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嫁
她永远也忘不了孙婆婆瞧着她试穿婚服时的模样。
为了伺候陈老夫人,孙婆婆一生未嫁,无儿无女。
孙婆婆青年时陈老夫人本欲替她指一户人家,但那时的孙婆婆无心于儿女之事,陈老夫人便再也未曾同她提及这件事。
那时的陈老夫人只以为孙婆婆是情窦未开,后来才知晓,她那心中一直藏着一人,只是那人死在了与她一同逃荒的路上。
而那时的她只以为那是她的兄长,后来才知晓,原来那是她一直藏在心底里的人,是她的情窦初开。
是她那口中的兄长捡到了被父母遗弃的她,是他给了她第二次生命,他对她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人。
临终前,他将身上仅剩的粮食塞进孙婆婆的手中,让她好好活下去。
孙婆婆用她那瘦弱的身体将他拖入宁城,用一两银子将自己卖入了陈府。
那时的孙婆婆只有十岁,陈老夫人可怜她,便将她留在了院中伺候。
“这一两银子你拿着便可,”陈老夫人怜惜地望向瘦弱不堪的孙婆婆:“你的兄长,我帮你葬了。”
“谢谢夫人。”得了陈老夫人的话后,孙婆婆立即向陈老夫人行跪拜礼。
陈老夫人将孙婆婆从地上扶起来,令人带孙婆婆洗澡,换了合身的新衣衫。
待孙婆婆换洗了新的衣衫出来后,陈老夫人才问她:“你有名字吗?”
“姓孙名盏。”孙婆婆回道。
“孙盏,”陈老夫人垂眸,叹道:“以后我便叫你盏儿吧。”
陈老夫人又询问了孙婆婆兄长的名字,翌日替她的兄长寻了一块风水不错的土地,帮其下葬。
陈老夫人依稀记得,孙婆婆的兄长名唤孙霄,本是个读书人。
那时的孙婆婆同她讲,是她的兄长将所有的食物都给了她,她才因此活了下来。
这逃荒路漫漫,能活着逃到宁城的难民多以妻子丶孩子为食才赶到宁城。
那时的陈老夫人以为孙婆婆也是吃了亲人的血肉才逃到的宁城,可当她瞧见那具完整的尸体时,陈老夫人楞了片刻。
她将孙婆婆买了下来,给了她第二个家。
孙婆婆对陈老夫人一直极其的敬重,陈老夫人也喜欢孙婆婆的机灵,于是专门请人教导孙婆婆习字,刺绣……
她将她养得落落大方,像是养自己生的女儿一样。
青年时的孙婆婆出落的水灵,陈府内许多家仆都喜欢孙婆婆,可孙婆婆从未正眼瞧过他们,对他们的态度一直疏离,公事公办。
府中的管家与孙婆婆年纪相当,人也英俊,对孙婆婆也有好感。
陈老夫人瞧着二人模样登对,便欲二人牵线,没想到孙婆婆却直接拒绝了这门亲事,并直言道:“盏儿此生只想伺候在夫人的身侧,不想嫁人。”
孙婆婆那时的模样认真,陈老夫人便以为她是真的不想嫁人。
直至孙霄忌日那日,陈老夫人瞧见孙婆婆独自一人拎着纸钱前往孙霄的墓地,才知晓,她与孙霄并非亲生兄妹,而她拒绝她替她寻觅的良缘,也是因为她一直放不下孙霄。
她将自己的心封了起来。
得知孙婆婆心悦孙霄之后,陈老夫人便将此事埋藏在了心里。
孙婆婆从未主动同她提及,她便也一直装作不知,就这样过了五十馀年。
陈老夫人生陈远道时已二十五岁,难产,孙婆婆心里紧张,一直陪在她的身侧,握着她的手,试图分担她身上的痛苦。
好在那次生产有惊无险,她诞下陈远道后,孙婆婆这才松了口气。
那时孙婆婆瞧向她的眼神里有欣喜,欣喜陈老夫人生了个儿子,但更多的是担忧,担忧陈老夫人会因此落下病根。
好在大夫诊治得及时,陈老夫人才无事。
孙婆婆将孩子抱给陈老夫人,“夫人,公子长得像您。”
陈老夫人偏头瞧着小小的陈远道笑了一声,“也像你。”
听见孙婆婆这席话的陈老夫人楞了片刻,良久后才听刚生产完的陈老夫人道:“许是我孕期见你见得多了,瞧着他的小鼻子和你的一模一样。”
因着陈老夫人的这句话,孙婆婆再度垂眸望向被包裹着放置陈老夫人身侧的陈远道,仔细地打量着他的鼻子。
“你摸摸他。”陈老夫人笑着道。
孙婆婆擡眸看一眼陈老夫人,随后缓缓垂下眼帘,轻手摸向他那小小的鼻梁,随后又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好像,是有那么些相像的。
“以后便让他叫你孙妈妈吧。”陈老夫人道。
“夫人……这……”孙婆婆欲张口拒绝,却被陈老夫人按住了她的手,擡眸望向她的眼神认真,“我与他的命是你救回来的,你是我们二人的恩人,你当得这一声孙妈妈。”
若是孙婆婆的心上人还活着,她一定会嫁作对方的妻子,而后生一个如同她怀中一般可爱的孩子。
只可惜她与对方此生再无缘分,而孙婆婆也断了那份嫁为人妇的念想。
陈老夫人年长孙婆婆几岁,若非此次孙婆婆一直于她的身侧陪着她,她可能便挺不过来了。
当年她将孙婆婆买入陈府,本就是想留个得心应手的丫头,如今与她相处的年份长了,倒是生出了几分真心来。
她也是个知恩必报之人,当她将她买入府中,并将她的心上人下葬之时,她便认定了她这个主子。
明明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善举,孙婆婆却将这个善举记了一辈子。
陈老夫人难产时神情万分痛苦,大夫不能入帐查看情况,孙婆婆细致地描绘陈老夫人的状态,听着大夫的指令下手,替她扎针点穴。
她是他们二人的救命恩人。
“盏儿,”陈老夫人握着孙婆婆的手愈发紧了些,“以后他也是你的儿子。”
“他是我们二人的儿子。”
孙婆婆缓缓擡眸看向陈老夫人,泪水瞬间打湿了眼眶,哽咽着唤了一声“夫人”。
孙婆婆照顾孩子比她这个当母亲的要细致许多,唯一的缺点便是有些溺爱。
陈老夫人说过孙婆婆后,孙婆婆也严厉了起来。
她们二人一起将陈远道抚养长大,长成了一个翩翩君子。
她以为她年长她几岁,她会比她先走。
可没想到她却走在了她的前头,还是死在了她最疼爱的孙子枪下。
陈老夫人的泪早已哭干,明明面上没有任何情绪,可瞧起来却是整个灵堂内最哀伤之人。
“孙婆婆。”陈敬行拖着满身伤疤的身体跌跌撞撞地跑入灵堂内,见陈素趴在棺材上,立即充上钱将陈素拉开,转而代替了陈素。
他扒着孙婆婆的棺椁,唇瓣颤抖着,良久才哽咽出声:“我错了,你起来好不好。”
他一遍又一遍地哀求着,哀求孙婆婆能睁开眼瞧一瞧他,可孙婆婆却再未睁开双眸。
被推开的陈素瘫倒于地面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良久才嗤笑出声。
她笑自己的狼狈不堪,笑自己的无能。
她本以为她能改变结局带着她们变好的,可却依旧痛失了一位真心待她的“祖母”。
明明她一直都知晓她早已不是真正的陈素了,可她还是替她遮掩了过去,她依旧拿她当作那个可怜的陈素,仍旧一针一线地绣着那送她出嫁的婚服。
再次想到婚服的陈素恍惚一瞬,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这布满白帆的灵堂,快步跑向芳蕓苑。
她打开木箱,将孙婆婆亲手绣好的婚服拿了出来,迅速穿到身上,执笔亲自画红妆,戴上外了祖父亲自替她打造的凤冠。
装扮过后,陈素立即站起身,端庄快步地向灵堂的方向行去。
既然孙婆婆没办法看她穿她亲手绣的婚服出嫁,那她便穿她亲手所绣的婚服送她。
她要她被埋入那昏暗的地下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她此刻的模样。
一袭红装的陈素出现在灵堂外时,陈远道先瞧见了一袭红袍的陈素。
瞧见陈素这副模样的陈远道怔楞片刻,拧紧眉头,正欲张口斥责陈素,就听陈老夫人唤了一声“昭珩”。
陈素缓步行至灵堂内,跪下向陈老夫人赔罪。
陈老夫人拉过陈素的手,细细打量着婚服。
她认得陈素婚服的绣样与针脚,这件婚服的一针一线都是孙婆婆亲手绣的。
孙婆婆也是真心喜欢陈素的,若不然也不会亲自替陈素绣婚服。
瞧见陈素这身婚服的陈老夫人眸光暗了暗,她依稀记得孙婆婆也是为自己做了一身婚服的。
思及此,陈老夫人立即站起身来,拄着拐向孙婆婆生前所住的院落走去。
良久,陈老夫人才将孙婆婆为自己准备的婚服带了出来。
这婚服是孙婆婆及笄那年亲手绣的,绣的宽大些,如今的她穿着刚刚好。
那年她决意为孙婆婆指婚也是因瞧见了孙婆婆在做婚服,她以为她是在为她的将来打算……
如今瞧瞧,可不就是在为将来打算吗?
她要穿着亲手绣的婚服嫁给她的兄长。
“你们都出去吧,”陈老夫人沈声张口,“我要亲自替盏儿更衣。”
孙婆婆伺候她一辈子,临走她也伺候她一回。
灵堂内的众人纷纷退下,待陈老夫人替孙婆婆更衣结束后,才重新踏入灵堂。
“去将府中的白帆换成红绸,”陈老夫人吩咐府中的下人,“今日我们不送盏儿下葬,我们送嫁。”
“送盏儿去嫁她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