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翡少爷这是生气了?
楚千华不会哄人,呆呆望他背影良久。
“职掌!”
马千里打好水站在门前,人不敢进,脖子往里伸。
楚千华眉心一跳,起身过去拉开门,把他吓得手没端稳,差点摔了盆。
好在楚千华眼疾手快,在盆下托住,顺势接过:“不用守着了,去前楼看看可要帮忙。”
马千里嘀咕道:“前楼是铁镯下等士使干得活,我去干嘛?!”
楚千华转身道:“同为士使何来贵贱,主公赐你们手镯不是为了区分谁上等谁下等。把门关上。”
“是。”
马千里就算心里不愿意,但职掌有令,也只能默默关上门,然后去前楼帮忙。
楚千华将盆搁在床边,打湿帕子,伸出的手却楞在半空,有些难为情。
翡冷脊背很宽,红衣紧贴腰身,有起有伏,腰线极好。想必是飞鸢革带硌着腰不舒服,他换个枕手姿势,见你被他压在发下,嗓音低沈:“千华,你不明白,就算你活再久也不明白,因为你没喜欢过一个人,我喜欢所以我明白。”
楚千华垂下手,静静听他说。
“我要你。你不是女子我也要你,爹娘不同意又如何,我只要你,你要三媒六聘我给你,一纸婚书我也给你,只要你肯说,我都能做。可是你不要我,所以我什么都做不了,说什么都是错,做什么都是坏规矩。”
楚千华垂眸。
“水中洲有什么好,冷冰无趣,长生不老又怎样,每天重覆同样的日子,无聊至极。不如我带你回翡家,翡家有钱苦不了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肯定对你好。”
“主公对我有恩。”
凉帕覆在他额前,底下的翡冷一颤,止住舌头。
翡冷撞得不轻,额头开出一条缝,皮肉外翻,很深。尽管楚千华已经很轻,他还是疼得眯起眼,嘶嘶吸了好几口凉气。
看他吃痛的模样,楚千华难得展开笑颜,第一次对旁人说起自己身世,约莫是因为从未有人像翡少爷这样对他不留馀地的交付真心。
若不说些什么,好似对不住他。
“翡少爷,我很羡慕你,你有家可归,有爹娘等你回家,可水中洲是我唯一的归途,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归途。我爹娘很早因病离世,我无亲无故,与恶狗夺食的日子我过了三年,偶尔碰到好心人施舍一些口食。”楚千华说起自己身世异常平静,可能是因为那段时日已经相隔太久,他记得却也释怀。
“后来我遇到主公,他为我安葬父母,带我来到水中洲,允我长生,赐我姓名。虽不知主公为何执意替我取千华一名,千华二字太过沈重,我始终觉得自己无力承担。”
翡冷忽然扼住他手腕,掌心灼烫,楚千华一楞,想要抽出手,他却握得更紧。
“万千繁华。这个名字你配得上。”说完,他又突然松开楚千华,慢慢阖上眼睛。
在他闭眼时,楚千华发现翡冷脸上快速划过仅仅一瞬的黯然,顷刻消逝。
楚千华心生疑惑,但他没问,帕子浸入水中,馀血慢慢晕开,一圈一圈扩散。他转身坐回案前,身形端正,翡冷翻身面向他,打开眼,又是无言。
楚千华在等翡冷先开口。
翡冷沈默半晌,头一偏吐出嘴边的凤凰枝,两条不安分的长腿踢开怀里的软被,踩地朝他走来。从凝霜殿而来雪风扬起他身上的红衣,见你飞卷,翡冷唇薄凉冷,身上的红映不到脸面,可他偏有一双狐狸眼,平白增添几分风流邪气,见你遮不住,生生将他那一丝原本就不多的凉冷彻底烧沸。
这样的翡少爷太过惹眼。
楚千华怔住,手不自觉扶上案边:“怎么?”
翡少爷在楚千华面前站定一霎,那双狐狸眼红了眼角,更烫了。他身形一晃,毫无征兆,直直跪在楚千华膝下,匀称好看的手指紧攥楚千华素白衣角,像是抓住最后希望。
“你这是做什么?!”楚千华震惊望着他。
翡冷的头发在床上蹭散,散落两肩的黑发遮住全脸,他将头深埋双臂间,躬起的后背轻微耸动。
“你……在哭?”楚千华深受震撼,他没动过情,见得多,却不能感同身受。就像他不理解尚如春的一意孤行,也不理解此刻的翡少爷怎会因为自己几句话而伤心落泪。
楚千华认为像翡少爷的家世和相貌,即便有眼盲的小瑕疵,但他眼覆灵器,不耽误视物,即便与自己无缘,日后他也定会遇到比楚千华更相配的良人。
“你不要哭了。”楚千华脸色刹那涨得通红,手足无措望着他。昔日所学全成糟粕,水中洲渡人千万,竟无一字一句提过如何让不愿被渡的人受渡。
翡冷带着哭腔:“是我来晚了。”
楚千华听不明白,只觉得衣角快被他扯破,低头一看,翡冷指节泛白,可见用了全力。
翡冷又道:“不跟我走也好,不爱我也好,我能忍,都能忍,只要不推开我,千华,不要推开我。”
不管翡少爷此刻的情有几分真,楚千华终究败在自己一时心软,心中沈沈叹一声,承诺已从齿间跃出。
“好。”
“真的?!”
翡冷惊喜擡头,头发被他甩到脑后,脸上干干净净,哪有什么泪痕,楚千华自觉受骗,可出尔反尔不像他的性子,只好无奈道:“但是你不能逢人就说……”楚千华侧开脸,“说喜欢我。”
“我听你的。”翡冷爽快答应。
楚千华又道:“若你犯错,我会罚你。”
“都听你的。”翡冷站起来,面色一改颓丧,喜悦溢于言表,好似刚刚的悲情只是楚千华的错觉。
翡冷环臂在房里转一圈,俨然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一边看一边摇头:“太素了,改日我让翡家搬些好东西过来。”话说一半转头问楚千华:“千华,你喜欢什么?金器银器还是珠玉?”说着他走到楚千华睡了几十年的玉床,啧一声:“东西是好东西,就是太凉不适合你,之前我摸你手时,凉的吓人,换张紫檀吧,紫檀暖身。”
楚千华忽然有些后悔听信曹娘指教,翡少爷好像比常人更难教。
“我什么都不需要。”楚千华站起来,“翡少爷,你该回左馆了。”
翡冷一楞,环臂的双手垂在两侧,有些不舍地走到床边穿好靴子,揣好凤凰枝,眨眨眼问:“真不跟我走啊?”
楚千华摇头:“我同你说这么多,你该明白,我能有今日很不容易,又怎会因为你随性而起的情欲放弃。”
“我不是随性而起。”翡冷咕哝一句,又开始嫌弃楚千华房里连些养眼的花木都没有,“千华你看书看得久,养些花草对眼睛好。”
楚千华没吭声,兴许他自己也觉得水中洲多些花草尚可。
见楚千华真不留自己,翡冷磨蹭会儿走到门口:“我走了?”
“嗯。”楚千华语气平平。
“真走了。”翡冷装作推门要出去的样子,眼睛不离楚千华,“其实我挺闲的。”
楚千欢加重语气:“翡少爷!”
“不逗你了。”翡冷挑眉一笑,膝盖顶开门,走出一半又折回半截身子,朝楚千华挥手笑道:“改日见!”
待他走后,念玉居再次恢覆往日宁静,楚千华身子一下脱力,跌回椅中,始终无法平静。看着被翡少爷滚过的床,底下绒垫皱成一团,雪被上还残留点点血污。
没用了。
楚千华一脸倦怠,擡手按了按眉心。
忽然想起什么,他赶紧过去摸向枕头底下,只摸出一朵被压瘪的凤凰花,糖罐和话本都不见了。
楚千华只觉得头顶好似浇下一盆冷水,全身凉透,紧接就是羞愤,立即转身准备要回自己的东西,刚到门边,钟鸣不合时宜响起,振聋发聩,将楚千华的一双腿死死钉在原地,面红耳赤。
好一个翡少爷,前头保证绝不犯错,后头就敢偷他的东西。
左馆里,尚如春被迫喝下八碗比苦胆还苦的药,士使贴心,说他明日要御虫,多添两碗,一次性给他补个够,补足了才能挨过这清血之痛。
苦的尚如春鼻涕眼泪一大把,扭头看见翡冷躺在床上,手里握着本蓝皮小册,看得津津有味。
尚如春胡乱抹把嘴好奇凑过去:“翡官人,你在看什么?”
翡冷横他一眼,将他靠过来的身子踹回去,手上翻过一页:“多管闲事。”
尚如春一脸委屈地揉着被踹的地方,眼眶泛红:“穆官人欺负我,你也欺负我,你也不看看楚官人之前不理你时,是谁帮你出得主意。”
翡冷合上册子压到臂下,转头瞥他一眼:“我还得谢谢你?”
尚如春一楞,泪花被翡冷似笑非笑似冷非冷的表情给吓回去,老老实实缩回被窝,自己给自己台阶下:“那倒不用,我们也是各取所需,你帮我,我帮你。”
“知道就好。”翡冷收回视线,拿起枕边糖罐,白瓷的,指节叩两下回音清脆,翡冷揭开盖,里面空空如也,指腹往里一抹,沾上一圈糖霜。他伸出舌尖舔舐,不顾尚如春惊讶的眼神,舔得很认真,要是换成旁人,这舔手指不雅的行为必然遭人嘲笑讥讽,但翡冷生得太俊俏,此等粗俗下流,在他手里却成了风情意趣,看得人口干舌燥。
尚如春鸡皮疙瘩都起了,赶紧用被子捂住头,心想这人不过是去了趟念玉居,一回来哪哪都不对劲,莫非是在楚职掌那受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