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四月底, 史容华险些摔了一跤,动了胎气, 熬了一天一夜后, 生下一个女儿, 苏家上下都十分开心,因为四月海棠花开遍汴梁城, 如同灿烂的云霞, 苏辙便给孩子取名为“棠”,小名就叫做“阿棠”。
这孩子虽然生得小巧玲珑,但很健康,出生得很顺利, 连哭声都十分响亮, 程氏说, 都是仰赖王弗的精心照看,阿棠才如此健壮。
新生儿的到来,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无限活力。然而,新科进士们等待任命的时间也是无比漫长的。除了一甲三位章衡丶窦卞和罗恺, 他们三人都比较快地得到了任命,或为将作监丞, 或为大理评事,兼任一州通判。
苏轼等待他的任命, 王弗也在紧张地等待命运的第一次宣判。在她的记忆里,程氏的死讯会在苏轼和苏辙高中之后传到京城,历史上, 她大概死于嘉佑二年四月,此后两年多的时间,苏洵带着苏氏兄弟在眉山为她守制,孝期过后,苏轼才再次踏上仕宦之路。
程氏的身体确实有很多陈年的毛病,但不至于一朝急病去世,这两年王弗一直在为她调理身体,平时也非常注意她的动向。进入四月,王弗几乎与她寸步不离,神经紧绷着,观察她的身体情况。
然而整个四月过去,程氏都没有任何异常,王弗大大松了口气,对未来的生活更加充满了希望。
苏轼等待任命的时候也没有闲着,既然成为了欧阳修的门生,也就顺理成章地可以随时向欧阳修请教问题了。他们这一科人才济济,就连苏轼,论此时的才华,或许都比不上他们之中的某些人,他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
他还给梅尧臣写了一篇《上梅直讲书》,这篇文章受到梅尧臣的激赏,分享给了欧阳修,欧阳修对于他的才华给予了高度认可,对外评论这些年轻的新科进士,最常提及的就是他,于是苏轼声名鹊起,光辉一度盖过了苏洵和苏辙。
王弗很为他开心,却在某一日清晨醒来后,发现自己有干呕的迹象。
她自己不放在心上,身边的苏轼却是若有所思。
“十娘,近来是不是太劳累了?”
“还好,事事都有人帮着做,我没怎么劳心劳力。”
“郑大夫许久不来了,我看你气色不太好,还是请他看看更为妥当。”苏轼掀了被子下床,很快就穿好了衣物,到外院找了李书文,让他去请大夫。
“十娘子病了么?”
苏轼心里惴惴,他虽不懂医术,但一些寻常的判断还是做得出来的,只是十娘本身就是学医的,如果她都没有察觉,那会不会是他误会了?
“是有些不舒服,只管去请个大夫来便是。”
李书文急匆匆地去了,苏轼回到卧房,看见王弗倚在床边,螓首低垂,两眼无神,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苏轼出声轻唤:“十娘。”
王弗回过神来,对他嫣然一笑:“苏哥哥,你也猜到了?”
苏轼沈默半晌,除去外衣,上了床躺在里面,让她也躺下来。王弗把头放在苏轼胸膛上,听着他激烈紊乱的心跳声。
“不要怕,我在,我一直在。”
郑大夫如今是内府医官,没那么容易请出来,李书文便找了个医术名声都好的普通大夫来,确诊了王弗的孕信。
“尊夫人已经怀孕两月有馀,只是身子瘦弱,看起来不明显。你们还是要多注意夫人的饮食起居,平常不要劳累,老夫现在去给夫人开安胎药,按时吃了,没什么大问题。”
前段时间,王弗一直紧张不已,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月信已经推迟了两个多月,再加上她又是什么都能吃,不像普通孕妇,很快就有
孕吐的症状,这孩子都快三个月了,依旧安安静静的,无人发觉,也是她心大。
史容华还在月子里,程氏不许她出门,所以这会儿只有程氏和八娘在她身边照料。
“你这孩子,自己的月信都没记着么?”这两年在家过得舒心畅意,八娘的性格开朗了不少,又觉得小石头渐渐大了,于是常以“过来人”自居,其实她也不过二十多岁。
程氏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关切地对王弗说:“十娘,你现在感觉如何?饿不饿?”
“阿娘,阿姐,就算是怀孕了,你们也不用把我当成瓷娃娃吧?”王弗失笑,“我自己就是学医的,各种忌讳都清楚得很,你们不用担心。”
程氏叹了口气:“生孩子不啻于过鬼门关,容华那孩子,看着身子比你好多了,这次生下阿棠,还是吃了大苦?你若是有什么不舒服,一定不能藏着掖着,陶然居的事也不要管了,我真是被容华吓怕了。”
她这是肺腑之言,王弗自然会虚心听取。王弗和苏轼成亲前,程氏还有些不满,经过这两年的相处,她也看清了王弗的为人,早就接纳了她,只是有时候嘴上还有些别扭,说不出过分关怀的话来。
怀了孕,王弗当然不会再去折腾,她把所有的杂事都交给了李书文和七喜,自己在家专注胎教。
苏轼也不再出去冶游了,章惇邀他去赴宴,他也都推辞了,朋友们问起来,他只说自己要闭关。
王弗肚子里的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极安静,最初她以为是还没发育,可两个月后,她的肚子都凸显出来了,那孩子还是不怎么爱动弹。
王弗揣着个孩子,就跟肚子上绑了团棉花似的,毫无感觉,只是她的胃口突然大增,一顿能吃掉三个苏轼加起来的饭量那么多,而且极易饥饿,嘴里一刻不停。偏偏她吃了那么多,体重一点都不增长,反而有些消瘦的迹象。
苏轼惶惶终日,背着王弗去寺院道观里烧香拜佛,有一位出了名的大师告诉他:“那是孩子与母体相冲,在抢夺母亲的养分,孩子若是成活了,那母亲就会折损寿元。”
他踉踉跄跄地跑回家,看见一向不信神佛的王弗跪在蒲团上,拈动着一串菩提念珠,口中念念有词,神情悲悯。
“十娘,这孩子我们不要了好不好?”苏轼伸出手去,抚摸着她的脸颊,眼底满是不忍。
“为什么不要呢?”
“他……生下这个孩子,你的身体一定会大伤元气,我不想……”
“可是他已经有动静了,他是一个生命了,我不能伤害他,”王弗微笑着,把苏轼的另一只手拉着,放在自己鼓起的肚皮上,“他也想要活下来啊,和我一样,也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想要陪着你度过这漫长的一生。”
苏轼忽然崩溃,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无声抽泣着,七尺男儿,此刻却如此脆弱。
七月底,王弗怀孕六个月,身材依旧苗条纤弱,四肢修长,只一个肚子鼓出来,任何人见了都觉得害怕,偏偏她一副笑意嫣然的样子,从来不变,不论是人们的关怀,还是他们的担忧,都一一收下。
那孩子,仍旧安安静静的,不踢她也不折腾她,仿佛根本不存在似的。所谓的“母子连心”,她一点都没感受到,好像那里就是一个无底的黑洞,填什么东西都填不满。
苏轼居家,常常为她写诗作画,或是弹琴下棋,一直陪着她。他们的院子里有一架藤萝,垂着流苏似的,底下挂着宽大的秋千竹椅,王弗最喜欢在暑气消退丶清风徐来的傍晚走出房门,坐在上面细数零落的木槿花。
“幺儿,你听得到妈妈说话吗?你肯定是个文静的孩子,不折腾妈妈,真好。妈妈有
很多话想跟你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那就说说我是怎么长大的吧——”
“妈妈很小的时候,奶奶带着我在乡下住着,我最喜欢秋天的时候,跟在奶奶屁股后头捡番薯,或者赤脚踩在麦稭上,弄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太阳落山的时候,裸露的山地上都会燃起成堆的篝火,奶奶把小个儿的番薯丢到火堆里,让我自己看着时间挖出来,我等啊等,等到月上梢头了,番薯都烧成了黑炭……”
“后来,妈妈去城市里读书了,妈妈那时候可厉害了,不管什么考试都是第一,奶奶就把乡下的房子卖了,带着我搬到了城里,开了家小饭馆。奶奶做饭的手艺是天底下最好的,所以我们家的生意特别特别好,很快就买了大彩电和大冰箱,她还给我买了一个会唱歌的机器,叫做‘4’,那时候可流行了,同学们都没有,争着抢着问我借。”
“后来,我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接受了更好的教育,也成为了更好的我。我有很多粉丝,他们很可爱,会支持和鼓励妈妈,他们陪着妈妈度过了最难过的时期,妈妈其实很想念他们。不过,现在妈妈身边也有很多可爱的人,他们是这世界上每一个努力生活的人,也是值得你去爱的人。”
“其实,妈妈一直都过得很幸福,即使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我也很快乐。妈妈是个幸运的人,遇到了你的爸爸,他治好了我心里的病。我爱他,也爱你,但是妈妈不知道能陪你们到什么时候,如果妈妈有一天不在了,你要陪着他……”
王弗低声絮叨着,昏昏欲睡,苏轼从房间里拿来薄毯,把她抱了起来。忽然,他觉得王弗的肚子有一丝异动,伏上去听了片刻,好像听到了“咚——咚——”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