到海桑一开始点燃烟雾弹的位置,目光打量着脚下踩着的地板,忽然发现什么。
他蹲下身子,顺着地板的缝隙摸索撬动着,案台下的地板被打开。
褚南川擡头,看向容泽。
“底下有一条逃跑的暗道。”
容泽:“他们应该还没跑远,我这就带人过去追。”
暗道直通城郊。
海桑昨夜连夜安排好了接应的人,从暗道里出来,直接上了马车,朝着都城的城门一路狂奔而去。
经了方才烟雾弹的那一炸,海桑身上和脸上俱是烟雾弹爆炸之后残留下来的灰屑,那张秦写墨的人皮面具是彻底没用了。
他擡手一掀,毫不在意地将面具往马车外一扔。
原本的五官露出来,高鼻蓝眸,是可以称得上赏心悦目的长相。
只是那双眼睛瞧来太过轻佻,看人时的不屑分明,并不怎么讨人喜欢。
海桑看一眼身旁的下属。
“人找到了吗?”
下属知道他问的是谁。
早在三月前,一直被他们偷偷关着带到大乾的圣女不见了。
人皮面具制作材料难得,过程又覆杂,即便制好之后也有严苛的保养要求。
他们主子每日往返于大乾朝堂之上,有一丝不对都有可能被怀疑。
没了圣女,就等于他们失去了整个计划最大的助力。
选在秋猎上动手,绝大部分也是因为已有的人皮面具无法再让他们主子继续扮演秦写墨了。
好在这两年,他们也已经掌握到了大乾足够多的信息。
“……主子恕罪,我们正几个月一直在大乾的都城疯狂找人,但是一直没看到圣女踪迹……不过,倒是有人似乎看到了大皇子在大乾境内出现……”
“哈图?”
海桑皱了皱眉:“不用管他,趁着他不在,我们正好回柔然去。”
反正,他现在身份暴露,有没有人帮他做人皮面具已经不重要了。
再者,一个圣女不见了,他手上还有一个绝佳的人质,他确信可以为他在和大乾日后的谈判中赢得绝对的优势。
海桑想到这,轻笑一声。
扯到被宁贞用匕首划破的脖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汇报的下属注意到他脖子上的伤口。
忍不住低声嘀咕:“主子您之前干嘛非得要将暗道挖到那公主的院子里,若是挖在您住的院子里,咱们早就跑了,您又哪里会受伤?”
再者,即便是将地道安排在了那大乾公主的院子,他们主子也不需要在那儿费那么多的时间才是,早早将那大乾公主打发了,也不至于到最后要放那烟雾弹的地步。
假若那烟雾弹没有成功掩护他们主子逃出来,那他们眼下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好在,他们主子最后成t功脱身了。
那下属松口气摇摇头,去拿马车上备的药。
转过身的时候,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他们主子本来的计划,似乎是要带着那大乾公主一起走的呢?
海桑看一眼楞住的他,朝他伸出手。
“干吗呢?把药给我。”
“是……”
下属回过神,连忙把药粉递过去。
马路一路上飞奔而过,扬起泥尘阵阵。
容泽驾马带着下属疾驰而来。
海桑听到动静,探头看一眼,直接抢过车夫手上的马鞭。
不远处,隐约可见人流涌动的城门。
容泽坐在马背上,冲着守城门的士兵大喊:“快关城门!”
来往进出的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互相推搡着,城门缓缓关上。
还剩最后一道缝隙。
海桑直接将车夫推下,自己带着下属跳上马背,舍弃背后累赘的车厢,驾马从门缝中直接冲出了城。
待容泽驾马赶到,城门已彻底在眼前关上,要追出去也已经晚了。
“可恶,就差最后一点。”
容泽恨恨扬起手上的马鞭,调转方向赶回乾山和褚南川汇报。
没能在都城堵到人,褚南川发布诏令,全国戒严,沿着从都城到北境的路一路张贴海桑的通缉令。
可即便如此,还是没能探到海桑的行踪。
更重要的是,安稳了没多久的北境,又开始隐隐有了异动。
这一次的情况,比褚南川初登基时还要更糟糕。
海桑深入大乾朝堂长达两年,该知道的丶不该知道的情况,全被他掌握得一清二楚。
容洇想到上次差点被那支商队送出去的图纸,还忍不住有点后怕。
再加上海桑以贺凛之名撺掇朝上臣子公然造反,褚南川依着容泽拿到的名单一一将人清理干净,最后朝上剩下能用的臣子不足之前的一半。
从乾山回到宫里的这几天,容洇和褚南川几乎日日都呆在了乾政殿。
夜幕降临。
偌大的正殿之上,落地的鎏金烛台照耀着璨光。
容洇坐在御案前提笔批覆奏折。
褚南川站在她身旁,低垂着眼眸替她研磨。
骨节分明的指节不疾不徐地执着方正的磨块,熟悉的龙涎淡香带着些许清冽萦在容洇鼻端。
她写字的手一顿,偷偷朝他看一眼,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这场景怪怪的……
毕竟……他都记起来了,批覆奏折的人不该是他吗?
不过他对这几月朝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继续让她来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容洇有些心不在焉的。
眼前的折子写完,忘记放好。
还是褚南川替她将阅完的折子收起来,另拿来一封新的,淡声提醒:“继续。”
“……噢,知道了。”
容洇坐直身子。
门外忽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容泽走进来。
看见正替容洇研墨的褚南川,惊讶挑了挑眉:“失忆一场,皇上变贤惠了?”
“咳——”
容洇咳一声,打断她哥不正经的话:“这么晚了,哥你进宫作什么?”
容泽扬了扬手上的军报:“这是从北境加急传回来的军报,说是柔然皇室亲自让人送过来的,说不定会对眼下的情况有帮助,我等不到明天,直接就拿过来了。”
容洇接过打开。
读完信上内容,面上已隐隐有了几分怒意。
“柔然简直欺人太甚!”
褚南川眉心蹙紧。
“信上写了什么?”
容洇压抑着心底怒意,拿着军报的手隐隐在颤抖。
“他们说,除非大乾将宁贞送去和亲,否则……否则丶边境不日将开战……”
殿外。
宁贞提着没来得及送进去的食盒,跌跌撞撞地从阶上下来,粉色的裙角仓皇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