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个对视,翡少爷见缝插针,再次厚着脸皮贴上,挤开周榆父子,对楚千华道惨:“我也得了很重的病,千华,你要救我。”
这是楚千华第二次在他口中听到自己名字。
“自然。”
他回得合情合理。
翡少爷嘴一咧,将自己伤处露出来,摆在楚千华眼前。
一根破皮的手指头。
楚千华汗颜。周督不甘示弱,拽着他儿子惨不忍睹的右手左右晃荡:“翡少爷,你好意思吗?这点小伤用得着麻烦水中洲来给你治,还真是闲人不知贵人忙,吃饱喝足没事干。”
“可疼了。我不骗你。”翡少爷对周督视而不见,好似周围只剩他和楚千华二人,一时走在楚千华右边,一时跳到他左边,嘴里哼哼唧唧。
楚千华嘴上表示同情,心里已经感到厌烦,随口敷衍几句,总算到了再夜楼。
跨过半截玉桥,无数如同虚影的蝴蝶迎面飞来,绕着几人飞两圈,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银线,还有一只停在翡少爷鼻尖。
翡少爷用手抓,蝴蝶立刻变成一缕雾丝从他指缝消散。翡少爷玩得起劲,左手拍一只,右手抓一个,大呼小叫:“千华,你快看我!”
楚千华装聋,面不改色走进再夜楼,负责此楼的士使看到他,连忙停下手头的活,弯腰行礼:“职掌。”
楚千华点头回应,像是为了尽快甩掉身后的人,脚步不停径直走到长久面前。
镂空的青色屏风,像是一扇门,长久坐在门后,屏风中间缺出一个圆口,方便病客拿名。
拿名又叫现相,只需取一根头发,就能知道对方家世姓名和忆虫,再依忆虫凶险分配长使御虫。
水中洲共有三名长使。
一飞冲天阁的穆北,穆长使。
谢春榭的叶席欢,叶长使,也是水中洲唯一的女长使。
无名楼的无名长使,他的身份至今是谜,没人见过他的脸,也无人听他开口说过一个字。
天下生灵,只要是活物,不论是人还是牲畜,目光所到之处,或刻骨铭心,或浮光掠影,最终都会转为记忆,如影随行相伴一生。
承载记忆的地方叫做溯轮。
总会有人因为无法忍受一段记忆而导致溯轮异变,滋生忆虫,备受折磨。
水中洲正是除忆灭虫的地方。
除了三位至关重要的长使,还有再夜楼的楼主长久,百药阁的药童奴阿,看管左馆右馆的曹娘,渡船人瀛夫子,两位守洲人,黑山丶白水。
以及若干士使。
楚千华没有御虫的本领,也没有长久与生俱来的能力,奴阿又是大名鼎鼎的药王唯一亲传弟子。
曹娘和瀛夫子在水中洲已有几百年,论资历和能力,楚千华都不具备。
楚千华心想自己大概是胜在可怜,前年丧母,后年丧父,死后连口棺材都用不起。他自个儿也染上肺疾,时不时咳口血,为讨口吃食挨了不少打。
直到遇到无上间的一方主,那年楚千华十三岁。主公站在自己面前,白衣飘飘,真像从天而降的神仙。
至今想起,楚千华仍怀疑自己何德何能。
主公不仅帮他重新安葬爹娘,用最好的棺木,还医好他的肺疾,带他来到水中洲,给他栖身之所,教他读书写字,待他年满十八,让他掌管水中洲。
这职掌他当了三十年,可楚千华仍保持着十八岁的样貌,只因主公随口一句,十八岁的千华才是千华。
楚千华没有大本事,更无好家世,他没法报答主公的再造之恩,唯一能做的就是做一个称职的职掌,为主公守护好水中洲,不辜负他的信任。
楚千华迅速将过往在脑子里过一遍,待转回思绪,排在前面的病客跟着长久指尖飞出的青凤蝶朝外走,嘴里嘟哝:“怎么又是穆长使?!”
长久满头黑发披散,每根发丝充满光泽,油黑亮润,脸上挂着百年不变的木讷。
楚千华领着父子二人过去,蜻蜓点水般点下脑袋。
长久眼眸低垂,直到楚千华走近,他才慢慢擡起一双绿中带蓝的眼睛,脸庞俊秀,每一次眨眼都像他指尖上的青凤蝶,轻盈无痕。
“职掌。”他声音很软。
楚千华问周榆要一根头发然后递给长久。
长久接过缠在自己食指上,细软的发丝如墨般浸透他手指,在纸上画出一只蝶,接着纸上的蝶震动两下青色翅膀,从纸面飞出,落在长久指尖。
“周榆,年十六,白露,一飞冲天阁。”
长久说完,周督好奇问:“白露是什么意思?”
楚千华回道:“为方便好记,水中洲将忆虫从轻到重分为七种。雨水丶谷雨丶白露丶寒露丶霜降丶小雪。”
语毕,一直在旁边观望的翡少爷忽然开口:“不是有七种吗?”
周督也跟着问:“对啊,还有一种呢?”
楚千华没看翡少爷,而是对周督解释道:“最后一种名为大雪,因为不曾有过,也就不常提起。若真有大雪的病客,就算是水中洲也无能为力。”
“这么凶???”周督震惊道。
长久淡淡接话:“花开满身,必死无疑。”
楚千华道:“生一朵虫花就已经万分棘手,何况满身虫花。”
虫花这东西周督略有所闻,好像是溯轮被忆虫侵噬太狠,身上就会生出像红梅一样的花朵。
虫花乃将死前兆。
周督担心地望向自己儿子:“小儿不会长虫花吧?”
“令子只到白露,不会危及性命,只要跟着青蝶去找穆长使御虫即可痊愈。”
周督拜完谢,拉着周榆跟着青凤蝶往穆北的一飞冲天阁走。
快出门口时,周榆跟他爹抱怨:“我不去穆长使那,我听说他可凶了。”
周督哄他一句:“只要病能好,骂几句算得了什么,不痛不痒。”
父子二人走后,采音忽然跑进来,楚千华记得今日是她掌门。
彩音直接跑到楚千华面前,小脸红扑扑,张嘴喘气:“职掌!”
“怎么?”楚千华疑惑看她。
“夫子今天生好大的气,我从来没有见他生这么大的气。”
楚千华心底一沈:“因为何事?”
采音没注意楚千华右侧的红衣男子,只以为是一个普通病客,她性子大大咧咧,想说什么就直接说了:“有病客私自渡湖,闯进虚镜迷了眼走不出来。夫子本来准备过两个时辰再去接他们,好让他们长长记性。”
采音咽了咽口水,继续道:“还没半个时辰,夫子听到有人敲鼓叫骂,越骂越难听,还骂上主公。夫子气不过上前跟他理论,刚过去就有个人影一下蹦到夫子船上,威胁夫子送他去水中洲,按着夫子脑袋要拔光夫子头发。夫子最在意他那满头银发,跟宝贝似的,不得已只能把那人送来,夫子现在还在外头吵着要职掌为他做主。”
楚千华听懂了:“那人还在水中洲?”
采音重重点两下脑袋:“夫子说那人好狡猾,送他上岸后,那人把夫子的船桨折断,接着朝船用力一踹,夫子连人带船被他踹出老远,好不容易用手划回来的。”
楚千华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夫子可看清此人模样。”
采音大声道:“是个男的,高高瘦瘦,唇红齿白,一看就是喜欢到处勾引小姑娘的风流货色,夫子说我长得漂亮小心被那人占了便宜,对了,那人穿着一身红衣,还…………”采音说到红衣觉得眼熟,望了望职掌旁边同样一身红的男子,嘴角抽了抽。
翡少爷安慰她:“没关系,不用怕,大胆地说。”
采音垂下脑袋,嗓门也跟着落下:'是个瞎子。”
楚千华听完,一脸平静,身体却很诚实的往左边挪一大步:“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那夫子?”采音看看红衣男子,转头小心翼翼问职掌。
“去洲库重新拿根船桨给夫子。”
“好!那我去守门了。”
彩音回禀完,瞥了眼红衣男子,飞快离开。
“世上穿红衣的不止我一个。”
翡少爷边为自己辩解,边向楚千华靠过去,他走一步,楚千华平静地往后退一步。
楚千华:“没错。”
翡少爷继续向前:“瞎子也不止我一个。”
楚千华继续退:“没错。”
翡少爷停下,无奈问:“那你怕什么?”
楚千华看着他,薄如蝉翼的灵器后,睁着一双银灰色的眼,形状很漂亮,眼角微微上挑,睫毛纤长。
可惜了。
念头一浮现,楚千华赶紧挥散,平淡道:“翡少爷不如在水中洲多留两日,待我找出和你一模一样的风流货色,还你清白,可好?”
翡少爷笑了:“你怎么和我想到一块了?!果然是我心有你,你心有我,这叫心有灵犀。”
长久默默把头扭开。几位士使吓得直接告退。
楚千华挺直腰板,藏在袖里的手攥成拳头,转头吩咐一条腿刚跨出门口,一条腿还没来得及跟上的士使:“送翡少爷去左馆。”
士使连忙收回门外的腿,扁着嘴过来请翡少爷。
翡少爷拍拍衣服,大步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朝楚千华爽朗笑道:“你去找他也没用,他管不了,也不敢管。”
楚千华一楞。他的确想着等明日去凝霜殿汇报水中洲近月以来的情况时,顺便向主公请教这件事该如何处理比较妥当。
毕竟水中洲将近千年,也从未出现过敢折瀛夫子船桨的病客,即便是最蛮横的病客,顶多就拽着脾气好的女士使发几句牢骚。
像翡少爷这种病客,千年难得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