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尚如春没带走他的鸳鸯荷包,楚千华迟疑片刻,过去捡起来,转身推开面前紧闭的阁门。
“穆长使。”
阁内昏暗,外边的光透不到里边,带着寒意。楚千华眨眨眼寻到里面气势逼人的身影。宽肩窄腰,身高八尺半,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抛来,目光凌凌。
“走了?”穆北直立书架一侧,眼神仅在楚千华身上一扫而过,便再次回到手中书本,面无表情翻过一页,“穆家世代簪缨,怎么生出穆不生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连自己男宠都管不住,家门不幸。”
穆北个高,楚千华需得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已经走了。”
闻言,穆北把书重力合上。楚千华往前一步,将荷包递给他:“收不收?”
穆北看也不看,把书塞回架中,将尚如春卑微可怜的心意判达死令。
“烧了。”
“好。”楚千华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伸出的手垂到两侧,“明日我去凝霜殿见主公。”
穆北看向他:“有一月了?”
“嗯。”楚千华感觉脖子擡酸了,脸上并未流露不适,不卑不亢道:“穆长使可有什么话让我转告主公,若缺什么………”
“没有。”穆北冷声打断他,左手摩挲右手大拇指的紫玉扳指。
楚千华忍不住看向他手上的扳指,紫光流转,颜色浓郁。
他手上的扳指名为摧决,是御虫之物,御虫时会释放带电的爪钩,像劈开天际的数道紫电,交织缠绕进入溯轮
穆北御虫只管快准狠,不管病客疼不疼。
“好。”楚千华总算把伸长的脖子拉回来,忽地,穆北将一个上锁的小木盒扔给他。
楚千华差点没接住,听他道:“来了个霜降的病客,御了三次没挺住,死了。到霜降的忆虫都得扔到焚炉,有劳你跑一趟无名楼,烧化它。”
“好。”楚千华又回一个好,虽然这种小事他完全可以交给自己阁里的士使。
穆北不再开口,撩开衣摆坐到案前,提起铜棒敲响传音铃,一个随意的敲击动作,他也能敲出几分不近人情。
芊凤应声进来,朝穆北娇滴滴一拜:“长使。”
“把病客带来。”
“是。”芊凤点点头,走时才看到楚千华,连忙再拜一下:“职掌。”接着瞄见他手里捏着的鸳鸯荷包,面露厌恶。
楚千华忽然想起自己遇到的那对父子:“有一个手长猫脸的少年来过吗?”
穆北睨他一眼:“病因是看见一只猫被人打死。看见死猫就到白露,改日看到死人,岂不是会生虫花。”
穆北语里带着讥讽,楚千华沈默片刻,启唇道:“是个心善的人。”
穆北觉得这少年懦弱,楚千华却认为他是心善,二人所想大相径庭,也难怪穆北一直不待见他。
穆北不屑多费口舌,只问一句:“可有我长兄音信?”
楚千华摇摇头,将木盒揣到怀里,转身离开。
一飞冲天阁的沈闷压抑令楚千华很不舒服,他来到没有人的地方,活动四肢缓解麻木。
缓过劲后,他擡头深呼一口清凉,转身朝左馆走去。
左馆门前,士使们看到楚千华就像看到救星,全部哭丧着脸迎上,七嘴八舌说了很多,楚千华只捡重要的听。
当时翡冷翡少爷到左馆后,看到馆外戒石上的条条框框,手里把着捡来的长棍,一边对写满石面的条规啧啧称奇,一边拍响棍头。
指一条,划一条。
嘴里还道:“难怪千华对我冷冰冰,都是被你们这些破规矩教坏的。”
楚千华明白此人留不得了。
虽然士使已经提前告知,但当楚千华亲眼见到戒石被他毁得一字不留,满面残痕,还是忍不住皱了眉,动了怒。
曹娘不在,可能是气过头,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楚千华一个淡然眼神逼退门口围观的众人,无声立在门口看到翡冷躺在床上,头歪向窗外,翘起二郎腿,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很是得意。
他目光所及正是念玉居的方向,楚千华的住处。
“翡少爷。”楚千华从容走向他。
佯装离开的病客再次围上来,十几个士使拦都拦不住,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翡冷终于舍得扭过脸,朝楚千华咧嘴一笑。
他脸上挂着笑,熟稔亲近,就像楚千华与他相识已久。
楚千华很早就来了水中洲,那时这位大少爷还不知道在哪,依楚千华的年纪,在外头,他称自己一声叔伯也不为过。
楚千华不着痕迹端详面前的男子,棱角偏冷厉,红唇紧抿成一条薄线,本该桀骜不驯的长相却配着一双狐狸眼。
满面风流连眼盲都压不住。
翡少爷的二十一岁可以在这风流快活,楚千华的二十一岁自己把自己绑成竹竿定身形,中间相隔的几十年,何止是岁月。
他们二人能相识才怪。
当然也会有意外。
楚千华站定片刻,收回思绪,接着众目睽睽下,他擡臂朝翡冷弯腰行一个大礼:“水中洲照顾不周,还请翡少爷见谅。既然翡少爷看不上我们水中洲,即刻就送您下洲。”
旁观者惊呆。
有个士使气呼呼道:“明明就是他有错在先,不仅毁坏戒石,还折断夫子的船桨,坏事都让他做完了,凭什么职掌还要对他低声下气,太不公平了。”
翡冷坐起来歪头看他,不辩解不反驳,脚尖勾起地上的罪魁祸首,轻轻一挑,右手接住,交给楚千华。
楚千华没接他手里的长棍,转头问:“今日谁负责这间房?”
一个脸颊削尖的年轻士使颤颤兢兢走出来,小声道:“回禀职掌,是我。”
楚千华眸光一沈,故意放出声音,让翡冷听得清清楚楚:“翡少爷初来乍到不懂规矩,难道你也不懂?!立了几百年的戒石偏偏毁在今日,毁在你值守的当天,你可知错?”
士使眼泪啪嗒一掉:“知错。”
楚千华语气好转:“去曹娘那领罚吧。”
“是。”士使退去领罚,走到门口不忘瞪翡冷一眼,真真真是害死人。
翡冷笑得开心,一只手托住下巴,一只手把玩棍子,视线不离楚千华的脸。
楚千华接着面朝门口众多病客,掷地有声道:“今日之事是我做职掌的考虑不周,若还有人对水中洲不满,就同翡少爷一并下洲,绝不阻拦。若没有,还请各位病客回房,安心养身早日回家才对。”
病客们你看我一眼,我看一你眼,心道职掌果然厉害,一顿行云流水般的操作,看似随意却暗藏玄机的几句鞭策,众人看得心服口服,听得肃然起敬,再也没有凑热闹的心思,各自散开。
要是真被赶下洲,不就等于自绝活路,被忆虫啃噬的滋味可比刀砍火燎要痛苦。
孰轻孰重,大家拎得清。
连本该住在这间房的病客也被吓走了。
放着五张床的房间只剩下楚千华和翡冷。
楚千华站着,面色清冷,翡冷坐着,嬉皮笑脸。
楚千华问他:“我们两家可有恩怨?”
翡冷摇头。
楚千华又问:“我可欠过你什么?”
翡冷继续摇头。
楚千华反过来问:“你可欠过我什么?”
翡冷这次是笑着摇头。
楚千华将能想到的意外都问了一遍,他找上自己,无非就是寻恩或者报仇。他爹娘是本本分分的田户,翡家家缠万贯,应是大户人家,两家地位天壤之别,想必也扯不上什么关系,更谈不上寻恩结仇。
楚千华怎么也想不出自己能和他有什么意外,可他又确确实实能道出自己姓名,索性直接问道:“你认识我?”
翡冷垂头想了想,接着擡头道:“现在认识也不晚。”
楚千华无心交友,听罢点下头,看来翡少爷敢直呼他姓名,不过是因为他生来便是目中无人,天性就喜好惹事生非。
“你我既无情分可讲,更不相欠,那得罪了。”说罢,楚千华夺走他手中的长棍,当翡少爷还一脸天真地望着他时,眨眼间,衣袖飞转,一鼓作气,连响三声。
两下抽在翡冷手背,最后一下抽在他那唇红齿白不老实的嘴。
翡冷脸上的笑止于嘴角血污,他呸出一口血沫,怔怔望着楚千华,皱起眉头,又很快展开,接着嘴角上扬。
无赖至极。
楚千华脸色渐冷,扔掉手中长棍:“戏耍渡船人毁坏戒石,不把我洲放在眼里,念你是客,只做小小惩戒。第三棍则是因为你对我不敬,在水中洲能直呼我姓名的,只有一方主。”
沈默良久。
楚千华看到那双藏在见你背后的银灰瞳孔颤了颤,楚千华移开视线,唤来士使宋映渔:“送翡少爷下洲。”
楚千华背对翡冷道:“但愿翡少爷能谨记今日三棍,从此每日三省,脱胎换骨。”
语毕,楚千华大步离开,也不去看翡冷此刻是什么表情,是呲牙发怒还是含情生笑。打他的那三棍,楚千华自己手腕也差点折断,到现在还没恢覆知觉。
“你比我想的要凶一点。”
翡冷咕哝一句,宋映渔赶紧冲过去捂住他那张惹事的嘴:“职掌打人可是头一次,别说了,小心又挨三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