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
次日又是个艳阳天。
倾婳起得不算早，不过比阿玘早。他肯定是在山上累着了，自己不小心踢到木盆发出声响，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且让他继续睡着吧。
倾婳先去洗漱，接着浇菜喂鸡，趁空档熬上粥热上包子，然后抱着笤帚洒扫院子。马上这处小院就属于她们了，只要想到这一点，倾婳只觉浑身充满力气。
虽然她这点力气杀只鸡都挺费劲。
打扫完院子，倾婳隔窗瞧了眼卧房，阿玘还是没醒，她只好自己先用饭。用过饭将粥和包子扣在桌上，留下张纸条，倾婳收拾东西进竹筐，打算一个人先下山。
山下，婶子一家刚吃好饭。
见倾婳一个人过来，柳张氏满脸惊奇，直伸着脖子往她身后看，“大李子呢？”
倾婳找了根树枝，在地上写道：“他还没醒。”
柳二根转述：“还没醒呢。”
“那肯定是累狠了，他们进山打猎都得绷着精神。”柳张氏了然道，“没事，让他接着睡吧。包粽子很快的，煮熟才费时间，小花你会包吧？”
倾婳点头，会包的。她把竹筐放下来，从中拿出里脊肉丶自己配的酸梅汤料包丶一包红枣和一条咸鱼。
柳张氏叹气，“不是说过不许带东西吗？”
旁边柳二根指指肉和鱼，“这两样小花你拿回去，昨你相公留了两筐肉呢，现在最不缺的就是这个。那些肉我都给卤了，留下家里吃的份，晌午我去镇上摆摊卖了。”
柳小菊却道：“说不定小花想做新鲜的吃食呢。”
柳二根和柳张氏一听犹豫了，“那就，那就下次不许再带了！”
倾婳冲小菊抿嘴笑笑。
寒暄过后，几个人没歇着，开始包粽子。
柳二根出去挖土，背回来在院里空地上盘竈。
箬叶和糯米丶豆子等材料昨晚就泡上了，现下直接上手包就可。院里光线好，把桌子挪出来，倾婳和婶子小菊就立在桌旁包粽子。粽子备了两甜两咸四种口味，红豆和红枣包进甜粽里，火腿和咸肉包成咸粽。
柳小菊叽叽喳喳说着村里的八卦，倾婳听着觉得很有意思，什么哪家小孩儿手贱去撩大鹅被大鹅整整追了六条街，村头大黑不小心把投喂的包子弄进粪坑，贪吃的小狗跟着包子一起跳下去，身上的臭味足足跟了它半个月……
没两刻钟，两筐粽子就包出来。
然而柳二根的竈才盘了个底，柳张氏见状让倾婳先回，“她们下午就来拿凉皮，你快回去准备，晌午饭我给你送过去。”
倾婳带着卤肉回家，靠近院门时隐约听到了阿玘的声音，她推门进去，循着声音来到厨房，看到阿玘正弯腰向竈膛里瞧去，嘴里还在喊她的名字：“婳婳？”
倾婳：“……”她怎么会在那个地方？倾婳拍拍门板，示意自己回来了。
李玄玘擡头，看到她目露欣喜，三两步上前抱着她左右打量，“娘子你去哪儿了？到处都找不见你。”
倾婳把卤肉放在桌上，推着阿玘去后院，你头发都没束脸也没洗呢，待会儿再同你说。
其实她不说李玄玘也猜到了，“你去婶子家了，那是柳叔卤的肉吗？婳婳你回家是来看我吗？我洗漱很快，马上跟你一起去包粽子。”
倾婳：“……”粽子都包好了哪还用得到你？
洗漱过来到饭桌旁，李玄玘看到这句话大失所望，“都包好了？累不累？”他抽走倾婳刚拿起来的绣绷，语气无奈：“娘子你歇一歇。”
倾婳下意识想夺回来，可是阿玘仗着他人高胳膊长把绣绷举得高高的，倾婳就是跳起来也够不到。
倾婳气得鼓腮，阿玘你还给我！
李玄玘坚决不肯还，他还把绣绷包起来，踏着凳子搁到高处的树杈上。倾婳看得目瞪口呆，李玄玘跳下来，轻拍拍她的发顶，板着脸装出严肃，“做绣活很费眼睛，婶子说你这两日都在屋里刺绣，就不怕把眼睛熬坏了？”
倾婳心虚地对手指。
李玄玘带着她坐下，“下不为例，每天最多绣一个时辰，且必须是上午半个时辰下午半个时辰。”
倾婳着急，抓住阿玘的袖子晃了晃，那绣一张扇面还不知道要多久呢？她答应以后不这样了，就只绣半天，阿玘？
李玄玘故作淡定，任由倾婳磨了好长时间，才勉为其难点头，“只绣半天，婳婳你说的。”
倾婳连忙点头应下，嗯嗯，她说的。
李玄玘拿过纸笔，将两人今次说定的写下来，签名，然后送到倾婳面前，要她也签名。
倾婳：“……”倾婳气呼呼写上自己的名字，起来去了厨房，阿玘太过分了，这是不相信她！
见她似乎真的生气了，李玄玘刚才逞威风的劲头啪叽跌到地上，心里头打起鼓。他食不知味，不放心地也来到厨房，“娘子？”
倾婳在揉面，俏脸紧绷，眼神充满杀气，攥紧拳头啪啪打在面团上。
李玄玘莫名后背发凉，快步上前，“婳婳我来，你去歇着，有相公在呢，这种粗鲁的力气活哪用得到你？”
刚才绣绷被夺走，现下面团重蹈覆辙，倾婳瞪着阿玘，气不过拿头去撞他。只听一声闷响，李玄玘还没怎么着，倾婳呆住一瞬，反应过来吃痛地捂住额角，表情痛苦地缓缓蹲下。
呜呜好疼！
李玄玘顿时手忙脚乱，“婳……婳婳，怎么……疼不疼？我带你去看大夫！”他一把将人抱起就往外头冲，被倾婳拍了两下才停下来。
倾婳额角通红，疼得眼眶噙满泪水，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脑海中还有空质疑那句：力的作用真的是相互的吗？
然而只是看着严重，其实擦点药就好多了。
但李玄玘不放心，不允许倾婳抱柴，不允许倾婳和面，不允许倾婳烧火，不允许倾婳打络子。他蹙着眉，苦口婆心劝道：“婳婳，你受了伤，不要乱动。”
倾婳：“……”倾婳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指指自己的手和腿，意思是她不是残废了。
“那也不成，你看话本，这个不是没看完吗？”李玄玘还贴心地给她抓了盘瓜子，泡上茶，端来点心。
倾婳再次沈默，她好像把自己给撞了。本想和阿玘斗智斗勇的，结果她这边一有动静，阿玘就停下揉面出来瞧。
想到订出去的三十七份凉皮，倾婳乖乖坐回去。她还想下半年去摆摊呢，不能在村里就坏了口碑。
阿玘想做就想让他做嘛，倾婳说服自己，然后到底没忍住，偷偷画了几张绣样，还给小菊想了几个长盛不衰的经典话本桥段。
倾婳沈迷于挖宝，她脑子里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很多时候都特别有用。‘真假少爷’四个字刚写下最后一笔，那张纸就被抽走，倾婳跟着擡头，又是阿玘！
她心下忐忑，不会又不许她做这个吧？
李玄玘从上到下略了眼，问倾婳，“娘子，这都是你想的？你想写话本？我觉得可以。”
啊？倾婳摇头，她为什么要写话本，她不想写，她只是爱看罢了。
李玄玘指着第一行的‘科举’二字，发表自己的看法，“这个就不错。时下看话本的多是大户人家的女眷丶分心玩乐的书生和说书先生，且不说书生如何，便是大字不识的人对科举也十分向往。”
科举是整个大祁可以说最有可能上升的途径。
倾婳杏眸亮晶晶的，赞同点头，是吧是吧，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紧接着就听阿玘说：“若是写出好文章，说不得要被那些书生拿去讨论，再吸引更多书生去买话本。若是文章能被书院夫子看在眼里……”
听他越说越离谱，倾婳木着脸，阿玘，你觉着我像是会写好文章的样子吗？她拿张纸，正面写过字就翻过来用背面，把之前写给小菊看的那段故事重写一遍，推到阿玘面前让他清醒清醒。
李玄玘也确实清醒了，脸上的表情绷不住的错愕震惊。他倒杯茶水抿一口让自己冷静，给出像那段文字一样朴实的评价：“也丶也是有很多人看的。”
这简直完美应和了那两个字：意淫。
没有哪个书生能拒绝像这段故事的主角一样，提笔就是好文章，出口就是好诗句，下场就是第一名。
总而言之，没什么比做梦来得快。
“那这个，凡人修仙，论佛传道最合适不过，若写得好说不定护国寺的住持方丈都……”李玄玘接着往下夸。
倾婳：“……”她想知道阿玘脑袋里都装的是什么？
她提笔狂写，再次打破阿玘的妄想。
——《团宠小师妹对照组》
短短八个字，每个字李玄玘都认识，但连起来他竟觉得像被八个拳头狠狠锤了脑袋。
李玄玘颤着手指向最后一行，“真假少爷/千金是何解？”
倾婳思索几息，唰唰唰写下几行言简意赅却直奔核心的书名：《真千金农女种地发家》《假千金医女你高攀不起》《真少爷是真天才》《假少爷……》
假少爷那里倾婳停了下才继续写：《假少爷重生后当咸鱼》
除了这些，倾婳还存着更猎奇的，比如武侠话本自宫才能修炼神功。
李玄玘不懂，但大为震撼。
“婳婳，写话本还是太枯燥，我们买来看就行了。”
倾婳抿唇，阿玘是看不上她写的那些喽？
李玄玘危机大作，“倒也不是不好，我是觉得，这些故事很难把握。”
倾婳鼓鼓腮，阿玘，我觉得你比较难把握。
反正话本写出来不是给阿玘这样的人看的，倾婳收起写着灵感的纸张，微擡下巴高傲离开，打算再见的时候交给小菊。
目送倾婳回屋，李玄玘抿了口茶冷静，其实那些题材大有可为，他看过后感觉脑海中灵感迸发。不就是写话本吗？李玄玘擡头，幻想娘子为自己红袖添香的画面，“咳咳，还是算了。”磨墨时间长了手腕疼。
天气炎热，醒发面的速度很快，小半个时辰就能洗面了。
到此为止，整个上午才过了一半。
倾婳一共倒了十斤面，预计能做出四十份凉皮，多出来的就留着自家吃。
洗面跟揉面比不怎么费力气，倾婳跟进来时，李玄玘就没说什么让她去歇着的话。
十斤面洗出来的面浆足足将家里所有碗盆都用上了，一一紧挨着摆在厨房里，场面甚是壮观。为防有脏东西落进去，家里的箅子不够，李玄玘临时用竹条扎了几面挡板。
从厨房出来，李玄玘伸了伸懒腰，瞧见倾婳盯着自己胳膊打量，他低头也瞧了瞧，没看出所以然，出声问道：“婳婳，你在看什么？”
倾婳就是好奇，阿玘不累吗？她只揉了一盆胳膊就酸得不行。
距离往常饭点还有时间，两人拾掇拾掇决定下山吃饭，就不麻烦婶子跑一趟了。
奇怪的是，往常饭点这个时候，街上总会有人端着饭碗出来唠嗑，今日却安静冷清，连个孩子都不见。
到了问婶子才知道，原来镇上唱三天大戏就是从今日开始。
“快去堂屋，你嫂子带了几样稀罕的点心，不赶紧就被小菊和昱儿抢着吃完了！”厨房里，柳张氏轰她俩出去，“还剩俩菜，我跟你嫂子就能弄。”
没看到柳二根和柳敬祖父子，李玄玘问道：“柳叔和敬祖大哥呢？”
郑秋娘笑着回道：“他们两个去镇上卖卤肉，临走前带了饭菜。”
到了堂屋，常用的方桌换成了大圆桌，摆满了各种点心吃食。
柳小菊热情地招呼倾婳，“小花小花，这个奶糕特别好吃你快尝尝。”
奶糕是用羊奶做的，入口绵软奶香浓郁，倾婳杏眸亮了亮，好吃！
柳敬祖和郑秋娘两夫妻的儿子柳承昱今年五岁，小少年一副书生打扮，已经在镇上书院开蒙读书，干净清秀的小脸板着，瞧着比柳小菊这个当姑姑的还稳重可靠。他不紧不慢地给李玄玘推荐糕点，末了还加一句，“这几样点心甜而不腻，我娘最是青睐。”
李玄玘当即领会，这约莫就是大多数女子会喜欢的口味。他借花献佛，果然得到了倾婳满意的赞赏。
点心好吃，粽子也好吃。
倾婳偏爱红枣甜粽，手心一般大的三角粽她一个人就吃了两个，要不是怕占了肚子耽误吃饭她还想再吃。阿玘吃得比她还多，吃了三个火腿粽一个红豆粽一个红枣粽。
哦对，吃着吃着倾婳想起那张纸，赶紧掏出来给小菊。
柳小菊打开一瞧，如获至宝。
李玄玘：“……”原来要写话本的不是他娘子，是小菊！
另一边厨房，柳张氏将凉皮切吧切吧加辣子加其它菜丝拌一拌，夹一筷子尝了尝味道，“嗯，不错。”
这凉皮前天给婚宴做试吃样品时剩下的，一直湃在井里就没坏。
最后出锅的是梅菜扣肉，郑秋娘到厨房门口喊人，“开饭了，过来端菜！”
这句话简直一呼百应，堂屋四个边吃边聊到忘我的人立马停下动作，一窝蜂来到厨房。
柳张氏不紧不慢地指挥，“大李子你力气大，来端这个大盆炖鱼，她们都端不了。”
今日虽不是节日，柳张氏备的席面依旧丰盛，有炖鱼丶扣肉丶卤肉拼盘和酱牛肉四样大肉菜，其它菜式也或多或少沾点荤腥。再就是几样时令蔬菜，以及必不可少的番茄炒蛋，主食吃米饭和五香酥饼，喝倾婳给的酸梅料包熬的酸梅汤。
点心粽子被收到一旁的小方桌上，大家围着圆桌坐下，对着一桌席面口水泛滥。
柳张氏没多耽误，直接宣布开饭，“大李子，小花，尝尝这个牛肉，这是秋娘她爹酱的牛肉。秋娘她爹以前是县里酒楼的大厨，那酒楼是上上任县令开的，后来县令高升还想把秋娘她爹带去任上。现在咱们镇上最大的酒楼，客再来的大厨就曾是秋娘她爹的徒弟。”
郑秋娘抿嘴笑道：“只教过两道菜，算不得正经师父。”
那也很厉害了，倾婳目光钦佩。
柳张氏道：“还有斤牛肉，明天晚上咱们炖了它。”
饭间都没怎么说话，大家忙着吃饭添饭。
倾婳也破天荒添了一次饭，秋娘嫂子用她炸的丸子做了一道糖醋丸子，味道并不惊艳，但倾婳莫名就是喜欢。
见她连续夹了四五只糖醋丸子，郑秋娘问道：“刚才没找到砂糖，我用红糖调的味，不算难吃吧？”
倾婳摇头，好吃的。
郑秋娘笑了笑，“那就好，多吃点，多吃肉。”
汤足饭饱，把桌椅碗盘收拾好，倾婳两人回到山脚处的小院歇息。
午憩醒来后，李玄玘去了趟山上陷阱。昨日下山路过其中两处，他稍微修补一下扔了些内脏进去，现下来看，竟然有只山羊，个头还不小。
同其它猎物一起拎回家，李玄玘洗把脸去找倾婳，“婳婳，我去河边处理猎物，要不要跟我一起？”
倾婳从话本中擡起头，去吧。
河边凉快。
阳光洒在清水河上，河面波光粼粼闪烁着细碎的金色的光芒。
倾婳靠在河边的柳树上，腿上摆着话本，注意力却不在上面。阿玘在不远处熟练地处理猎物，倾婳两手托腮静静看着。
今天抓到了山羊，说起来她好像还没吃过羊肉，在国公府时也没有吃过，但被烤羊肉馋得偷偷流口水。
那她为什么会知道怎么做烤全羊？
对了，她不止会做烤全羊，红烧肉丶凉皮丶芋头南瓜丸她也会，还有很多很多别的吃食，都是先前在国公府没吃过也没听说大厨会做的吃食。
奇怪？
倾婳很是费解，费解到想吃烤羊肉。
于是等阿玘处理完猎物过来坐下，她就在地上写道：“阿玘，你吃过烤全羊吗？”
李玄玘点头，“吃过。”
倾婳惊讶扭头，哦？阿玘竟然吃过？
她这表情实在可爱，李玄玘没忍住，上手捏了捏倾婳的脸颊，“我还会烤呢！”是的，他做菜一般，但烤肉的手艺用不着谦虚。这点倒是他先前忘了，忘了跟娘子显摆。
倾婳拽住阿玘的袖子，杏眼亮晶晶的，那我们吃烤全羊吧！
烤只羊腿也可以！
咱们两家吃不完也没关系，可以像柳叔那样，拿到县城去卖。
倾婳鲜少对李玄玘提出这种要求，他二话不说答应下来，插了两条鱼就带倾婳往回走。路过村长家，告知柳张氏明天有烤全羊，顺走一些友情赞助的调料，回家后李玄玘就着手腌制羊肉。
倾婳兴冲冲参与进去，偶尔指点一下自己的想法。
难得看到娘子这么积极鲜活，李玄玘不厌其烦地都一一应下。
羊肉的腌制花了很长时间。
两人坐到槐树下，擡头瞧去，天色昏昏，瞧着像是有雨的样子。
李玄玘：很难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