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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千华在廊外碰到尚如春，他被两个家仆架着胳膊，像拖一条死狗，一直拖到楚千华面前。
楚千华本想当作没看见直接离开，尚如春却忽然擡起耷拉在胸口的脑袋，满含秋水的眸子变得干瘪，媚气却不减半分，说话跟唱小曲一样挠人心肝：“楚官人今日怎么了，小春还想着是谁呢，步子这么急，好像后头有人追您要债。”
楚千华不得已停下，偏头看他，语气不太好：“又来了？”
尚如春无力点头，眨下眼，自我嘲讽般回一句：“嗯，又来了。”
恰在这时，翡冷爬到门口，身子在里头，露出个脑袋，朝背对自己的楚千华摆手：“常来啊！”
楚千华眼帘一垂。
他细微的动作被尚如春抓个正着，看看前头一脸殷勤的瞎子，又回头瞧瞧一瞬间心慌意乱的楚职掌，媚意爬至全脸，眼睛都亮了些：“楚官人可听过一句话，医者难自医，渡人难渡己，但愿楚官人能像教小春一样，恪守本分。”
楚千华冷冷瞥他一眼，斥责的话还未出口，就看到他翻开的衣领下那一朵扎根在皮肤里的花，楞神片刻，惊愕望向他：“你？！”
尚如春垂下头：“小春命贱，别人百年难遇的玩意，全遭我身上。”
楚千华恢覆平静，淡淡对他道：“好自为之。”语毕，稳步离开。
尚如春眸光颤了颤，穆家家仆拖着他继续向前，路过那瞎子，尚如春擡头朝他一笑，语里能揉出蜜：“官人，我对勾引男人很有心得，不如我们做个………”
买卖。
买卖二字他用得是口型，其一他想试探面前这人是真瞎还是假瞎，其二穆不生派来盯着他的两条家狗还在旁边，他不好做得太明显。
好在这瞎子不是真瞎，他露出一口白牙，热情的就像见到挚爱亲朋，就差当场洒泪。
“怎么是你？！哎呀呀，我失散多年情同手足的好兄弟！”
尚如春：“…………”
这人比他还不要脸。
楚千华依稀记得自己年幼也有睡觉磨牙流口水的毛病，当时他娘削了一根柳木让他咬着睡，夜夜如此，坚持半月总算治好。
楚千华觉得或许可以用同样的法子治翡少爷，但水中洲不见绿，玉树玉叶虽好看却无用。
楚千华忽然想起凝霜殿的凤凰树。凤凰树是穆景白亲手所种，是他留给主公的唯一念想，见着它，主公等待百年的苦楚也能冲淡些。
想到这，楚千华忽然觉得取走一根枝木就犹如挖走主公心头一块血肉，残忍至极。
但转念一想，正是因为自己粗心弄丢忆虫，这才给翡少爷可乘之机，扰了左馆昔日清净，给水中洲招来麻烦。
翡少爷无知，楚千华不能。
对于翡少爷的心意，楚千华秉持着不闻不问丶装聋作哑丶不予置评的态度。
说到底，他是不懂更不会，若事情发生在旁人身上，他尚且拎得清办得到，尚如春对穆北的一意孤行是大错特错，翡冷对自己一见钟情更是不切实际，镜花水月。
道理楚千华都明白，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翡冷明白他们二人之间绝无可能。
很早以前，楚千华就对主公起誓自己永远不会离开水中洲，言而无信，他做不到。
楚千华打算借着送磨牙棒的机会向翡少爷说清楚，然后劝他钩除忆虫后尽快离开。
诽言已起，他多留一日，楚千华的头就要低一分。楚千华偶尔想想，也会觉得自己这个职掌确实做得畏怯，连拒绝一个不喜欢的人都要瞻前思后，深怕哪里做得不妥。
楚千华又何尝不想痛痛快快活一回，像穆北，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讨厌，像奴阿，吃糖就大口吃，甚至像翡少爷，动情只凭兴起，爱了就爱了，不爱就不爱了。
可楚千华只是楚千华，一个因为身世凄惨而被主公怜悯捡回来的小乞丐。他做不了爱恨分明的穆北，也做不了天真无邪的奴阿，更做不到和翡少爷一样随随便便就爱上别人。
所以楚千华只能冒犯穆前辈了。
凝霜殿的风雪只增不减，楚千华黑眸沾染几分白霜，他抿掉唇上的雪，屈膝跪下：“千华想求一根凤凰枝赠予他人，望主公成全。”
殿门后悄无声息，楚千华便静静等在雪中，丝丝凉意透入肌骨，清瘦的身子几乎埋到风雪里。
不知过去多久，殿门终于拉开一条小缝，也正是这时，雪风起舞吹来一朵凤凰花，落在楚千华乌青手背上。他鬼使神差般翻手握入掌心，感受凤凰花传来的温热，慢慢延至全身。
这是主公让他等过最久的一次，楚千华已知犯错，他不该自以为是，那是主公心尖上的人，怎么能容忍他人亵渎。
哪怕是一棵树，也不行。
“千华知错。”楚千华朝那条无光无影的门缝叩头一拜，“是千华越矩，请主公责罚。”
刹那间，簌簌而落的漫天雪花停顿半空，时间仿佛静止。主公踏过柔软雪地，一步一响，万物静默，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遥不可及的步声。
楚千华的心跳瞬间停住。
“擡起头来。”
闻言，楚千华紧绷着身体，从雪中缓缓擡起头，额头浮出一片冻红，他垂着眸子，随着擡头，视线一寸一寸往上。他看到主公皑如山雪的衣袂，脖侧深乌长发，两种极致。
视线到此停住，再往上就是不敬。
“主公。”楚千华恭敬道。
主公久久不语，接着袖袍一挥，一枝还沾着风雪的凤凰枝掉在楚千华身上。
看到主公为了自己狠心割爱，楚千华很是感动，双手捧起来之不易的凤凰枝，低头道：“谢主公成全。”
“千华。”
“千华在。”楚千华俯下身子。
“仅此一次。”
主公说完这句便回了殿，停留半空的雪再次舞动，楚千华以为主公的意思是再也不会送他凤凰枝，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楚千华不想再有第二次，要是还碰到第二个翡少爷，楚千华想都不敢想。
他再次拜谢后，按着麻木僵硬的膝盖起来，差点没站稳摔回雪里，勉强维持平衡后，踉踉跄跄往回走。
尚如春是狗，翡冷是狐，二人刚好凑成一对狐朋狗友。
整个左馆也只有尚如春愿意和翡冷睡一间房，不嫌弃他磨牙。
当时尚如春趴在床边，他在上边吐血，桶在下边接，几位花容月貌的女士使硬是被他喷血的架势吓得面目扭曲。
吐完血，灌下几碗苦得舌尖发麻的浓药，他顿时来了精神，折扇啪一声打开，扇面点着风信子，语重心长教导身侧洗耳恭听的翡冷：“翡官人，这男人跟男人其实也就那回事，你刚我就柔，你柔我就刚。在上在下都一样，先嘛你得天天在他眼前晃，晃到他眼里，砸在他心里，刻在他血肉里，让他看见什么就想起你，听见什么就回忆你，让他想忘都忘不掉，想舍也舍不了。”
翡冷长眉一挑，正合心意：“请兄弟赐教。”
尚如春眯起一双桃花眼，扇子又一啪：“缠，上缠下缠左右缠，他躲你就追，他藏你就找，逮住机会就扑上去，他推你就再扑，再推再扑，久而久之，即便是那金刚不坏佛也得倒。”
翡冷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点下头：“果然还是我太含蓄，兄弟受教，感激不尽！”
翡冷受教，于是臂下夹着一根玉拐，不顾士使劝阻，一蹦一跳在水中洲四处寻找楚千华的身影。
他怀里揣了袋金豆。
水中洲的士使看不上人间铜臭，但病客不一样，哪怕在此仙境走一遭，回去后还不是得为几两臭钱讨生计。
翡冷抛出几颗金光闪闪的金豆，那些病客两眼放光，不用他问，指出一条明路：“不久我还瞧见楚职掌往那边走了！”
翡冷咧嘴笑，杵着拐杖一瘸一拐朝那边寻去。
约莫有半个时辰，翡冷看到前方一抹修长白影，有些晃眼，看不太清楚，他将手搭在额前，见你后的瞎眼阴起一半，瞧清后，心口骤然拧成死结。
士使像往常一样递来暖炉，楚千华伸手去接，这次没接住，暖炉掉到地面，洒出一地烫水。
楚千华发现这位士使看他的眼神很奇怪，楚千华发冷的身子颤了颤，低眸发现自己手指已经伸不直，曲成半个拳头。
好不容易求来的凤凰枝勾在三指间，摇摇欲坠。
“职掌？！您看着不太…………我扶您回念玉居吧？”
士使挨近一步，搀扶的胳膊已经伸出来。
楚千华摇摇头，迈着虚晃的步子朝前走，接着他听到啪哒一声脆响，疑惑望去，是一点明亮的红色，离他越来越近，就是看着有些别扭，时不时往左偏，又时不时往前扑。
楚千华停在原地，已经涣散的眸光逐渐汇拢，眼中只剩下前方不顾一切向他而来的红。
像遍地野草燃起熊熊大火，像烈日炎炎残留的馀晖，看着很暖和。
楚千华弯起眼，因为身体贪念那一点点暖和而不受控制张开双臂，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刹那黑暗。
最后楚千华感觉有人将温热的嘴唇抵在他耳侧。
他在骂人。
骂水中洲。骂主公。还骂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