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修)
085
夜色荒寂。
海桑为何会找上宁贞, 又为何会将乾山别苑逃跑的暗道挖在宁贞院子里,一切都从柔然送来的这封和亲书信里有了答案。
褚南川面无表情拿过容洇手上的信件,靠近书案上的烛台。
火苗吞噬纸页, 点点灰烬跟着落下来。
褚南川沈声。
“大乾永远都不会和亲。”
容洇点头,攥紧的手依稀可见不平的怒意:“我也不同意让宁贞到柔然去。”
容泽看一眼面前的两人:“那北境的事, 你们想好怎么办了吗?”
褚南川:“我再去一趟。”
最坏的打算,不过是再打一场。
他虽不喜战, 但也从不惧怕他国的挑衅。
——
清晨。
微凉的几缕曦光挂在树梢枝头。
未央殿。
是用早膳的时辰。
膳桌上摆着玲珑的吃食,从小粥到樱桃酪, 各式早点一应俱全。
但宁贞没什么胃口, 草草喝了几口粥便放下了碗。
距她知道柔然要她去和亲的消息,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天。
但乾政殿里一直不见有动静……
看着小宫女收拾好膳桌上的东西要下去, 宁贞起身, 擡手拦住她,似随口一问:“我哥……皇上最近,在乾政殿里忙什么?”
“公主您不知道吗,皇上最近这段时间都在忙着北境的事, 有消息说皇上这次似乎又要上前线亲征呢。”
宁贞:“皇上又要出征?你听谁说的?”
“这哪里还要听说, 外面都传遍了。”
小宫女朝外看一眼, 压低了音量。
“听说北境不日又要打仗了, 逃难的人都到皇城来了,前几日还大闹了一场, 大家都说, 皇上之前受伤昏迷了这么久, 再不出面, 这局面就没法控制了……”
“不过,奴婢听说——”
小宫女故意停顿了一会儿:“柔然似乎有要和大乾和亲的意愿, 要是真和亲了话,这仗肯定就打不起来了。”
宁贞:“和亲的事……哥哥不会同意的……”
否则,乾政殿不会整整五日没有消息……
“皇上不同意,殿下您可以自己去呀,到时到了柔然,柔然要再开战,那可就全是他们的过错了。”
宁贞恍惚着心神,冲小宫女擡手道:“……行了,本宫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小宫女擡头偷看一眼宁贞的神色,依言将早膳撤下去,身影穿过廊下,被横生出来的枝叶掩映着,越走越远。
宁贞坐在窗边沈默看着。
秋猎之时,海桑能逃出去,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的私心……
她迫切地想知道秦写墨的下落,才会弄巧成拙,给了海桑逃出去的机会……
套在手腕上的金镯滑落,露出上头雕镂得栩栩如生的溪流纹路。
南溪——
这是母后替她取的名字。
只是自从有了宁贞的封号之后,就再没人这么唤过她了。
这对金镯,是母后送给她的及笄礼。
她的及笄礼是一对金镯,她哥的加冠礼则是一枚绘着山川起势的玉扳指。
她的母后和她的皇兄,是世界上对她最好最好的人。
可是……她不能总是躲在他们的羽翼之下。
母后已经不在了,她只有皇兄……不,眼下还多了皇嫂和一个小侄子。
和亲——
这本就是身为大乾公主的她,应担的义务。
如果能用一个她,来避开一场战,她心甘情愿。
自及笄礼后从未摘下来的金镯,头一次被宁贞取了下来,放进妆台上的紫檀木妆匣里锁好。
宫人悉数被遣出去,偌大的未央殿一下空荡下来。
反正之前母后在时,她被养得娇气,耍性子将殿里的宫人全部遣散也不是一次两次,众人对此也是见怪不怪,并不当一回事。
只是,本来以为要收拾的东西会很多。
真正动起手来,才发现根本没多少东西是要带的。
她将路上可能要用到的盘缠塞到穿着的绣鞋里藏好。
带的包袱里只简单装上几套换洗可能会用到的衣服,重量轻得她一只手都能拿得动。
宁贞环顾一下殿里,确认没有什么东西要再收拾了。
一回头。
才发现刚开始收拾好的包袱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
里面装着的衣裳被整齐地拿出来放到一旁。
而包袱里的东西,变成了乖巧蹲着的小郎君和尺素。
宁贞没想到小郎君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过来,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像平常一样低头亲亲他肉嘟嘟的白嫩小脸蛋。
“庭儿又来找姑姑干嘛啊?”
小郎君哼着声控诉:“姑姑是不是又要抛下庭儿,自己一个人偷偷溜去玩?”
“什么偷偷溜出去,那都是姑姑小时候才会做的事情,现在姑姑已经是大人了,才不会做那些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
小郎君:“那姑姑收拾东西做什么?”
“……”
小郎君长大了,不比小时候好骗了。
宁贞紧急找出个搪塞的借口:“……是姑姑突然有大事要出一趟远门……”
远门有多远?
比宫里到宫外还要t远吗?
小郎君不知道,坐在包袱里撒娇问:“那姑姑带上庭儿和尺素一起去好不好?”
猫儿跟着小郎君一道坐在包袱里,高傲的脾性收敛几分,配合小郎君温顺地“喵”了一声。
宁贞将小郎君从包袱里抱起来:“姑姑这次是要去找大宝藏,只能姑姑自己一个人去,带上庭儿可就找不到了。”
小郎君半信半疑:“真的有大宝藏吗?”
“那当然,到时候我把宝藏送给庭儿当礼物好不好?”
小郎君窝在宁贞怀里仰起小脑袋:“那姑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庭儿只要在梦里梦到姑姑,姑姑第二天就会回来了。”
“真的吗?姑姑不许骗庭儿。”
“姑姑什么时候骗过你?”
宁贞伸出手,勾住小郎君的小手指:“我们来拉钩,谁说谎谁就变成尺素,好不好?”
小郎君手指小小又软软,她在他更小一点的时候,最爱这样抓着他的手逗他玩。
宁贞偏过头,眼睛红了红。
小郎君细腻察觉到,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擦擦宁贞眼睛,隐隐有些无措。
“姑姑你怎么了,姑姑不要哭……”
“姑姑没有哭,姑姑这是眼睛进沙子了。”
宁贞深吸一口气,忍住没有在小郎君面前掉眼泪。
“庭儿答应姑姑,找宝藏的事情不能告诉别人,连父皇母后都不能告诉,庭儿能不能做到?”
小郎君有点犹豫。
看到宁贞泛着泪花的眼,还是点了点头。
“好,庭儿答应姑姑。”
秋风飒飒吹过,吹过树梢一片落叶,打着旋儿从宁贞肩头轻抚而过。
宁贞穿过回廊,刚下完台阶。
小郎君似是感知到什么,从殿里“蹭蹭蹭”冲出来,抱住她大腿不肯撒手,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她,半是请求道:“庭儿现在不想要宝藏,也不想要礼物,庭儿只想要姑姑,姑姑不要出远门好不好?”
“庭儿乖,在宫里等姑姑。”
宁贞狠下心,攥紧挎在肩上的包袱,头也不回地出了未央殿。
她身上的衣服是才从小宫女住的厢房衣柜里偷偷拿的一套,尺寸大小正合适,并未被路过的宫人发现异样。
从未央殿出来,宁贞一路低着头,特意绕开长宁殿,挑了条僻静的宫道。
到了专为宫人出宫而设的侧宫门。
守卫拦住她,审视般看一眼:“怎么没见过你,你是哪个宫里的?”
“奴婢是未央殿的,家中亲人出了事,长公主殿下仁慈,特准奴婢出宫回家探亲。”
宁贞低着头,拿出自己备好的出宫令。
守卫仔细察看,上头的确盖了长公主殿下的印章,便也没再多问,利索地放了行。
从宫门出来,宁贞脚步片刻不敢停,直到将宫城远远抛在身后,她才长舒了一口大气。
在原地停下,宁贞回过头,朝着宫城的方向远远眺过去。
宫城的轮廓巍峨,半隐在天际,怎么努力也看不真切。
原来,在远处望着自己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宫城,会是这般模样。
日头刺目,宁贞擡手,抹一把脸上的泪,义无反顾地朝前踏步离开。
只是她没想到,眼下的都城比小宫女口中说得还要乱。
不止北境,之前打过一场仗,眼下北边同柔然比较近的几个小城的百姓都一齐往都城逃难来了,衣衫褴褛的流民在街上聚了一堆又一堆。
看到站在城门前发号施令的容泽,宁贞心一跳,连忙背过身去。
好在没过多久,有禁卫军找过来:“指挥使,您快去看看,前头济慈堂里又有人闹起来了。”
济慈堂是容洇下令,为逃避战乱到都城的难民临时设置的安身之所。
听说又有人闹事,容泽眉头皱起来:“我过去看看。”
看着容泽走远,宁贞才敢继续往前。
都城熟人太多,她不敢在城内多留,很快找到一队出城的商队:“去北境吗?”
一听到北境,商队里的人个个都擡起头,露出见鬼的眼神。
领头的是个胖肚子的小矮子,他擡头打量一眼不知天高地厚的宁贞。
“小姑娘,现在北境多乱你知不知道,人人都想着要从北境里逃出来,你倒好,硬赶着要去送死。”
“少废话,你就说你的车还能不能载人。”
宁贞掏出一个银锭。
“喏,我全部的身家都在这里,你要是不能载,我再去找下一家。”
“能能能。”
看到银子,领头的当即变了态度,一把将银子从宁贞手上抢过来。
世道乱,他们商队的行情也差,银子能挣一点是一点。
“不过我们商队虽然是往北去的,但可不到北境,到时候你可能还要再自己走上一段路,你看……”
眼下皇城的情况都这样了,北境只会更糟糕,要找到能到北境的马车,也确实不容易。
宁贞:“你到时替我指好方向就行。”
领头的拿了钱,忙不叠地点头:“这好说,不就指路吗,没问题,您上来吧。”
宁贞利索地爬上了车。
商队里有男有女,只是马车里供人坐的位置已经满了,宁贞只能坐在马车外放货物的车板上。
车轮碌碌,压过都城的地面。
马车驶过城门的刹那,宁贞回过头,看到都城里一堆又一堆逃难而来面黄肌瘦的流民。
里面不乏三四岁的小孩子,牵着自家大人的手哭诉:“……娘,我想回家,我不要在这里……”
明明……都是和小郎君一样的年纪……
却要为躲避即将到来的战乱而远离故土……
眼看着有小孩儿要往城门的方向看过来,宁贞一怔,连忙别开视线。
她擡手,敲敲马车的车厢,问:“咱们路上的速度能快些吗?”
“这可说不准,要看天气好不好,要是不下雨,就能走得快一点。”
领头的扬着声回答,又忍不住摇头小声嘟囔:“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上赶着要去送死的。”
从都城里出来。
郊外的路面越来颠簸。
宁贞擡起头。
头顶的天空蔚蓝。
日光毫无顾忌地洒在她脸上。
她闭上眼。
没有旁人在,眼泪肆无忌惮地从眼角滑落。
这一次,她换掉了她的粉色衫裙,坐上了她从不会坐的商队马车。
她终于,也可以一路从都城往北境而去。
走一走,他出使柔然时,曾走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