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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驻片时,楚千华松开袖中的拳头,移步要走,长久猝然开口:“楚职掌。”
“嗯。”楚千华回头看他,“怎么?”
长久眼帘半垂,手指慢悠悠转动,接着门外徐徐飞进一只影蝶,飞过楚千华眼前,停在长久手上。
“这是何意?”楚千华看到长久从影蝶身上取下一根长长的发丝。
长久道:“楚职掌的气味变了。”
楚千华眸光一抖。
长久说话很慢,像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拼凑:“往日楚职掌的气味很淡,但今日,在此刻,你在这个人面前,就像温在火上的热酒,越来越浓。”
楚千华哑然失笑:“我还是骗不过你的鼻子。”
长久眨眨眼,不加掩饰说穿楚千华心事:“楚职掌很在意他。”
“没错。他不仅知道我的名字,还在我面前故作亲近,可疑的是他并没有染上忆虫,却找来水中洲。我只是比较担心。”楚千华一边解释一边朝长久走去,“这根头发是他的?”
长久将发丝缠上指尖:“职掌人好,长久愿意帮你。”
楚千华心中一热:“多谢。”
长久以手代笔,在纸上画蝶,二人等了许久,也不见纸上的蝶飞出来。
楚千华第一次看到长久皱眉。
“不行吗?”楚千华疑惑问。
“无法现相。”长久道,“对不起。”
楚千华安慰他:“无妨。”说着望向外边白茫茫景色,接着道:“桂花快开了,到时我请人捎两枝带给你。”
长久埋下头,手指绞着翡少爷剩馀的半截头发。
这时有病客进来,楚千华退到一边,朝外走,长久在身后提醒他:“无法现相的人很危险,职掌应该离他远一点。”
楚千华回身朝他颔首。
楚职掌走后不久,长久闲下来,忍不住再次看向被自己扔到一旁的半截发丝。
指尖轻轻触碰,本来毫无反应的发丝忽然自己飘到半空,长久呆呆看着它化成一只火红赤蝶,朝职掌离去的方向飞去。
“反覆无常,更危险。”长久自言自语道。
楚千华正准备回念玉居,走到一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蝴蝶,缠着他不肯离开。
蝶衣似火,异常艳丽,楚千华笑着道:“你这小家夥不知道水中洲禁止有颜色吗?”
还是这般惹眼的颜色。
蝴蝶不知胆怯,飞得更欢,停在楚千华肩膀抖抖翅膀,楚千华一伸手,它就飞到他发冠上。
楚千华无奈,摇头轻笑两声,一眨眼,蝴蝶落在他唇间,火红的翅膀扇啊扇,格外痒。
楚千华垂眸打量它,果然是只胆大又狡猾的小家夥,他嘴角噙笑,伸出两指轻轻夹住它。
这次它没跑,乖乖被他束缚指间。
“现在怕了吧?”
楚千华将它放在眼下,手指碰碰它犹如两根红色花蕊的触角,蓦地吹来一股无名风,楚千华两指不由得稍微用力,蝴蝶在指间绽开。
现相。
看着面前对翡少爷短短几句描述,楚千华怕了,往后退一大步,环顾四周确定没人看到后,迅速擡袖挥散翡冷的现相,不敢再做停留,匆匆离开。
——翡冷,年二十一,父母健在,家财万贯,八字大吉,适宜婚配。
回到念玉居,楚千华先在门前挂上休憩木牌,然后点上熏香,倚在床边小歇。
一缕香雾弯弯绕绕升至半空,就似楚千华本人,不浓不淡,恰到好处。
楚千华合上眼,再睁眼时,一根熏香燃尽,馀下一层白毛灰。
领口有些勒脖,他发会儿楞,紧接走到镜前,细白手指飞速解开领口,露出喉窝处的胎记。
这胎记像一根线,竖着朝下,有小指这么长,颜色暗红。
楚千华不喜欢自己的胎记,因为他爹曾说过红色胎记代表前世受过极重的伤,伤处正是胎记位置,乃不幸。
有时楚千华忍不住猜想,会是什么伤能在脖子留下一道像血滑过的痕迹。
回过神,他再次折返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盒梨膏糖和一本蓝皮小册,捧在怀里坐定书案前。
楚千华含着糖,提笔沾墨,翻开小册。
写话本是楚千华唯一爱好,可以让他暂时忘记自己的身份,怡情养性最好不过。他的话本里没有英雄,都是常见的猫啊狗啊,树木花草。
平凡如它们,亦可以拥有幸福圆满的一生。
楚千华最近写着关于大树和小草的情意,写到一半,总觉得不好,只好撕了重写。
废掉许多纸,绞尽脑汁,还是没有头绪。
“职掌!”
楚千华的意识立刻从话本抽离回到现实,拢紧松开的领口,有条不紊将话本和梨膏糖放回原处,待芊凤闯进时,楚千华已是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的楚职掌,面不改色问她:“何事?”
芊凤乃二等银镯女士使,长姐是宫中宠妃,家世不俗,目前在穆北的一飞冲天阁任事。
“尚如春又来了!”芊凤恨恨道,“非要送穆长使荷包说要报答他救命之恩,穆长使不收,他就跪在门前一个劲哭,死乞白赖不肯走。”
楚千华心中默算,尚如春这个月应是来有八回,每次都被忆虫折磨得只剩半条小命,还指名让穆北给他御虫,换做别人,他宁可疼死。
尚如春是个苦命人,命越苦,便越容易招染忆虫。
“我去看看。”楚千华说完朝外走,到了门口,只见曹娘怒气冲冲跑来:“你这职掌还管不管了?!
曹娘生得膀大腰圆,嗓门粗犷,鼓起铜铃大的眼珠骂道:“今日你送来的那病客快把我馆子砸了,这事你要不管,我就去凝霜殿找主公!”
楚千华淡定擦掉曹娘隔老远喷到他脸上的唾沫,芊凤抢声道:“职掌要先去穆长使那。”
曹娘双手插腰,鼻孔喷出火辣辣的热气:“芊凤,别以为你家宫里有人我就怕你,在水中洲,你再怎么了不起,还是得恭恭敬敬拜我。”
芊凤吹吹长指甲,哼笑道:“我可不归你管,别拿我和你底下那些下等士使比。”
“你!”曹娘手一放,气得不轻。
楚千华没吭声,脸色却冷下,眼带斥责扫她们一眼,动身朝一飞冲天阁走去。
曹娘和芊凤见他脸色不对,见好就收,互相干瞪几眼,芊凤赶紧跟上去。
“等我处理好一飞冲天阁的事,再去左馆。”楚千华头也不回道。
曹娘在后头很不服气地行礼:“是。”
一飞冲天阁在水中洲东侧,高耸入云的飞檐翘角,确有冲天破际的气势,与住在里边的人一样,高不可攀。
病客们围在一起,脸上皆带讥笑,时不时对里头哭得肝肠寸断的粉衣少年指指点点。
楚千华一来,病客们便纷纷往两侧挪,自觉地给他留出一条道。楚千华先是镇定自如吩咐士使先将白露以上的病客带到谢春榭御虫,其馀安排到馆内休息。
女病客在右,男病客在左。
待病客散开,楚千华朝瘫坐在地,一句三哭的尚如春走去:“公子爷。”
尚如春擡起一双泪眼,眉眼初开,带着青涩,转眸间却甚是柔媚,甜甜喊道:“楚官人。”
楚千华再次纠正他:“叫我职掌即可。”
尚如春睫毛轻颤,一颗硕大的泪珠顺着眼角流下,楚楚可怜:“小春是脏,可我绣得荷包不脏,我是真心想谢谢穆官人的救命之恩,求楚官人心疼心疼小春,帮我劝劝穆官人收下这一点心意。”
说完,尚如春颤抖着双手捧起一个鸳鸯荷包,楚千华瞧见他十根指头有不少针眼,看来为这么一个荷包,的确花了他不少心血。
楚千华心里同情他,但嘴上不能松:“水中洲救下的病客不计其数,若都像你这般来报恩,怕不用多时,这片洲就会被报恩的病客踏平。”
尚如春眼中悲伤加深。
楚千华继续道:“穆长使为你御虫乃他职责所在,谈不上恩情,这是他该做的。公子爷,你要真心为穆长使好,就该恪守本分,不要令他为难。”
“我只想送他一个荷包。”尚如春垂下头,露出竹笋般细嫩的脖颈,以及后背深深浅浅的青紫遗痕。
楚千华睨了眼他手心里的荷包,语气越发强硬:“鸳鸯乃相思鸟,即便你要送,也不该送给他。公子爷,穆家小公子对你不薄,为你赎身,还收你入府。倘若穆长使当真收了你这定情之物,身为穆家长辈,此后他该如何面对穆家小辈。”
闻言,尚如春桃花似的脸蛋瞬间煞白,踉踉跄跄起来,泪水挂在眼梢,凄凄惨惨:“职掌说得没错,我这二两肉早已卖人,做不了自己身体的主,喜欢谁又不喜欢谁,哪里由得了我。”
楚千华动容,想劝他两句,却见他苦笑一声:“职掌口口声声叫我公子爷,其实你和别人一样,打心眼里瞧不起我。男倌里的公子爷,万人骑的贱货。”
楚千华朝他伸出手,想告诉他自己并无此意,即便他还是从前的尚家公子,不曾流落风尘,只要穆北不愿,来多少次,见多少面都无用。
况且穆北正是看在穆家小辈的颜面,才会容忍尚如春在他这里放肆,否则他连一飞冲天阁的大门都进不来。
穆北性傲,就算是主公来了,多半也是劝不动他。
楚千华与他在水中洲共事多年,又怎会不了解他的性子。
话在嘴边,楚千华硬生生咽回去,默默注视尚如春离去的背影,黯然垂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