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尚如春从梦中惊醒,里衫溻湿,他呼出一口黏腻血腥,指尖挑开被角,馀光扫向翡冷。
日光从片帘缝隙中挤进来,介于明暗之间,翡冷床上的被子微微拱起,隐约是个人形,一动不动。
尚如春看了会儿,拿出折扇朝那一扔,拱起的被子瞬间塌陷。
见此,尚如春眸光片刻闪动,接着当作没看见,被子盖过头顶继续睡。
翡家管事周和本领着一个嘴巴严实的小家仆守在胭脂湖岸,马车停在不远处,存有不少吃食,吃喝拉撒全在车上解决。
就这样守了半个月,二人熬得两眼通红,只差把湖对面盯出一个窟窿。
湖边湿气大,到晚上大雾一起,根本辨不清四周,二人围着篝火取暖,周和本皱着眉头,火星迸溅,他双手放在火上,时不时换个面。
“少爷到底要找什么宝贝?怎么找了半个月还没找到。“小家仆嘀咕一句。
周和本擡头瞪他一眼:“主子的事少打听。”
小家仆闻言低下头,不敢再多嘴。
说实话,周和本心中也纳闷,少爷半月前只交代要出门寻宝贝,是什么宝贝又没明说。翡家有钱不缺宝贝,到底是什么稀世宝物值得少爷兴师动众不顾死活找来。
老爷要是知道少爷找宝贝找到一方主头上,估计会气得半死。
要真是难得的宝贝,人家未必肯,若宝贝没拿到,还惹恼一方主,莫说区区一个翡家,即便是一国之主,焚巢捣穴,只在一方主的一念之间。
从翡家带出的盘缠很多,但也经不起少爷又是造船又是雇船丁充面子。周和本摸着所剩无几的钱袋,想起出门前老爷特地交代他,要是少爷胡来,套个麻袋,捆也要捆回来。
想到这,周和本为少爷捏把冷汗,少爷做事向来严谨,没把握的,不划算的,提都不提,偏偏在这件事上较真。
周和本花些银两向来往的病客打听,得到都是差不多的答案。
皆摇头咂嘴道:“你家少爷了不得啊!”
周和本不明白这了不得到底是什么意思?偏偏对方不肯详说,少爷也不出来。少爷明知他在外头候着,就是不愿托人带个口信,好让他回禀老爷,让老爷夫人心里有个底。
只要不是太胡来就行。
周和本拿木棍拨了拨柴堆,火光大增,忽地,身侧的小家仆望着前方瞪大眼,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跟见鬼似的。
周和本问他:“怎么了?!”
“少………少………”
小家仆一脸激动,站起来,差点踢到火堆,炭渣溅到周和本衣服上,他拍拍灰狐疑看去,只见雾中走来一个高挑身影,晃来晃去,周和本一楞,身体紧跟起来,狂喜大喊:“少爷啊!“
翡冷一边朝周和本走去,一边嫌弃拍掉沾在发上的灵虫,都怪那老头死活不睡,为偷他的船,翡冷在玉石后蹲了整整两个时辰,腿都麻了。
那些灵虫只在钟鸣后出现,毛绒绒胖乎乎,跟大青虫一样,不过是白色的。
周和本小跑着迎上去:“少爷累不累?在那里头可还待得习惯?有没有人欺负………?”说到欺负周和本自嘲一声,他家少爷不欺负别人就已经非常难得。
翡冷没回周和本,直接将罐子扔给他:“我尝这味道像是唐记铺子的,多买些。”
周和本抱着罐子一时没接上话,翡冷道:“聋了?”
“没………没有………”周和本算了算路程,看着他脸色道:“唐记离这至少有百里,少爷,不就是糖嘛,随便………”
“放屁。”翡冷打断他,“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随便。”
周和本怔住,呆呆看了眼怀里朴实无华的瓷罐,又看了眼一脸严肃认真的少爷,顿时觉得怀里的罐子沈重无比:“莫非这糖对少爷的宝贝至关重要?”
翡冷点头道:“很重要。”
周和本往前一步,小声问:“少爷,您要找的宝贝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翡冷声音冷下,看周和本一脸好奇,压低嗓音,“你想知道?”
周和本重重点头。
“呵呵。”翡冷唇角一勾,下一刻,腿伸出去,只差一点就要踹在周和本身上,“要你管!”
周和本反应迅速,身子一闪,躲开他这一脚,委屈道:“少爷,我不是好奇,我是替老爷问的!”
“我爹那不用管。”翡冷环臂道,“百里的确有点远,给你两天吧,买匹好马也差不多了。”
周和本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震惊开口:“少爷,两天怎………”
“嗯?”翡冷两眼一阴,腿作势又要擡起踹他,周和本吓得闪到远处,欲哭无泪道:“我尽量。”
翡冷笑了笑,过去勾住他肩膀:“和本,还记不记得你接管翡家那日,对天发誓这辈子只为我一个人下刀山入火海,万死不辞。”
“记得。”
周和本脑袋耷下,难怪翡家之前的管事连工钱都不要连夜告辞,难怪翡家这么多精明能干的老仆,偏偏让自己一个啥也不懂的新人担任管事。
要是懂了,谁还敢接这要命的差事。
周和本当然记得,记忆犹新,三年前他十九,满街找活干,看到翡家大门贴着招人的文书。
周和本揭了文书,从此身陷翡家少爷亲手编织的大网。
当时大少爷年轻得紧,比他还小一岁,坐在院里,浑身散发与年纪不符的老练,白布下的狐狸眼眯成一条缝,漫不经心打量门口初出茅庐的周和本。
只问了一句:“听话吗?”
周和本红着脸拼命点头。他就这样留在了翡家。
第一天大少爷请他喝酒。
第二天大少爷请他喝酒。
第三天大少爷还是请他喝酒。
大少爷两句好话,加之酒劲上头,周和本于是指天发誓:“我周和本这辈子只听少爷的话,誓死效忠少爷,唯少爷至上。”
翡冷拍拍他肩头道:“我相信你一定能在两日之内回来。”
周和本闷哼一声。
翡冷松开他,带着点威胁口气:“要是被我爹知道我在这,我第一个饶不了的就是你。”
周和本又闷闷哼一声。
语毕,翡冷满意转身走进雾色,小家仆忐忑不安走来问周和本:“周管家,不是说等少爷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他敲晕,直接带回去交给老爷吗?”
周和本反手在他头上敲一下:“你行你上!”
小家仆揉着被敲得脑门,嘟起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周和本怒道:“能怎么办?!找马买糖!”
前楼有一位女病客哭闹许久,楚千华到时只见她跪在地上掩面痛哭,露在外边的皮肤覆盖大小不一的红斑,触目惊心。
楚千华过去好言相劝半天,她还是不肯去御虫。
女病客名为絮言,来自桓山,她本来连水中洲都不肯来,是她哥哥絮正做主硬把她拖来的。
楚千华问她取一根头发,让士使送到再夜楼,交代不必送到长使那,直接送到他这。
很快,一只青凤蝶徐徐飞来,飞过众人,停在楚千华面前,他伸手截住,微微用力,絮言的现相在面前展开。
——絮言,年十八,谷雨,情。
看到情这个字,楚千华眉头忍不住拢起,转头看向絮言兄长,是个面容白净的男子:“忆虫只在谷雨,倘若令妹不愿御虫,服药也可。”
“多………多谢………”男子神色显得有些窘迫,看向妹妹的眼神一半心疼一半羞愤。
楚千华朝他点点头,正要叫士使带他去百药阁取药时,地上痛哭不止的絮言蓦地站起来,睁开一双泪眼,看向她哥哥,声嘶力竭喊道:“为什么就不能成全我?!为什么连你都要逼我!”
“你还嫌自己不够丢人吗!”
絮正见她还执迷不悟,顿时怒火攻心,擡手朝她脸上挥去,楚千华没有犹豫,往前一步,拦在她面前。
絮正怔住,没想到贵为水中洲职掌的他会挺身而出,心生悔意,但手已经收不回来,厉辣的掌风刮过耳际,楚千华做好被掌脸的准备,默默咬紧牙根,突然翡冷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生生扼住絮正劈来的手掌,往后一推,挡在楚千华面前,冷道:“手洗了没!脏不脏!你也配碰我的千华!”
絮正被骂得满脸通红。
楚千华只觉无奈。
“翡少爷,这里的事与你无关。”楚千华淡然道。
翡冷回头看他:“只要和你有关,那就是我的事。我刚刚都想好了,要是我没拦下他,我就把他手剁了,剁得稀巴烂。”说着还做出挥刀的手势。
事发突然,楚千华一时没想起自己的东西还在他那,放软语气:“别添乱。”
翡冷一听,当真乖乖让到一侧:“我听你的。”
经此一闹,絮正更加羞愤难当,指着妹妹怒骂:“人家不要你,就是不要你,你以为我没去帮你求过?你知道人家怎么说?你的曹哥哥说了,别说正妻,就算是低妾,你也高攀不上!自古都是男儿登门提亲,我为了你连祖宗规矩絮家脸面都不要了,你还想怎样?!”
絮言睫毛一颤,豆大的泪珠砸下,像是不相信一般,喃喃自语:“不可能,曹哥哥说过会娶我,他说过一定会娶我的。”说罢,她露出一个近乎偏执的笑,手抚上自己鲜红面颊,“曹哥哥看到我脸上的红斑就会明白我是真心爱他。哥哥,我不相信曹哥哥会对我这么狠心!”
瞧她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絮正偏过头,双拳紧攥:“是哥哥无能,没能照顾好你,给你一个好的家世,让你配得上他。”
絮言闭上双眼,绝望浮出脸面,那一块一块紧簇的红斑像是莫大讽刺。
就在这时,一旁的翡少爷不合时宜的噗嗤笑出声来。
众人皆一楞,疑惑望过去。
而楚千华顿时心头一紧,心知他又要开始胡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