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翌日,水中洲无事,楚千华得空来到一飞冲天阁,在门外静立许久。
门后是尚如春撕心裂肺的哭喊,一声接一声,他嗓子哭哑,从嘶喊到低泣,越来越弱。
楚千华稳定心绪,犹豫片刻,推门而入。
阁内依旧昏暗,穆北怒睁一双遍布血丝的凤眼,闻声望来,喝道:“滚出去!”
楚千华没动,穆北看清是他,怒气转为疑惑:“你来做什么?!”
楚千华看向躺在里侧的尚如春,紫光围绕周身,爪钩深入血肉,污浊黑血一滴一滴,缓慢的从钩端流出。
整个过程漫长且残忍。
“他要是死了,怪你还是怪我?”穆北问他。
楚千华没回,只是平静告诉他:“他那日来求我,一遍一遍地磕头,让我不要怪罪你。他说这一切是他心甘情愿,错不在你。”
穆北:“左馆那次?所以你才迟迟没罚我?”
楚千华点头:“正是。”
“哦?”穆北摩挲摧决,眸底一片漠然,甚至故意加重御力,尚如春疼得闷哼一声,身体一阵抽搐,口吐白沫。
穆北漫不经心道:“难怪。楚职掌向来说一不二,既当着众人下令罚我,却没动手,原来是有人先替我求情了。我是得好好感谢他,感谢他没皮没脸,纠缠不休,感谢他茫茫人海偏挑中了我。只是我听你这口气好像是怪我故意借着御虫的名头来折磨他,即便送到谢春榭,他该受得痛一样少不得,不比现在轻松。”
楚千华无言。穆北继续道:“他乐意犯贱我能有什么法子,我如今还肯救他,已算仁至义尽。”
楚千华眸光转向榻上悄无声息的尚如春,一袭粉衣失去原本光泽,脏乱不堪,双手滑落两侧,圈住一柄折扇,桃花眼半睁半闭,盯着上空流动的紫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着他,楚千华忽然想起翡少爷不肯喝药的那次,他躺在床上,生死之际,长睫抖动那一刻,他又在想些什么。
是不是在想水中洲的人莫非个个都无情无义。
穆北就像门外令人可望不可及的雪白楼阁,但凡沾上少许污点,就是必须抹除的肮脏。
穆北担心尚如春染脏他,所以再狠的话他说得出,做得到,毕竟没有人会对脏东西心软。
可楚千华并不这么想,他虽对翡少爷无心,却从未将他当作必须抹除的污点。
楚千华侧头看向穆北,犀利从眸底跃入口齿:“你这个疯子。”
闻言,穆北震住,似乎不敢相信这句话出自他口中。
“你骂我?!”穆北脸上出现片刻迟钝。
楚千华没理他,径直走到尚如春身侧,看他支离破碎的身体,缓缓开口:“不要再来了。”
尚如春将眼珠费力转向他,扯出一个苦笑:“为什么?”
自己明明没有去求他,他为什么要撒谎?
楚千华没有回他,只是静静看着他。
尚如春在他眼里瞧到了翡官人,原来楚职掌是从他身上看到了翡少爷,尚如春忍不住失笑,笑着笑着眼泪决堤而出,声若蚊蝇:“翡官人比我命好。”
楚千华垂下眼帘。
穆北面色铁青,指骨捏得咯咯作响,从牙缝蹦出几个字:“我向来如此,从前不见你骂我疯,今日突然跑来说我御虫不够仁慈。楚职掌是希望我像你一样优柔寡断,任由旁人拿捏造势,还是说………”穆北眼神像刀子一样狠狠扎进那道淡如水的背影,“还是说你乐在其中,好不快哉!”
楚千华转过身平静看着他,半晌道:“进来。”声音很轻,馀音却极重。
外头扒门听声的几个士使自知被发现,顿时吓得手足无措,慌乱之下,直接扑开门,摔到他们跟前,一人叠着一人。
“穆长使………”
“职掌………”
几人跪好,动也不敢动,冷汗直冒。
楚千华直接掠过穆北,吩咐士使中领头的芊凤:“此后尚如春这位病客由谢春榭负责。“
芊凤楞住,下意识望向穆北,穆北脸黑得厉害。
“是!”
芊凤虽然不明白职掌怎么和穆长使吵起来了,但能送走尚如春最好不过,省得天天在这膈应人。
楚千华走到门边,回身对穆北道:“既要无情,那我替你做绝。”说到一半,他看向里头半死不活的尚如春,“公子爷,这是水中洲最后一次为你御虫。从此,生死自负。”
尚如春没动静,但楚千华知道他能听见。
穆北脑门青筋外凸,怒极反笑:“很好。”
楚千华跨门出去。
外头,翡少爷抱臂靠在墙角,安安静静听了场好戏。楚千华出来时馀光掠过他,脚步不停,翡少爷垂手追来。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一飞冲天阁。
楚千华目视前方,问:“什么时候来的?”
翡冷答道:“你骂他疯子的时候。”
楚千华又道:“听见了?”
翡冷再答:“听见了。”
楚千华止住身子,转身望向他:“我不想看到你和他一样的下场。”
翡冷笑了笑:“关心我?”
楚千华没回,只是盯着他的脸。
翡冷收起玩闹的性子,沈声道:“不会的。”
听他应允,楚千华继续朝前走,翡冷的声音从后传来:“你不是说忆虫只会因为后悔和怨恨出现。千华,我这一生,唯独爱你这件事,绝不后悔。”
楚千华楞了楞,脚步放慢:“你为何总喜欢将情爱二字挂在嘴边?”
翡冷是这样答的:“因为我是瞎子,瞎子没法用眼睛传神,只能靠一张嘴。若我不瞎,千华,就算不说,你也能知道,这双眼只有你。”
走路不能三心二意,一旦分心,脚下的路便会不直,身形便会不稳。听完翡少爷这席话,楚千华第一次分神擡头凝望上空。
明明没有朝阳馀晖,明明还是同样的景色,在今日却出奇明媚。
一旦开始清血便不能随意停下,强行中断,底下这人便会立刻暴血而亡。
穆北虽厌恶他,却不至于真让他死。他要是死了,穆不生怕又会闹得穆家不得安宁。
就算要送,也只能等明日。
笼罩尚如春身上的紫光从浓变淡,黑血逐渐有了红色,穆北睨了眼,知道他一时半会死不了。
手往他衣下探去,虫花还是一点没消,穆北忍不住蹙眉,果然命贱的人连忆虫都比旁人要硬实许多。
可能是穆北手太凉,指尖触到那一片软肉时,尚如春忽然睁开眼,像是受到惊吓一般,身子剧烈颤缩,直到目光寻到一旁的穆北才放松身体,扯出一个凄笑:“穆官人,我以后是不是见不到你了?“
“最好。”
穆北两个字就将他满腔肺腑之言全部推回去。
尚如春无奈笑笑,回忆起旧事:“从前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家中我最小,两个哥哥都不敢跟我争。有一次我随爹进宫赴宴,那时我性子被养坏,看到喜欢的就伸手要。”
他说起从前时,眼底不同往日,穆北看着新鲜,从前他那双眼只有谄媚,今日却好像多了别的什么东西。
“宴席上我看中二皇子手上的玉扳指。”尚如春说到这,视线在穆北的摧决上稍作停顿,继续道:“那是全绿的翡翠扳指,上面雕着胖鱼头,宴席办了两个时辰,我盯着那扳指也足足有两个时辰。”
尚如春轻轻笑起来,语气就像小孩抱住心爱的物件舍不得撒手:“我真的很想要。”
穆北难得和他搭一次话:“后来要到吗?”
“嗯。”尚如春闷咳两声,“皇上喜欢诗,我自作聪明写了一首诗送到皇宫,皇上读了,叫我爹带我进宫面见,夸我小小年纪文采斐然,问我想要什么………”
穆北打断他:“扳指。”
尚如春看向他:“穆官人猜得真准。”
穆北无言以对,小小年纪心机颇深。
“那扳指太大,我手又小,只能拿根线串好戴在脖子上,逢人就拿出来炫耀。有一天,我二哥逗我,趁我睡着故意拿走藏起来,我醒来找了很久。”尚如春双眼忽地暗下,“后来在一条臭水沟里找到的。”
穆北冷笑一声:“你二哥把它扔了?”
尚如春眨眨眼:“扳指戴在我二哥手上。”
穆北看向他,动不动就哭的人,偏在这时脸上不见一点伤心。
穆北撩开衣摆坐正。穆家在官场混的如鱼得水,穆北虽身在水中洲,远离朝中是非,但多多少少也听到一些。
“你想要的扳指原本属于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爷。”
尚如春眼帘垂下,不置可否,穆北手指轻点膝盖:“他是个不好相处的,你既敢夺他的东西,免不掉这一难,只可惜你二哥清清白白,却做了你的替死鬼。”
沈默良久,穆北甚至都觉得他不会再开口时,尚如春忽然侧头看着他,那样决绝的表情,令穆北不知不觉中对他心生一丝愧疚。
他说:“我理应是尚家最该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