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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左馆出来,回念玉居时楚千华碰到周督父子,看他们样子应是准备下洲。
“多亏职掌帮忙,小儿救治及时,手总算保住了。”周督看到楚千华连忙扶着周榆朝他走来。
周榆右手软绵绵搭在周督肩头,已经恢覆正常,就是眼神看着有些迷糊,左脸还残留半截鞋印,略微红肿。
楚千华刚抽完翡冷三棍,没什么心情聊天,朝他们点下头示意,擦肩而过继续朝前走。
周督在原地想了会儿,决定还是提醒他一下,大声喊道:“职掌请留步!”
楚千华背影一顿,缓缓转过身,看到周督放下周榆,小跑着过来。
“还有事吗?”楚千华淡淡开口。
周督一脸神秘地察看四周,像是要告诉他一件很重要的事,脸上肌肉条条绷起来。
楚千华耐心等他开口。
“职掌,翡家那小子恐怕对你心术不正。”周督说得一本正经,“在下听说翡家的人一旦看到漂亮的,自己喜欢的,不管男女老少,有无婚配,开口第一句就是夸人家好看。”
楚千华努力维持表面平和,虽然他内心很想拿东西堵住面前这张胡说八道的嘴。
“翡家在商海呼风唤雨,驰骋几代,个个都不能小瞧。尤其是翡家长子翡冷,你别看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一岁开口说话,两岁满地蹦跶,到五岁,都不用人教,什么经商之道,他都不屑看,自己悟出一番道理,十岁就能帮他爹打理家业,做得风生水起。”
周督嘴上看不起,眼里却是满满艳羡:“职掌啊,俗话说无奸不商,像翡少爷这种经商天才,那不更是奸人中的奸人。日后,您可得多加小心,翡家不仅对做生意有一套,对付不顺从的女人更是有百种计策万种谋算,您…………”周督突然闭上嘴,瞄了瞄职掌俊俏的脸蛋,加重语气:“男人也一样。一旦被他缠上,职掌后半生贞操清誉,可不就全完了。”
等他说完,楚千华面无表情看他一眼,面无表情擡起下巴,再面无表情警告他:“水中洲禁止造谣。”
周督一楞,赶紧捂住自己嘴巴,心想自己难不成又说错话了?突然周榆又缠上来,抱住楚千华小腿,鼻涕眼泪全部抹在楚千华一尘不染的白衣上,腮帮越发红润肿大,含糊不清哭诉:“吱脏,穆脏丝打人,我要告状!”
打人和告状他说得干脆清楚。
周督怕周榆惹楚千华不高兴,连忙拽开他,赔笑道:“职掌莫怪,小儿刚御完虫神智还不清楚,在下现在就带他走。”
说着连拖带拽将周榆带走,边拖边骂他不知好歹:“要不是穆长使,你的手早废了。谁让你嫌疼,蹦来蹦去,穆长使不得已才把你踹晕,不过一脚而已,回去喝点参汤补补就好了。”
周榆一个劲摇头:“不似,我听他唆我蠢,唆我咋么大的人,还怕死猫。他故意的!”
话传到楚千华耳里,他顿感心力交瘁,也不知是因为穆北对病客刻薄的态度,还是在意翡少爷那句好看,果真是因为…………
楚千华摇摇头,摇掉不该出现的念头,直视前方的双眸重塑坚定不移的信念,稳步向前。
水中洲没有夜。
楚千华不记得是哪位士使提过,水中洲禁夜,是因为主公的心上人怕黑。
楚千华不怕黑,甚至有时还会怀念年少身躺草地拿月光当被子的夜晚,他已经有很久没见过月色。
仔细想想也挺好,天不黑,就不用掌灯,做事方便些。
外头响起三声钟鸣,士使们忙碌一天准备回里楼休息,左馆右馆的大门迅速闭合,钟响之后,病客不能出馆。
黑山丶白水出来,如同游魂一般,拖着长长如浮影的双腿在水中洲上空巡视,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很快,水中洲进入一片寂然,微风拂过湖面,时不时刮来沈沈水声。
楚千华放下遮光的竹帘,像往常一样四肢合并躺到床上,掖好被角,慢慢闭上眼。
等他记起穆北交给他的盒子时,楚千华面临两个选择,一是违反夜禁出去找盒子,二是等明日再找。
只是等到明日说不定就会被哪位不知情的病客捡走,打开盒子,放走盒里的忆虫。
楚千华记得自己放到衣里,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楚千华满心自责,自责连这么小的事情他都做不好。
想到这,楚千华忽觉手脚冰凉,将手放到胸前搓暖和些,昏昏沈沈睡下了。他罕见地做了个梦,很古怪的梦,梦到爹娘叫他好好听主公的话,又梦到主公轻抚他发顶说对不起,还梦见自己被一头灰狼追着跑。
楚千华没被狼吓醒,却被梦里的一棵树吓醒,醒来时衣服被冷汗捂湿,意识空白,缓了很久才下床洗漱,准备前往凝霜殿。
他梦到光秃秃没长叶子的树,楚千华成了刚冒头的嫩草,泥土埋没他一半身体,然后身边的丑树抖了抖什么都没有的枝干,发出翡少爷的声音。
大树对小草说:“你真好看。”
楚千华含茶漱口,接着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呕一声。
“职掌没事吧?!”士使闻声赶来,看到职掌正用帕子认真按着嘴角,举手投足端庄得体,好像那一声狼狈的干呕声根本不是他发出来的。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擅自进来。”楚千华放下帕子,语气一贯平淡。
“是。”
士使慌慌张张进来,又慌慌张张退出去。
楚千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或许也没怎么,不过是在个寻常日,寻常地,遇到个不寻常的人罢了。
主公喜静,凝霜殿隔得远,楚千华走有半个时辰才看到前方一点霜白。那是比水中洲其馀地方更白更寒的地方,可水中洲唯一的颜色也是在那。
一株开满枝头的凤凰树。
比骄阳还浓烈炽热的颜色。
凝霜殿的雪就像水中洲的白昼,永无止境。
鹅毛大雪在空中肆意挥洒,楚千华跪在雪中,跪得笔直,肩膀很快积下一层绒雪,转瞬化为水,渗进衣下。
寒凉刺骨。
楚千华将水中洲本月事宜,事无巨细,一字不漏上禀。一字一句清晰明了,没出现半个颤字,从他声音完全听不出这个人早已在雪中冻僵。
凤凰树离楚千华不远,像万千馀晖聚集一处的红云,铺天盖地的严寒根本不能冰封它一丝一毫的绚烂。
楚千华露在袖外的十根手指被冻红,他半阖眼眸,雪落在睫毛,又化成雪水从睫毛滴到眼里,蒙上白霜。
凝霜殿殿门紧闭,与雪融为一色。无声落雪中只有楚千华清亮稳重的自语,虽然得不到主公任何回应,但楚千华知道,主公就在那扇门后一直静静注视着他。
想到这,楚千华忽然觉得身子暖了些。
“有一位病客胆大妄为,折断夫子船桨,千华本想问过主公再作打算,可他不知悔过又毁戒石,千华便擅自作主罚他三棍,送他下洲。”
殿内依旧沈寂。
楚千华又说了些无关痛痒的琐事,接着叩首一拜,忍着麻木过后的刺痛站起来。
“千华告退。”
正要走时,那扇已经很久没打开过的殿门忽然发出一声闷响,出现一道没有光的窄缝。楚千华一楞,很快反应过来,费力直起的腿再次弯下,膝盖没入厚雪之中。
“主公。”他恭敬低头,面色略显紧张。
楚千华很困惑,困惑之外又有一丝惊喜,距他上次见到主公已隔十年之久,说不思念是假的。
“见过了?”
主公的声音从那道门缝缓缓飘出,伴随漫天飞雪,带着一丝缥缈虚无的凉意。
楚千华怔了怔,不解问:“主公指得是何人?”
“翡家。”
楚千华眼眸一动,如实道:“见过。”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闻言,楚千华不禁心生疑惑,主公对外边的事向来不感兴趣,就连水中洲的事,他也是全权交给楚千华处置,只需每月来向他禀告一次即可。
大多都是楚千华说,他听,偶尔提点两句却不多。
像今天特地问起一个病客,前所未有。
楚千华虽然疑惑,但还是回禀道:“不了解。”
说完这句,那道门缝无声无息合上,一切再次归于平静。
楚千华有些失望,还以为今日能见主公一面,希望破灭后,他又多等了片时,重覆一句'千华告退。“接着轻轻抖掉身上的雪花,强撑站起离去,路过凤凰树时,一片花瓣忽地落到他肩膀上。
楚千华微微一楞,手指拈起落在肩头的凤凰花看了看。楚千华忽然发现翡少爷身上的红衣和凝霜殿凤凰花颜色很像,都是一样的浓烈,是水中洲再多的白也无法掩盖的红。
巧合?楚千华笑了笑,松开手指,让指尖花瓣坠入雪地。
凤凰树乃是几百年前,由主公心上人亲手所种,主公十分珍爱。在楚千华之前,水中洲的职掌便是主公这位心上人,穆北长兄,失踪将近四百年的穆景白。
据水中洲的老士使回忆,这世上唯一能配得上无上间一方主的人,也只有穆公子。
一柄玉箫,眼下一粒红痣,谪仙似的人物。
穆景白失踪后,主公自此长居凝霜殿,不愿再面见任何人,后来他找来楚千华,将水中洲交付于他,就更不愿意出来见人了。
楚千华担任职掌以来,没少花心思寻他,可过去这么多年,仍是没有一点消息。
虽说水中洲的灵气能保凡人长生不死,可一旦离开水中洲,待灵气散尽之后,就会变得与常人并无区别。
生老病死,物理常情。
楚千华也想过或许他早已不在人世,可主公还守着凤凰树等心上人回来,穆北也在等着和哥哥团聚。
既然还有人等,那就应该找下去,直到找到为止。
楚千华带着心事离开凝霜殿,他没有回头,倘若他回头,便能看见自己心心念念尊敬崇拜的主公正站在门前凝望自己的背影。
破碎一地的飞雪,那抹绝世身姿隐隐透出几分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