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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掌。”
楚千华接过士使递来的暖炉,泛白的脸色慢慢回暖,驱走从凝霜殿带出来的寒意。
士使跟在他一侧,边走边道:“昨天那位还在馆里,怎么劝都没用,就是不肯走,还说………”士使犹豫了一下。
楚千华目不斜视向前,随口问:“说什么?”
士使憋红脸道:“他说职掌打得他骨头酥了,皮肉软了,浑身没劲,就算要走也得让职掌亲自背他下洲。”
楚千华停下,手里的暖炉突然变得烫手。
士使也跟着打住脚步,偷瞄一眼,只见他双唇紧闭,面色发冷,跟胭脂湖湖底淤泥一样湿润乌黑的瞳孔莫名闪了闪。
士使往后让两步。
楚千华沈思片刻,将暖炉还给士使,掉转方向:“去左馆,叫上几名男士使,要力气足的。”最后两字他加重语气,“赶人!”
士使楞住,为那位长得好看的大少爷默默捏把汗。
楚千华听到翡冷不肯走时,并未感觉很意外,像他那般轻狂胡闹的人,乖乖听话才叫意外。
到左馆时,连楚千华自己都没发觉,从前一个时辰的路,这次他只花了半个时辰。
楚千华前胸微微起伏,几步之外,见翡冷盘腿坐在戒石前,箭袖挽起,一只手拿笔,一只手持戒书。
看两眼书,咬咬笔端,然后皱着眉头在戒石上唰唰抹两笔。
曹娘叉着腰在后头教他:“写小点,这么大的字,你当人家跟你一样眼瞎!”
楚千华脸色倏地沈下,不明白他又在搞什么名堂。翡冷馀光扫到他,大叫一声:“千华!”旋即扔了书和笔,兴高采烈就要朝他奔来,刚有动作,就被曹娘骂回去:“不把戒石补好,老娘现在就把你扔到湖里沈尸!”
翡冷委屈巴巴看楚千华一眼,只好坐回去,捡起自己扔掉的书和笔,写一个字,看楚千华一眼,写一字,看一眼。
曹娘在他脑后拍一下:“再看把你眼珠子抠掉。”
看到他低声下气的模样,楚千华略感惊讶,走上去,胸中怒火不知不觉减少几分:“翡少爷。”曹娘虽然性情暴躁,但眼力极好,见到他来,立马把地方腾出来。
翡冷听他喊自己,咬笔擡头,'见你'似月光一般莹白。
“你入洲的目的我不再追究,无需否认,我虽不会御虫,但你有没有忆虫我还是能分辨。看翡少爷只顾自己开心不顾旁人死活的性情,想必那种东西你也不会有。”
楚千华看了眼戒石上还未干透的墨渍,继续道:“即便你写上千遍,即便你修好赢夫子的船桨。翡少爷,你一无忆虫,二不是水中洲的人,留在这不合规矩。如果你只是觉得新鲜好玩,还请你收起这份不该有的心思,尽快下洲,否则,就不止是三棍这么简单了。”
翡冷听完绞起眉头想了会儿,吐出咬在嘴里的笔,两臂环胸,认真点头:“我知道了。”
楚千华松口气,以为他终于肯听劝:“事不宜迟,请吧。”说罢,他擡袖朝离洲的方向作个“请”的手势。
翡冷勾起嘴角:“不急。你先后退十步。”
楚千华一楞,迟疑会儿,当真顺着他往后退十步。
翡冷又道:“水中洲只留有忆虫的人?”
“自然。”楚千华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心头忽然浮现不好的预感,冷声开口:“你若再胡搅蛮缠,休怪水中洲对你不客气。”
楚千华心想他要是敢戏耍自己,便直接让士使把他绑好扔出去,扔得越远越好。
翡冷这次脾气极好地点点头,手上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楚千华十分眼熟的木盒。
正是穆北交给他送往无名楼,却被他半路弄丢的木盒,这盒子里装着必须用焚炉才能烧化的忆虫。
原是掉到了他手里。
楚千华白着脸紧盯他手里的盒子,随即又看他不费吹灰之力掰断锁把,看他既好奇又激动地从盒子里拎出一条圆滚滚泛黑的长虫,放在手心揉搓,又用两根指头拎起在眼前甩了甩。
楚千华感觉到一瞬间的窒息,多年沈淀的温和良善在这一刻四分五裂。
“翡少爷。”楚千华强装镇定劝他,“这种东西很厉害,不小心就会受伤,把它给我。”
楚千华朝他走去,伸出手,脚步慎重缓慢:“给我。”
翡冷不给,嘴角噙着你能拿我怎样的狡黠,接着脑袋向后仰,虫子被他拎到嘴前,离他齿间只差分毫。
“——不要!”楚千华立刻止步,脸上血色骤然无存,极力劝阻他,“不要犯傻,这条忆虫根本不是你能承受的,若是误食,你很有可能会死。”
翡冷转眸看向他,忆虫在他两指中扭动,楚千华惊慌失措的表情倒映在'见你'上,清清楚楚。
翡冷朝他一笑,接着“啊~”一声,楚千华就眼睁睁看着那条忆虫掉到他嘴里,咕隆一声,喉结滑动,被他咽下去。
事已至此。楚千华垂下手,冷眼瞧他。
“好难吃!!!”
翡冷从地上跳起扶着戒石干呕两声,擡头看向楚千华的那双银灰眼熠熠发亮。
楚千华冷道:“愚昧无知。”
翡冷挑眉耸肩,两道鼻血流下,接耳朵也开始往外汩血,翡冷没想到这玩意立竿见影,抹了两下鼻血,嘴里又开始吐血。
楚千华只是淡淡看着他,两侧传来士使的尖叫声。
翡冷一边抹着脸上的血一边踉踉跄跄走向楚千华,一步三跌宕。
他道:“我的目的你不是知道吗?难不成是我表达得太含蓄,让你会错意?那我今天就把话说清楚,我的目的很简单,偶然来了水中洲,偶然看到你,必然就对你一见倾心丶怦然心动丶情有独钟丶至死不渝………够了没?不够我还能说…………“
尖叫声变为意味深长的惊呼。
在翡少爷开口说第一句时,楚千华便暗暗清点周围有多少人在场。十三名瞠目结舌的士使,五名闲步驻足的病客,还有门口伸出腿又缩回去的曹娘。
楚千华一脸平静地看着翡冷走向自己,越靠越近,有了脸,有了神韵,还有数不尽的风流。
楚千华冷漠道:“恐怕要令翡少爷失望了,水中洲只御虫,不治单思。”
“你能。”
翡冷在楚千华面前站定,嘴里的血淌到胸前,嘴角猩红一片却异常温柔。
“楚职掌,给个机会呗。”
说完这句,翡冷闭上眼,慢慢低下头,三指,二指,一指………在翡冷脑门离楚千华肩头半指时,楚千华忍不住了,举起一根指头点着他一侧太阳穴,狠心推给旁边士使,转身离开。
士使顺势接住他,没想到翡少爷这么重,个子又高,士使脚下一踉跄,好一会儿才扶稳,小心翼翼问楚千华:“还赶吗?”
楚千华回头看他一眼,乌黑眼眸出现一丝不悦:“你认为呢?”
士使立刻闭嘴,费力拖着昏迷的翡冷进到左馆,楚千华又想起翡冷之前现相那几句不知羞耻的介绍,嘱咐一句:“不必去拿名,这条忆虫归穆长使管,等我问清楚再看如何医他。”
“是。”
楚千华交代完,头也不回离开,采音忽然壮着胆子跟上来,惊讶道:“职掌,你怎么脸红了?!”
楚千华脚步不停,不带任何情绪回答她:“水中洲禁止造谣。”
采音楞在原地,拧起一双秀眉,她绝对没看错,职掌脸颊上的确浮出两团粉粉的红晕,就像初春开芽的花,很淡但就是有。
遇到再大的事也能处事不惊的职掌居然会脸红?!天啊,采音心想莫非职掌也喜欢这个红衣男子?但是转念一想又不可能,职掌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水中洲,职掌从来没有食言过,怎么可能会被这个红衣男子两句羞话给骗走。
楚千华直接来到一飞冲天阁,穆北正在御虫,周身被紫电环绕,这位病客在穆北手下疼得呲牙咧嘴又不敢乱动,越是嫌疼,他下手就越重。
楚千华在一旁静等,紫光填满屋内,时耀时暗,穆北如刀削的三庭五眼自带寒意,待紫光暗下,楚千华做好被他嘲讽的准备,将事情前后说了一遍。
当时病客还神智不清趴在地上,嘴里哼唧着什么,穆北两下把病客拎到屋外扔给外头士使,大门一甩,眯眼望向楚千华,语气不善:“弄丢了?”
楚千华点头:“是。”
穆北嘴角往上擡了擡:“又被人捡走吃了?”
“是。”楚千华感觉后背有了凉意。
穆北冷笑一声,带点幸灾乐祸的意味:“难得,你也会犯错。”
楚千华睫毛一颤:“意外。”
穆北坐回案前,手指轻点桌面:“我做不了,他要自寻死路让他去死不就好了。”
楚千华知道他不会轻易答应,放低语气:“忆虫毕竟是我弄丢的,他偶然捡到却因此丧命,我心里过意不去。帮我一次。”
穆北不吃他这一套,不过看他低眉顺眼求人也挺有意思:“你只是怕主公知道吧。他那么信任你,甚至不惜将职掌,从前属于我长兄的位置交给你一个平平无奇………”
穆北就此打住,唇间勾起冷笑:“不过职掌还是第一次求我,多少也得给你几分薄面。”
“多谢。”楚千华张了张嘴,感觉一阵恶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