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灵三日
明明眼前之人的皮囊与陈素一模一样,可她周身的气息却十分的陌生。
望着这般陌生的陈素,梅珂倏地皱紧了眉头。
陈远道赶到之时陈素正与梅珂打得激烈,而那掩于二人身后的则是躺在血泊之中的孙婆婆。
瞧见这一幕的陈远道怔楞住,不可置信地擡眸望向眼前正厮打于一起的二人。
陈远道踉跄着后退半步,良久后才轻声唤出那个名字:“阿镜。”
…
陈素四岁时便被陈远道安置到了芳蕓苑,可梅漱玉依旧没有要放过陈素的意思。
为了护住陈素,陈远道每日都会前往梅漱玉所在的玉林苑中小坐片刻。
陈素小小年纪独自一人住于芳蕓苑中,孤独感令她常对镜观语,久而久之,她便变成了另一个人。
只是这另一个人只在陈素夜里熟睡之时出现,若非陈远道撞见,他怕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女儿得了心病。
“你有名字吗?”
陈远道行至那霸占着陈素的身子的孩子身前,半蹲昂首瞧着她问。
她摇摇头。
陈远道替她整理好凌乱地发丝,柔声道:“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她点头,应了声“好”。
“常与昭珩于镜中对话的人是你,那我以后便叫你陈镜好不好?”陈远道问她。
她缓缓垂下眼帘,良久才缓缓张口又应了一声“好”。
“阿镜,”陈远道唤了声她的名字,问她:“你可有什么想学的?”
她摇摇头,半晌后才道:“不知道。”
陈远道拉着陈镜进了卧房内,从箱子里找出一些陈素抓周时所用的物品:“这里面的东西,你最喜欢什么?”
医书丶银钱丶剑丶绣帕……
挑来挑去,陈镜的视线落到那把剑上。
“你想学武?”陈远道问她。
陈镜点头:“我想学。”
陈远道应了声“好”,又问她:“你是只有晚上才能出来吗?”
陈镜点点头:“她好像很孤单。”
她昂首环视一圈这空荡荡的芳蕓苑:“这里方方正正的,很压抑,很冷。”
陈远道按着陈镜肩头的手倏地紧了半分,他害怕弄疼了陈镜,很快又松开:“有你在,她不会孤单了。”
“阿镜,”陈远道望着她的双眸问她:“若是我找人教你习武,你能保护好昭珩吗?”
“她就是我,我就是她,”陈镜道:“保护她就是保护我自己。”
“好,你以后便同昭珩一样叫我父亲,”陈远道似是松了一口气,“父亲给你找最好的老师教导你。”
陈镜沈声“嗯”了声,很快眼皮一沈便睡了过去。
那时的陈镜虽能从陈素的身体里出来,但并不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
瞧着突然昏睡过去的陈镜,陈远道苦涩扯唇,随即将陈镜带回了卧房之中。
那时的陈镜还小,陈远道没有办法单独找老师教导她,只得白日里将她带去梅行之的身侧,去看梅行之如何教导陈敬行。
待夜里之时,陈素睡下后,陈镜占据她的身体来到院中,陈远道考核她白日里所见所学。
陈镜的模仿能力很强,她学着梅行之的模样下腰跨步,足足蹲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陈镜再度昏睡了过去,再醒来之时,她又变成了那个柔弱的陈素。
陈远道一直都知晓陈素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也一直在教导着她,教导她学了不少武艺。
可却在陈素十二岁那年,陈素发了一场高烧。
自那之后,陈镜再也没从陈素的身体里出来过。
那时的陈远道以为陈镜从陈素的身体里离开了,没想到她依旧活在陈素的身体里面,保护着她。
瞧见陈素持枪︱刺向梅珂肩头的那一刻,陈远道不由得唤了声陈镜的名字。
长久未曾听见这声“阿镜”的陈镜微微楞神,她偏头看了一眼陈远道,很快便收回了那落在陈远道身上的眸光,转而拔出那刺穿梅珂肩头的长枪,望向梅珂的眼眸中浸透了杀意。
陈远道唤陈镜的那声名字,梅珂听得清清楚楚,他偏头看了一眼陈远道,随后擡眸望向了那失控般要杀了他的陈素。
从陈素跳河自尽的那一刻起,陈镜便取代了陈素。
她不再是陈镜。
她是陈素,并且永远只会是陈素。
被刺穿肩头的梅珂瞬间吐出一口鲜血,擡眸望向陈素的眼神里再也没了那些忏悔与爱意,反而变得十分阴冷,似乎要下一刻便手刃陈素一般。
“昭珩!”
察觉到陈镜回来的陈远道有片刻的恍惚,他快步行至陈镜身侧,一把握住了陈镜那即将刺死梅珂的手腕。
梅珂还在这里,他不能暴露陈镜的身份,只得又唤了一声陈素的小字。
她和陈素在同一具身体里,不管此刻的她是谁,她都只能是陈素。
“放手。”
望着陈素杀红了眼眸的陈远道心里慌乱一瞬,握着陈素手腕的手又紧了几分,劝道:“别害了自己。”
“父亲,”陈素那猩红的眼眸似是能滴出血来,“孙婆婆死了。”
孙婆婆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后对她第二好之人,她本该拥有安稳的馀生,可她却为了保护她,死在了她嫡亲弟弟的枪下。
她在陈素的身体里生活了两世。
她本是不懂这些人情世故的,可当她看到孙婆婆亲手绣的婚服之时,她的心中瞬间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
是不同于她对陈素与裴夙的情愫。
在孙婆婆陪同她一同前往宁城小住的这一段时间里,她早已将孙婆婆当作了亲生的祖母。
孙婆婆爱她丶护她丶什么事情都紧着她。
她是个好人。
可偏偏好人的命最短。
思及此,陈素倏然怒火攻心,紧接着便晕了过去。
这一世的所有轨迹都偏离了上一世,她本以为只要她改变了上一世的轨迹,她所爱之人便可以平安,可她没想到,她还是间接害死了一名待她最好之人。
陈远道见陈素晕了过去,并未理会那被陈素刺伤的梅珂,而是打横将陈素抱起来,回了卧房。
铃兰请回大夫时,瞧见的便是陈远道抱着陈素回卧房的那一幕。
大夫与铃兰纷纷瞧了眼院中糟糕的情况,随即快步踏入了卧房之内。
被刺伤的梅珂凝眸望向被紧闭的卧房门,他捂着伤口站起身来,仔细回忆陈素近些日子的破绽。
从她主动跳下揽月湖开始,他们所认知的一切便都被改变了。
陈远道唤她“阿镜”,难不成她便是陈素身体里的另一人。
所以上一世也是她控制着陈素的身体杀了代卿与袭白?
如果一直以来与他相处的人是陈远道口中的“阿镜”,那真正的陈素去了哪里?
她从来没有回来。
她这个从来没有回来是什么意思?
是陈素不愿意再回到这个世界吗?
是因为上一世他设计她之事,所以她不愿意回到这个世界吗?
梅珂摇着头:“不可能,若是她真的回到了这个世界,她应当会立即找他来覆仇杀了我才是,她怎么可能会突然独自跳湖,圆了我与代卿的计划呢?”
她一定没有回来。
从始至终回来的人都是“阿镜”。
若是“阿镜”回来了,那真正的陈素去了哪里?
若上一世时“阿镜”便一直存在于陈素的身体里,那真正的陈素是否也在这具身体里沈睡。
他该怎样将一直在身体里沈睡的陈素叫醒,他该怎样去赎清他的罪孽。
因着误杀了孙婆婆,陈敬行神情恍惚,根本未曾注意到周围的情况,他跪趴于原地怔楞许久才缓缓擡眸,慢慢地爬向孙婆婆的方向。
“孙婆婆……”陈敬行低声唤着孙婆婆,良久才握上了孙婆婆那僵硬的手,哽咽着张口:“对不起。”
梅珂瞧着陈敬行这一动作,脑海中再度浮现起王氏被赵娍与梅漱玉派来的刺客刺杀的那一幕。
那时的他也似如今这般爬到王氏的身前,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唤着“母亲”,期望她能如同往常一般只是睡了一觉。
她只是睡着了,她很快便能醒来了。
可他等了许久,他都从未等到王氏醒来的消息。
…
陈素昏迷两日之后才醒。
醒来后的陈素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孙婆婆”。
铃兰慌乱地行至陈素的身侧,良久才缓缓张口道:“姑娘,孙婆婆她已经去了。”
“我昏迷了多久?”听见这句话的陈素垂眸打量了一圈身上,随后才偏头问铃兰。
铃兰如实道:“两日。”
“两日……”陈素心头如针刺一般痛着,片刻后吐出一口老血,惊得铃兰瞬间尖叫出声,她连忙唤来大夫替陈素医治,陈素却只是一把推开大夫的手,偏头问铃兰:“孙婆婆下葬了吗?”
“回姑娘,孙婆婆还未曾下葬。”
孙婆婆毕竟是伺候陈老夫人多年的老人了,如今孙婆婆突然走了,陈老夫人伤心欲绝,令人于府中挂上了灵幡,特意为孙婆婆停灵三日,来此赎罪。
听完铃兰的解释后,陈素立即擦干唇周的血,令铃兰替她穿衣。
铃兰替陈素换上衣裳,扶着虚弱地她快步走至为孙婆婆停灵的苑中。
她赶到的时间还算及时,此时的孙婆婆还未曾封棺。
陈素踉跄着走至孙婆婆棺材前,望着棺材内如同枯木的一般的孙婆婆瞬间痛哭出声,“孙婆婆,你还没瞧见昭珩穿您绣的婚服呢,您怎能就这么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