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楚千华通常在前楼待着,有时也会去其他地方巡视一圈。每日,翡少爷冷不防从各个楚千华难防的角落蹿出,拉开一段距离,慢悠悠跟在他身后,大多是不说话,二人相互沈默。
顶多在楚千华转身时,不经意对上一眼,然后楚千华快速移开视线。
一日结束,楚千华回念玉居,翡少爷回左馆。
楚千华原以为只要随着时间推移,等翡少爷热乎劲过去,到时他自会感到无趣,下洲继续做他的翡少爷,而楚千华仍旧守着水中洲,做他的职掌。
就像二人从未相遇。
本该如此。
回到念玉居,楚千华点上熏香,然后走到床边熟练地摸出梨糖含在嘴中。
几日前,楚千华无意翻开枕头,看到翡少爷偷走的话本和糖罐已被他送回来,还放在原处。
糖是他送的。楚千华吃过很多梨糖,却是第一次吃别人送的糖。
甜腻中带着丝丝梨涩,二者相融,在齿和舌之间徘徊。
是同样的味道。
看在糖的份上,楚千华决定偷窃之事忽略不计。
收回思绪,楚千华将糖罐放回原处,拿出话本坐到案前,提笔凝思。
在大树和小草那一页,翡少爷不知从哪里借得笔,在楚千华停笔之处瞎涂。
靠那潦草几痕,楚千华勉强分辨出粗粗长长的应该是树,旁边小的必须将本子拿到眼下才能看清的是草。
难看。
楚千华摇头苦笑,不敢苟同,却也没撕掉,就这样留着了。
翡冷来时,楚千华正凝思出神没注意到他,因为之前楚千华交代过,他来不必拦,所以翡冷这一路畅通无阻,甚至路上还有病客问他:“去找心上人啊?!”
翡冷听到心上人三个字,心情大好,朝那些病客大方扔去一把金豆子。
病客们一边捡,一边激动道谢。
“谢翡少爷!”
“谢楚职掌!”
翡冷担心惊扰他,猫着身子轻着脚步进来,随意找张凳子坐下,凤凰枝斜插在革带上,脑袋依在墙面,等他回头。
楚千华不满意,怎么写都不满意,搁下笔决定歇会儿,舒展双臂解乏时这才发现身后的翡少爷。
对他不请自来,楚千华已习以为常,却故意道:“你吓到我了。”
“那我简直罪该万死。”
翡冷笑得坏,一只手交出凤凰枝,另一只手伸出,摊开掌心,“该罚。”
楚千华看他两眼,眸子一转,道:“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语毕,拿过凤凰枝朝他掌心挥打两下,不重。
翡冷搓搓手心,一脚跨到楚千华身侧,擡起的袖口擦过楚千华耳际,掀起一丝凉风。
楚千华楞了楞,翡冷抢走他的话本,一边看一边在房里走来走去,两片唇瓣不消停:“大树陪伴小草,为小草撑起一片天空,为它遮风挡雨,为它………”
“还给我!”
楚千华面颊发烫,起身去抢,翡少爷侧身躲过,好几次楚千华只差一点,却在咫尺间让他溜走。
“——翡少爷!”楚千华有种被捉弄的羞耻感,后悔刚刚打得太轻,面色冷下。
翡冷看他生气了,连忙将话本还给他:“我看你愁眉苦脸的就想逗你开心,我知道错了,下次不会了。”说罢还自愿伸出手让他罚。
楚千华一把夺过话本,见他认错还算诚恳就没罚他,不过语中仍有些带刺:“想必是这几日我对你太宽容,得寸进尺你倒学得很快。”
“哈哈………”翡冷赔个笑脸糊弄过去。
楚千华坐回去,有些不好意思问:“这本子除了你还有谁看过?”
翡冷看出他这是害羞了,两只玉耳挂粉,手也捏成半个拳头,唇闭得紧。
“这么好的东西我才舍不得让别人看。”翡冷找个地方坐下,见你飘起的尾带被他撩到耳后。
楚千华松口气,面色恢覆平常:“那就好。”
翡冷坐着不老实,又靠过来:“话本而已,被人看见又能如何,你藏藏掖掖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说到这,翡冷哈哈大笑两声没有再说下去。
楚千华瞪他一眼,攥紧手里的话本,有些难为情道:“因为它和翡少爷一样,是不应该出现在水中洲的。”
翡冷忽然正色问:“为什么?”
“是我的贪念。”楚千华看向他,“必须要藏起来的贪念。”
楚千华走到床边将本子放回原处,压到枕头低下:“水中洲给了我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一切,可我除长生和浮名之外,好像还想要别的东西,至于是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这话本也算一种寄托吧。”
沈默片刻,翡冷忽然笑道:“大树对小草的情意?”
他这笑声落到楚千华耳里很像嘲讽。嘲讽他活了几十年居然喜欢写如此幼稚可笑的俗本。
看着他脸上只增不减的笑意,楚千华羞着羞着生出几分恼意,冷着脸赶人:“出去。”
翡冷赖着不走,手背在身后,歪头看他:“你知道你为何写不出吗?”
楚千华一楞。
“因为你没见过树也没见过草,水中洲这些玉树玉花都是死的,活的跟死的不一样。”
楚千华没反驳,而是拿出主公给他的一块灵石,指腹擦过,一副难辨真假的山水画面从灵石一跃而出,扑入二人眼帘。
翡冷嗤之以鼻道:“不还是假的。”
楚千华听出他意图,不容他反驳,字字下着重音:“我不会随你下洲。就算永远………”
“千华。”
楚千华话没说完,翡冷突然一个前倾贴来,楚千华失声,慌忙往后退去,眼看腰间就要顶到身后尖锐案角,翡冷赶紧伸手替他挡着。
楚千华的腰窝压在他手背上,指骨很硬,手背很烫。
楚千华怔住,忘记推开他。
翡冷低头看着他眼睛,这次,楚千华实实在在看到他眼里的自己,而不是见你上的虚影。
“千华。”翡少爷的声音沈甸甸,“如若你见过活的树,你会明白,树对草的情意从来不是陪伴。”
楚千华眼神躲闪,吐气混乱:“那是什么?”
“等候。年覆一年,日覆一日,一天到晚。”
楚千华不解其意,只觉得他离自己太近,近到周围的空气全部他吸完了,将窒息留给他。
忽然一个士使慌慌张张进来,楚千华赶紧推开他,尴尬地坐回去整理衣衫。
翡冷被他推得往后几步踉跄,嘴边笑开。
那士使见翡冷也在,表情呆滞片刻,还有职掌脸上那不同寻常的异红令他更加困惑,支支吾吾开口:“职掌,您快去穆长使那看看,他都要杀人了!”
“因为何事?”
“穆长使他………”士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白了!”
楚千华没明白,头白了是什么意思?接着他留意到一旁的翡冷在偷笑,心底一沈,问他:“怎么回事?!”
翡冷怕楚千华生气,却不怕惹事,大言不惭道:“那药早在四天前就下了,谁知道他四天才洗一次头,我自己都快忘了这件事。”
四天前正是楚千华在一飞冲天阁与穆北因为尚如春发生口角那日。
楚千华难忍怒意,他原以为翡少爷性子好转,不再胡闹,之前刻意疏离无用,后来听曹娘耐心教诲,总算安生几日,可现在看来还是无用。
楚千华心想翡少爷这人没救了。
翡冷见楚千华脸色变了,刚刚还理直气壮的模样立马慌了,往外走:“祸是我闯的,要杀要剐,我都认。“走到门口还是没忍住回头望楚千华,见他没反应,可怜道:“千华,你真忍心看我去送死啊?”
楚千华压着心头怒火,朝他微微一笑:“翡少爷,你放心,我们相识一场,待你死后少不得烧两张纸钱给你。”
见他是真不打算救自己,翡冷也不伤心,挑眉一笑:“多谢!”接着头也不回的去送死了。
翡冷前脚去送死,消息后头就到了一飞冲天阁。
甚至还请来证人,奴阿。
据奴阿回忆,当时翡少爷从怀里掏出一包酥糖,在手心抛来抛去,馋得奴阿口水直流。
翡少爷说一包糖换包药。
奴阿问他要什么药,翡少爷说只要不死人就行。
奴阿问他要来干嘛,翡少爷手说害人。
不死又害人的药,奴阿给了他散烦丝。
说简单点就是掉发。
奴阿要是知道他要害的人是穆北,给他十包糖也不换。
翡冷离开没多久,一飞冲天阁派人来传话:“职掌,穆长使说这件事你要是拿不定主意,他就去凝霜殿请主公定夺。”
闻言,楚千华站起来,来传话的士使被他突然的举止惊得倒退一大步,慌忙离开。
翡冷一事,说小是戏弄,往厉害说便是下毒。
病客给长使下毒。
楚千华不知道水中洲可有赐死病客的先例,反正没有敢对长使下毒手的病客。
来到一飞冲天阁,楚千华远远瞧见穆北满头惨白,坐姿傲然,奴阿垂头立在他旁边,至于翡少爷,被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
楚千华一走近,翡冷看到他就喊:“千华,你来救我啦!”
翡少爷话虽如此,可那张脸不见一丝害怕,总是挂着笑意,有时多情风流,有时阴冷难测,只有在楚千华面前才会有所收敛,藏起尖牙,收拢利爪,乖顺得像肚皮朝天晒太阳的狐狸,憨憨傻笑。
穆北擡眼道:“楚职掌可想好如何定罪了?”
楚千华没吭声。
翡冷挣扎两下:“随便!”
穆北一头白发更显面寒,加上身形高大威猛,即便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仅是坐在那就令人胆寒。
奴阿在他身边就像一只雏鸟,弱小得可怜。
穆北朝翡冷扬起下巴:“既然随便,那就差人送封信到翡家,就写逆子无德,不配为人子,水中洲已帮他大义灭亲。如何?”
翡冷不认同:“你全家都是逆子!”
穆北说完偏头看楚千华反应,还是那副几十年都不变的嘴脸,像在深潭底下泡过的黑眸,激不起一点水花,死板枯燥乏味。
这样的人凭什么取代他哥哥的位置。
穆北接着道:“我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何下毒害我,别人不知道,难道楚职掌不明白吗?你要真想自证清白,今日我就做个顺水人情,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与他做个了断。”
叶席欢断定得没错,穆北真是一个极其喜欢使性的人,楚千华不过骂他一句,他势必百句奉还。
奴阿小声给翡冷求情:“穆北哥哥算了吧,我有药可你让你头发恢覆如初。”
穆北睨他一样:“闭嘴!”
穆北哥哥生气可是很恐怖,奴阿怕他,只好乖乖闭嘴。
楚千华动了下脑袋,他这一动牵扯起不少人的心,都想知道他会如何抉择。
保他,自己明哲不保,不保他,死路说不着,最多断条胳膊少条腿。
从半残变全残。
楚千华和翡冷四目相对,翡冷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楚千华也不知道他希望自己怎么想。
“翡少爷。”楚千华缓缓开口。
众人耳朵竖起。
“嗯!”翡冷努力维持一个坐立的正形,红衣勒出几道褶皱。
“这件事你真的做错了。”楚千华语气平淡无奇。
平淡到众人根本猜不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我知道。”翡冷承认错误。
楚千华继续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
翡冷明白了,回他一个笑:“你不领情?”
“不领情。”楚千华说完不敢再看翡少爷,转身面朝穆北,穆北正等他自己跳进泥潭无法自拔,可楚千华不想让他得逞,赌了一把:“就依穆长使所言,送遗言,灭逆子。”
闻言,众人皆低下头,唯有穆北直勾勾盯着他。
楚千华面无波澜环视一圈,最后将视线停留在翡少爷翘起的唇角上,楚千华忽然有些伤心,可他又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伤心。
穆北抚上摧决:“今日你若保他,我反倒要对你另眼相看,惺惺作态,实在可笑。”
楚千华没将他这番讽刺放在耳里,只带着些冷意道:“穆北,我平日的确对你太过忍让,以至于,让你忘记身份。”
士使齐齐跪下。
穆北不在乎,头偏到一侧。
半个时辰后,人都走完了,包括那个胆大包天的翡冷也走了,没断胳膊没缺腿,穆北没真下狠手,就只是把他头发绞了。
气人的是,这翡家之子绞完头发,衬得一张脸更俊了。
穆北独自离开一飞冲天阁来到后山,湿风拂过白发,他坐在高处,随手抓起一块灵石掷向湖面,砸个水窟窿。
叶席欢就知道他会来这,稍有不顺心便要躲起来,就似撒谎挨训的孩子,知错却抵死不认。
他手中扔来玩的灵石,一颗就价值不菲,在外头求之不得,如今却成他泄愤的工具。
没一会儿,叶席欢瞧他扔有不下十颗,暴殄天物。
穆北没回头,又扔出一颗灵石:“听说了?”
叶席欢立在他身后,裙衫轻扬:“你从前不似现在咄咄逼人。”
“那时我哥哥还在。”穆北起身转向她,“你觉得我做的太过分?那是他活该。”
叶席欢道:“翡家之子难缠,职掌一时无法抽身也能理解,你不该将这件事拿来为难他。”
穆北冷哼一声:“那是他没本事,要是我………”
叶席欢打断他:“穆景白在又能如何?你想说他处处都不如你长兄,什么都不会,如今就连一个男子都无力解决。可是穆北,水中洲只有他一直在找你哥哥,连主公都放弃了,他还在坚持。”
关于这件事穆北的确无话可说,如鲠在喉,明明所有人都放弃了,就连他自己也认为长兄或许早已不在人世,可他,偏偏是他,取代他长兄位置的人,还在每日向病客打听长兄踪迹,但凡听到相似之人,便托人去寻。
“穆北,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些年你对他如何,他对你又如何,他要不想容你,以他如今的地位,赶你走又有什么难的。你事事与他作对,句句争个高下,他却从未真正责罚于你,也不曾在主公面前提过一句怨言。”
“正因如此,才让人生厌。”穆北扭头道。
叶席欢:“是吗?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还记得当年职掌初来时,你非要拽着我一起去看,当时你看见主公身后羞红脸的少年,还夸他长得顺眼。”
穆北没好气回道:“后面还有一句,看着好欺负。”
沈默片刻,二人相视一笑。
叶席欢轻叹一声:“就算为了主公,别欺负他了。”
穆北没回,待叶席欢离开,穆北仍没反应,最初他对那个时常红脸的少年并无敌意,什么时候看他不顺眼的,穆北心想大概是在他去求主公到安阳找他长兄,那时有消息说安阳出现一个酷似他长兄的男子。
当时主公正在教楚千华习字,双手相持,温情脉脉,却头也不擡回绝穆北:“太远了。”
楚千华的故乡就在安阳,主公愿意不远千里去安阳接他回水中洲,却不愿派个人去找他长兄。
多年相伴的情分,穆北为他长兄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