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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北沈思道:“也不是没有误食忆虫的例子,起初忆虫还不会进入溯轮,而是在肚子里乱钻,钻到五脏六腑,钻到骨头里,最后才会到溯轮。”
“入骨就晚了,不死也要残废,最好是能在肚里时就把它逼到溯轮,然后再钩出来。”
楚千华问他:“如何逼?”
穆北让他去找奴阿。
于是楚千华后脚就到了百药阁,闻着充斥满阁的药香,楚千华轻唤趴在一堆草药里睡得香喷喷的男童。
“奴阿。”
奴阿哼哼一声,翻个面,一张圆瓜脸被枕出红印,口水拉出丝儿。
“我给你带糖了。”
奴阿听到这句,浓密的睫毛扑闪几下睁开眼,眼神灵动可爱,擡起睡乱的发髻,看到站在门口的楚千华,胡乱抹掉嘴角的哈喇子,高兴大喊:“千华哥哥!”
奴阿在水中洲的时间不低于旁人,但他仍维持七岁模样,心智也停留在七岁,很喜欢吃糖,蜜饯糕糖,还有那种黏牙的饴糖。楚千华只对梨膏糖情有独钟,味甜不浓,润燥清肺,有时他托病客从外头带来的糖,楚千华会为他多备一份。
“刚送来的,你喜欢的蜜饯有半包。”楚千华将手中的糖包给他。
“谢谢千华哥哥。”奴阿迫不及待接过,两下打开捆糖包的棉绳,抓起一个蜜饯扔到嘴里,甜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最喜欢千华哥哥了。”
楚千华笑着揉揉他乱糟糟的发顶:“慢点吃。”
一颗糖就能高兴成这样,楚千华不明白药王怎么舍得扔下这唯一弟子,自己去云游潇洒,留下奴阿眼巴巴等他两百年。两百年来奴阿坚持服用断生丸,就是担心自己长大后,师傅回来会认不出自己。
楚千华耐心等他吃完,才说正事:“我认识的一个病客误食忆虫。”
奴阿很聪明,楚千华稍微提一下,他就明白了,袖子胡乱擦两下甜丝丝小嘴,转头从东倒西歪的药柜翻出几包扎好的药包:“先泡后服,虫子一开始会在肚子最里面,要慢慢把它引上来,到了最上面的溯轮后要赶紧抓出来,因为不是自己的虫子它会更凶,随便乱咬,要是溯轮坏掉我也没办法了。”
“谢谢。”楚千华一手接过药,一手又在他头上揉两下,“糖别一次吃完,小心烂牙。”
奴阿笑得咯咯响,踮起脚尖对已经出去门口的楚千华喊道:“千华哥哥有时间多多看我,我一个人好无聊的!”
楚千华将药交给曹娘,曹娘今日甚是反常,一副扭捏作态,手指搅着衣服,接过药欲言又止,盯着楚千华看了好几遍。
楚千华眼神冷下:“有事?”
曹娘浑身一颤:“没………没事。”说完抱着药离开,还一步三回头,边走边摇头。
楚千华知道流言蜚语的厉害,但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日身陷其中,且荒谬至极。
不过一日,楚千华已经听到三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楚职掌年少还没来水中洲前便同这位翡家少爷私定终生,但是楚职掌贪图长生违背誓言,所以翡少爷上门寻人了。
这个版本信得人不多,稍微有点脑子想一想,就知道二人绝不可能是年少相识。虽然他们两个样貌年纪看着相差不大,可楚千华在水中洲任职三十馀年,翡少爷在外边,按常人岁月算,才短短二十出头。
第二个版本,翡少爷和楚职掌上辈子情深意重,投胎转世也忘不掉,所以找上门,希望这辈子和楚职掌再续前缘。
这个版本楚千华认真想过,经过几番确认证实,楚千华得知人即便可以转世,溯轮也会随着转世而改变,改变的溯轮是无法保留从前的记忆。
因此这一个版本也不可靠。
那么就只剩最后一个,就如翡少爷自己亲口所言,他对楚职掌一见钟情。
芊凤将此事告诉穆北时,穆北摩挲摧决的动作顿了顿,擡起一双凌厉眼,似笑非笑问:“主公知道吗?”
芊凤摇头道:“职掌不许大家乱说,要是谁扰到主公清净,立即赶出去。”
“他也有怕的时候。”穆北嘴角笑意加深,“这位翡少爷从哪里冒出来的,胆子不小,敢盯上水中洲的人。”
芊凤随着哼笑一声:“色胆包天,可怜职掌洁身自好,到头来被一个男人污了清白。”
穆北虽看不惯楚千华装模作样的派头,不过对于他现在的处境,穆北倒深有体会。被不干不净的东西缠上,还甩不开,那种堵在胸口又无可奈何的滋味,真是特别恶心。
“至少人家翡少爷家世清白,不像那个尚如春,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茅坑都不如,还敢凯觎穆长使,真不要脸。”芊凤嘲讽一番,想起尚如春扭腰抛媚眼的骚样,就恨得牙痒痒。
穆北扫她一眼,一双凤眼微微上挑,俊美之下是自诩高人一等的孤傲:“你口中的茅坑是我穆家小辈穆不生的心头肉,莫非你是骂我们穆家都是……屎?”
一个‘屎’字,穆北咬重几分。
芊凤娇滴滴的俏脸瞬间一白:“长使明鉴,芊凤不是这个意思,芊凤只是气尚如春明明已经有主,还是长使家中的人,可他不仅不避嫌,还次次来招惹长使,让长使不痛快………”
摧决浮现浓郁紫光,穆北投来的眼神厉辣,如万鞭临骨,芊凤不敢擡头,片刻,穆北转动摧决,声音不重不轻却似天雷降临:“滚。”
芊凤退下后,穆北玩弄手上扳指,宽挺如山的脊背贴上椅背,好奇处人处世向来游刃有馀,擅长拿捏分寸,绝不犯错的楚职掌会如何处理自己的桃花。
想到楚千华在他人面前吃瘪的一幕,就算没亲眼见到,穆北也觉得高兴。
但穆北并未高兴多久,没过几天,穆家来了两个小厮,扛着又只剩一口气的尚如春扔到一飞冲天阁门外。
尚如春长了虫花,心口处,柔软白嫩飘着脂粉香的皮肉上是一朵指甲盖大小,鲜红妖冶的花。
水中洲已有近百年没看到虫花者。得虫花,即便只有一朵,死大于活,白白浪费力气。
穆北觉得他没救,活着也是痛苦,便让穆家小厮把他带回去让穆不生给他一个痛快,准备后事。可穆不生这个不争气的东西,骄横惯了,他不许尚如春死,尚如春就必须活。
穆家连着送来几封求告信,左一句二爷救命,右一句求二爷念及家亲,穆北碍于穆家颜面,只能先留下尚如春,扔到左馆,眼下他这幅要死不活也受不住御虫的威力,只能先用药续着命,能不能活,就看他命够不够贱。
毕竟贱命好养。
翡冷磨牙,整夜地磨,跟锯木头似的,吵得其馀病客连夜闹着换房。
曹娘将这事扔给楚千华。
楚千华无声立在翡冷床边,看他睡得香甜,双腿夹着被子,见你被他压在发下,两片唇瓣时不时左右动一下。
他浑身散发苦涩药味,在药里泡了三天,已经腌入味,血止住了,可楚千华罚他的三棍还未消肿,在他下颌和手背隐约能看到瘀紫。
曹娘过来,小声说:“职掌,你看,我没骗你吧。我还没见过有人磨牙能磨这么久的,真是个人才。”
楚千华无言,接着又走来几个病客,个个眼下挂着两团乌青,两眼泛泪光:“职掌啊,您行行好让他闭嘴吧,我们只想睡个好觉,否则没被虫啃死,就被他吵死了。”
楚千华转头问曹娘:“没有空房吗?”
曹娘为难道:“翡少爷说他害怕,硬是不肯一个人睡,祸害一堆人。”
翡冷在床上翻个身,换了一条腿夹被,在梦中咧嘴笑,应该是做了个好梦。
楚千华的视线从翡冷身上移开,对曹娘道:“先把房内的病客安排到其馀空房,这里交给我。”
曹娘点点头,转身开始轰病客:“走走走,职掌下令给你们换房。”
顷刻,房里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翡冷的磨牙声很是独特,像一袋碎银在荷包里摩擦,说不上难听,只是磨得人耳根喉口发痒。
楚千华在他床边站会儿,接着走到窗前,挑开遮光的竹帘,大束白光照在翡冷脸上身上,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光芒中,像团火。
“哪个杂种敢扰本少爷好梦?!”
翡冷被强光刺醒,磨牙声戛然而止,戾气爬上眉头,撑着床擡起一半身子,许久才看清窗前是楚千华,戾气骤然消退。
见是他,翡冷舒开眉头,只朝他笑,好坏全在他一个笑中。
楚千华短暂失神,不得不承认,翡冷这张脸的确是水中洲难得一见的好相貌。
“想我了?”翡冷拱起一条腿,歪头看他,口气轻浮。
楚千华无心和他纠缠,直接问:“能否不磨牙?“
翡冷楞了楞,纠结会儿道:“应该是不能。”
“不许磨牙。”
楚千华直接,翡冷更直接。
“难道水中洲还规定病客不能磨牙?”
“没有。”楚千华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翡冷翻身坐好,下巴微擡,用一种虔诚的姿势仰视楚千华,唇齿相碰:“那你教我呗,教我如何不磨牙,教我如何才能管住嘴。”
楚千华和他对视片霎,挪开视线,径直往外走,翡冷在后头捶被子喊:“别走啊?!我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你说呀,我肯改!”
翡冷见他真走了,急得下床去追,可双腿一碰地就软下去,站都站不直,只能干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