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修）
086
一路向北。
天气越来越冷, 早晚的温差也越来越大。
路边的树木光秃秃一片。
枯黄的落叶同干燥的杂草混在一起，被风吹得干燥。
马车的车轮滚过，压成一堆细细的草叶碎片。
赶路的期间虽遇到几场小雨, 但总的来说天气还算不错。
商队的人嘴上对宁贞上赶着去北境的行为十分不解，行动上却配合, 比计划的时间要提早三天抵达目的地。
前前后后，整场行程一共花了近二十天。
宁贞头一次在外奔波这么长时间。
白天黑夜不停歇。
他那时, 应也是这样吧。
这么远的路程，他的身子, 也不知道怎么能熬得过来。
就算他不出使走这一趟, 她也会同意嫁给他的……
……这个傻子……
宁贞靠着车板，漫无目的地看着马车一路行过带起的阵阵黄色扬尘。
刚出发的前两三天, 她还有些担心会不会有禁卫军的人追上来。
直到行程的后半段, 她才开始慢慢放下心来。
马车一路北上，她离都城越来越远。
即便他们要追，也追不上了。
如今，北境近在眼前。
离柔然, 也不过是咫尺的距离。
大乾二十六城, 北边以北境为界, 同邻国柔然接壤。
商队的人要去的地方, 是北境南边的一座唤柱州的小城。
他们要在柱州停下，宁贞则要通过柱州, 继续北上。
该是分别的时候。
马车在柱州城内停下, 宁贞最后一次检查好随身带的包袱, 跳下马车。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 商队的人同宁贞关系也亲近起来。
看宁贞要走，都纷纷围上前来：“现在北境乱得很, 你真的要去？要不先跟着我们在柱州呆一段时间，等北境情况好一点了再去？”
宁贞摇头，婉拒了他们的好意：“这段时日多谢你们的照顾，以后有缘再会。”
众人见此，劝说也只能作罢，擡手给宁贞指北境的方向。
“柱州离北境最近，两座城之间约莫还有三十公里的路程t，你照着这条路继续往前走，出了柱州城的城门，在路边的小店再歇一晚，明日应该就能到北境了。”
“好，我知道了。”
宁贞站在原地，目送着商队的马车拐过城内小巷。
趁着时候还早，她没有在柱州多做停留，很快踏上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旅途。
宁贞不打算浪费一晚，快着步子赶路。
从日光正盛的午后走到日暮。
一路上的秋景萧瑟。
走累了就停下来歇歇，薅着草地上半黄半绿的狗尾巴草玩。
偶尔还会碰上拖家带口从北境城的方向快步赶路的百姓。
只是人数同宁贞一开始坐在商队马车上看到过的相比，要少上许多。
大概是城里的人都已经跑得差不多了吧。
天边落日半掩，落下一大片瑰丽红霞。
宁贞捧着手上的狗尾巴草束，喘着气看着眼前高耸的城墙。
终于是到了。
北境风沙大，城墙也要更厚实。
或是雨水冲刷，又或是武器摩擦，墙面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斑驳深痕。
宁贞朝城内走。
守在城门处的士兵冷着脸将她拦下：“站住，进城作什么的？”
特殊时期，北境城的进出也比之前要更为严格。
宁贞低下头，努力让自己面上神情看起来更自然些。
“……回大人，民女是进城探亲的……”
“城里的人都快走光了，你这个时候来探亲？”
那士兵显然不信，上下扫一眼她身上褪色的麻布衣衫和过分白皙的皮肤。
怎么看，都有些奇怪。
看着看着，那士兵突然想到什么，拉过身旁的同伴小声窸窣了一阵。
等两个人说完。
宁贞觉得那个士兵看向自己的眼神一下就变了。
之前还百般警惕，现在却有些闪躲，格外小心地将横伸出去拦人的长矛收回来。
“……咳……您进去吧……”
这丶这样就可以了？
宁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干净的杏眸眨了眨，在那几个士兵没反悔之前，攥紧肩上的包袱，捧着那束狗尾巴草就往城里冲。
城里人走了大半，北境城几乎快空了下来，除了能看见几个步履蹒跚走不动道的老人和尚且年幼的小孩子，街道上几乎看不到其他年轻人的身影。
沿途的铺子客栈全都关了门，褪色的招牌东倒西歪地挂着，破碎的布幌在秋风中无精打采摇晃，一副萧条景象。
宁贞绕了好几条街，都没找到开业的客栈，正有点发愁今夜该怎么办，迎面撞上拐角处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头发分作两半，在头顶扎成左右两个小团。
身上衣服不合身，裤脚处随意用草绳扎紧。
他扬着过分宽大的衣袖，挥拳嚷着要打跑柔然人，跑得快，冲上来的力气也大，宁贞直接被撞得倒在了地上。
对面街上一家铺子还开着门，听到动静，铺子里的主人急急忙忙跑过来查看情况：“王二，你爹不在，你又闯什么祸了？”
铺子的主人是个年轻的男子，身上白衫儒雅，人看着白皙干净，面皮却也实在是薄，对上宁贞一个年轻姑娘，面色“咻”一下就红了：“……这位姑丶姑娘，小孩子调皮，不小心冲撞到你，实在是不好意思……”
男子说着，将躲在自己身后的小王二拉上前，让他同宁贞道歉。
小男孩知道自己闯了祸，刚才大声嚷着要打跑柔然人的气势全没了，低着头不知所措地站在旁边：“……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下次记得小心点，不要跑这么快，再撞上别人就不好了。”
宁贞刚才虽然人摔到了地上，但并没什么大事，只是手背不小心被地上的碎石子蹭破了一点皮。
小男孩乖乖认错：“我知道了，谢谢姐姐。”
年轻男子拍拍他脑袋：“你爹托我照看你，现在天快黑了，你快些回医馆去，不要再在外面乱跑了。”
宁贞看着小王二的身影越走越远，正欲同二人作别，被男子一眼瞥见她手背上的擦伤：“姑娘，你手受伤了？”
宁贞将手往后藏了藏：“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同宁贞说话，年轻男子连耳朵尖都红了，支吾着声道：“我丶我叫向明，姑娘若是不嫌弃的话，我的医馆就在旁边，要不要进去上一下药？”
“上药就不必了，”宁贞擡头看一眼天色，“不知道您知不知道城里晚上哪里还有客栈可以住店的吗？”
“姑丶姑娘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了。”
向明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现在客栈确实有点难找，听说快要打仗了，大家都一窝蜂地往城外跑，刚好我医馆旁有能落脚的地方……”
宁贞擡眼，这才发现向明出来的地方是个小医馆。
街道两旁，有士兵在来来回回地巡逻。
北境城里虽走了大半的百姓，但守卫的兵力却比平时多上几倍。
都是从北境周边柱州等城调过来加强城内防卫的。
现在的北境，说是乱，却也格外安全。
宁贞决定暂且先相信向明。
“我名唤南溪，想借向大哥您的地方暂住一晚，不知道可不可以？”
听到向大哥三个字，向明脸又红了红，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当然可以，南溪姑娘，你丶你跟我过来吧……”
他看着宁贞手背上的擦伤：“顺便到医馆去一趟，我给你一管药膏。”
宁贞连忙推拒：“只是小伤，过几天就会好的，不用上药。”
“那丶那可不行，王二是他爹托我照顾的，既是王二不小心撞到你，于情于理，都该我来善后。”
向明面皮薄，说起道理来却有一套。
宁贞忍不住笑了一声，同他打听王二家里的情况：“王二他爹和他娘……”
“之前大乾和柔然不是在北境打过一场仗吗，王二他娘就是在那场仗里没的。这阵子说是又要打，朝廷发了征兵的诏令，王二他爹应诏参军去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医馆走，谈话刚好被进医馆的王二听到。
“我爹爹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王二兴奋地跳到宁贞身边：“姐姐，以后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像我爹爹一样去打仗，赶走坏人！”
宁贞看着王二，不自觉想到宫里的小郎君，声音柔下几分：“好，姐姐相信你，你一定可以的。”
倒是向明无奈摇摇头。
摸摸小王二的脑袋。
“你爹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你没听说吗，今天整座北境城都传遍了，宁贞长公主要到柔然和亲去了，大乾和柔然的这场仗，应是打不成了。”
向明话落。
医馆内忽然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
宁贞循声望过去。
医馆里靠墙的药柜高大，每一格抽屉前都仔细贴好字条写上一类类药材的名字。
字条上的字好像是新写的，字迹工整，清正而又内敛。
宁贞看着熟悉的字迹，怔在原地。
捧着狗尾巴草的手寸寸收紧。
男人站在逆光深处。
缓缓转过身来。
柔然。
海桑站在窗边，看着火红一轮夕阳缀在天边。
隐隐在暴怒的边缘。
“你们到底有什么用，让看着的人统统看不住，跑了一个月，现在还没把人抓住？”
身后的下属战战兢兢地汇报：“主子……国内咱们已经找遍了，奴才看，他许是已经逃回大乾去了……”
海桑拧眉：“城门的守卫是干什么吃的，就这么让他出去了？”
“这……”
下属支支吾吾，该说不说，他们前脚刚从大乾回国，后脚大皇子也跟着回来了……
背后有大皇子参与在其中，他们的人也没办法……
海桑：“就算跑回了大乾，他身上那么多伤，能跑多远，最多不过藏在北边几座小城里，你们就不能去找一找？”
下属无奈：“主子……现下北境防守严得紧，再加上大乾的人也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进城的人一律要擦脸净手后才能入城，咱们剩下的那几张普通的人皮面具也没能派上用场，实在是偷潜不进去……”
海桑越听越生气，回身狠踢了下属一脚。
“没用的东西！”
下属被踢得跌在地上。
哈图进来撞见。
健壮的身躯挡住外头大半光亮，看一眼海桑。
“什么事惹得二弟这么生气？”
“这些狗东西办事不利，踢一脚都算轻的了。”
海桑避开他话，问：“大哥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哈图开门见山。
“柔然与大乾和亲的消息，是你放出去的？”
海桑：“既是两国之间的喜事，自然要早t些公之于众。”
本以为和亲的事情要费上好大一番周折，不想那么顺利，轻轻松松就说动了他的长公主殿下。
海桑轻抚着那封宁贞以大乾名义送过来的同意和亲的密信，唇角微勾。
北境的人正惶惶于不知何时降临的战争，此时听到和亲不打仗的可能，只怕要将和亲的长公主奉为天上降临的贵人了。
但若是后面大乾要再拒绝和亲，这些百姓可就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此举，也不过是为了杜绝褚南川出来反悔和亲的可能。
不见了一个秦写墨，换来一个宁贞，他也不算亏。
说不定，还赚了。
海桑手抚着脖子上那道早已愈合的疤，勾唇一笑。
窗外。
最后一缕夕光消失在地平线外。
夜幕缓缓降临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