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妇人迟疑了一下, 问道:“青神王氏?那小娘子是否认识嫁给了眉山苏子瞻的王氏十娘?”
“王氏十娘是我们阿姐,此去东京, 就是探望她, 夫人也识得家姐?”
“年初有过一面之缘, 苏子瞻少年英才,京中人人称赞, 我家官人也十分佩服他。”
“那可真是有缘——”王映之话音刚落就见那少年从后院冲出来, 眼睛通红,对妇人说:“阿娘, 小雨病得太重,都开始说胡话了,恐怕要赶紧请个大夫来。”
妇人跑进去, 不一会儿便传出她的哭声来。王瑭忍不住问那少年:“你妹妹不是风寒吗?请个大夫来,多多休息,很快就好了,怎么你娘哭得这么伤心?”
少年瞥了他一眼,神情冷冷的, 不想与他交谈, 一直待在屋子里的中年文士走出来, 从袖袋里拿出来一贯钱, 嘱咐少年:“雱儿,你快去附近村落寻个大夫来,速去速回。”
此时天已黑了,细雨蒙蒙, 少年脸色苍白,显然也已经体力不支,若让他去找大夫回来,恐怕他都得倒在半路上。
王瑭看不下去,对他们说:“黑灯瞎火的,你们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大夫吗?再说了,看你们如此紧张,想必那女孩儿得了不寻常的病,这里偏僻,乡野游医怎么可能治得好?帮人帮到底,带上那孩子,跟我们走吧!”
他这话说得没错,只是不大客气,王映之连忙详细解释了,说他们一行人中有好几个大夫,治内外杂症的都有,随车还带了许多药材。
中年文士稽首向他们行了个大礼,沈声道:“临川王安石,字介甫,多谢两位救命之恩。这是犬子王雱,今年十五岁,先前多有冒犯,还请两位见谅。”
原来这一家正是离京去任的王安石一家,他的小女儿王雨自幼患有哮症,旅途劳累,风寒与哮症并发,他们带的药也用完了,却偏偏困在了这个小地方,吴氏觉得王雨可能救不回来,因此放声哭泣。
先前王瑭用了王氏的名头压住了这里的驿长,给他们挤出了一间小屋子,此时就没什么用了。王安石的老仆从重新套好了牛车,吴氏抱着王雨,跟王安石一起坐牛车,王瑭和王映之挤不上去,就选了步行,反正白云寺离这里也只有两里地,路也算平坦,并不需要爬山。
王雱在得了他们俩的再次帮助后,一直默默无语,坚持要跟他们俩一起步行,三人并肩而行,映之挑了一盏带笠顶的风灯,幽幽的灯火照亮了脚下的方圆之地。
王瑭话多,一路上叽叽喳喳的,非要追溯青神王氏和临川王氏的渊源,自动代入了“贤弟”的角色。
王雱虽然神色冷淡,但若是仔细去看,可以看见他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了,也将王瑭的闲话都听进了耳里。
走了大约两刻钟,终于看见了寺里的灯火,王瑭蹦跳着跑上台阶敲门,拉长了嗓子大喊:“曹大哥,曹二哥,冬郎要冻死了,快来救救冬郎啊!”
“你又瞎跑,下次再瞎跑,扣你每日的零花!”大门打开,曹华走出来,显然是早就等在了门房那里,若是他们再晚回来一点,就要出去找人了。
王映之加快了脚步,脚下一乱,差点踩空,王雱在一边看见了,没有动手去扶她,只是出声提醒:“小心台阶!”
他说话的声音太小,王映之根本没听见,再加上黑夜之中,她又没有对着王雱的脸,读不了唇语,所以还是摔倒了。院门处的王瑭看见她摔倒了,立刻飞奔下来,把她扶起来。
大概是关心则乱,王瑭见王雱就站在她的身边,既不出声提醒,又不动手扶一把,便有些生气:“你这人是呆子么?阿姐都摔倒了,你就不能扶一下?”
“
我提醒了的。”
“提醒有什么用——”
“冬郎!”王映之出声喝止王瑭,让他别再说了,转身向王雱道歉:“冬郎孩子心性,冒犯小郎君了,我没什么大碍,多谢小郎君提醒。”
王雱这才真正注意到王映之,她温温柔柔的,好似春日柳枝,轻蘸着水面,荡起层层涟漪,一直扩散到身旁之人的心中,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
最开始在驿站里,也是她先注意到王家人的窘迫,示意王瑭帮了他们的忙,后来又替他说话,天性敏感多疑的王雱,确信了:她是一个善良的人。
“不要耽搁了小娘子治病,”王映之又对曹华说:“这一家人是刚从开封府离开的,与我们家一样姓王,还认得十娘姐姐,他们家的小娘子病了,请范先生为她诊治一下吧。”
曹华走过去与王安石夫妇说了几句话,就领着他们进了院门,向实习生们住的僧舍去了。
“王小郎君,你身上的衣物都被雨水打湿了,如果不及时换下,恐怕也会染上风寒,冬郎的身高体格与你差不多,你就和他一起,去沐浴更衣吧。”
映之说着,手指点在不大乐意的王瑭额上,调笑他:“冬郎最乖了,快去洗澡换衣服,我去后厨给你煮一碗肉酱面来,好不好?”
王瑭眼睛一亮,嘟嘟囔囔地说:“两碗吧,这不是还有个小郎君?”说完就拉着王雱跑远了,王雱似乎不喜欢旁人触碰他,一直在挣扎,谁料王瑭的力气太大,他根本挣不脱,只能被拖着走了。
王映之给王安石和吴氏,甚至那个赶车的老人,都煮了面,端到吴氏面前的时候,吴氏感动得涕泗横流,握着她的手说:“十九娘体贴入微,多谢你了。”
王安石坐在窗边,望着夜雨停歇后不断滴水的屋檐。
曹华把范先生请来,他是学堂里的专职大夫,兼职讲课,偶尔做一些研究,主要还是用中医治病。正好两个患了风寒的学生的药还有多馀的,就给王雨用上了,至于哮症,主要是由风寒入体引发的,就算是在现代,哮症也是无法根治的,只能慢慢养着,所以他临时配了个方子,以便暂时缓解她的病痛。
王雱穿着王瑭的新衣,浑身不自在,他的衣服材质似乎与普通布料不同,与一向比较清贫的王安石家穿的衣服也不太一样,上面还有淡淡的艾草香气,想来是下人帮忙熏过的。
他暗自忖度着王家的家世和排场,只是上京探个亲,就把白云寺大大小小三十间僧舍住满了,带的东西也是稀奇古怪,听说药材很多,书籍也很多。
王雱坐在王瑭的房间里,他不是一个人住,同住的还有秦云丶王珍和曹亚,只不过此时天色尚早,秦云和王珍跑到别的房间玩闹去了,曹亚在帮王家安排入住事宜。
王瑭不是个小气的,他从枕头底下拖出来一个大盒子,里面分了七八格,装着各种各样的点心,推到王雱面前,让他拿着吃。
王雱皱眉,食物怎么能放在床上呢?
但看那些果干丶肉脯还有糕点喷香诱人,终是忍不住少年心性,伸手拿了一块,正要放进嘴里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身着鹅黄色罗裙的王映之端着两大碗面进来了。
王雱尴尬缩手,把点心藏在了身后。
映之似乎没有看到他的小动作,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没有先敲门,来,吃面吧。”
两个少年都已经饿坏了,狼吞虎咽起来,王雱还能顾忌着仪表,王瑭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大口大口地吃着面,很快就吃完了,把空碗举在身前,可怜巴巴地望着映之。
“阿姐,我还要吃!”
“没了,晚上不能吃太多,小心积食。”
王雱此时也喝完了最后一口汤,听见她这么说,脸上不禁有些燥热,十分不好意思地把碗筷放下。
“王小郎君,你还要吃吗?”
“不,不用了……”
“那就好。”映之眯着眼睛笑,收回两人的碗筷,一副“你们真乖”的宠溺模样。
她擡脚正要离开,忽然瞥见桌子上没有盖好的点心盒子,一言不发,伸手把盒子抱起来,走了出去。
“阿姐!”王瑭欲哭无泪,开始指控王雱,“都怪你!”
“怎么能怪我呢?那是你自己没有藏好。”他默默回味了一下肉酱面带来的满足感,忽然心情大好,对王瑭也就没那么生疏了,可许久都没有听见王瑭回应他,这对废话很多的王瑭来说,简直就是奇迹。
于是他转头去看王瑭,只见他屁股一拱,往床上一扑,拉着半床被子就开始睡觉,连脚上的鞋子都没脱。
王雱心想,他今晚也是要睡在这张床上的,王瑭睡得横七扭八的,他怎么睡?
“你先叫人来铺床吧。”
“哪里来的‘千金少爷’?我们家做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铺床的。”王瑭显然没睡着,挪了一下屁股,示意他上床睡觉,“你现在不上来,等会他们回来了,就没有你的位置了。”
没有铺床的下人,那衣服显然也不是下人帮忙熏的。
王雱一阵恍惚,不知怎的,想起了王映之。
这厢王瑭鼾声已起,梦中还怀着失去点心盒子的怨气,嘀咕着“好饿,好饿”什么的。
王雱把那块原准备扔掉的点心用帕子包起来,放在了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