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檐角挂着几串孔雀石,风来时,叮叮悦耳。楚千华倚在边上,看着几条润白鲤鱼浮出水面,悠哉绕圈。
叶席欢沏上一杯淡茶:“职掌今日怎会想起来谢春榭。”
楚千华伸出一根手指戳向鲤鱼肚,又软又凉,淡淡回她:“想你的酒了。”
听完,叶席欢只好将沏好的茶泼了,从底下拿出雕刻精美的瓷壶,壶口倾斜,盛满杯子,酒香溢出,醉人心脾。
叶席欢递他一杯,接着又给自己倒上一杯:“小心吃醉。”语毕,楚千华端着杯子没动,她先擡袖掩杯一口饮尽。
楚千华望着手中醇香甘露有些茫然,低头微微嘬一口,辛辣在舌尖炸开,他不禁面色一紧,忍住想伸舌的冲动,感概道:“丹赤国的烈酒果然名不虚传,使人醍醐灌顶。”
叶席欢拢起耳边碎发,幽兰之心忽闪:“故乡的酒喝一杯少一杯。”
楚千华没有接话,端着酒杯回头看到鱼儿全沈到湖底,他伸手搅乱水面,迟疑会儿道:“穆北好像在躲我。”
前些日子楚千华和他面对面撞个正着,依穆北的性子肯定要呛他两句,可他一看到自己,居然半路掉头走了。
叶席欢慢慢道:“有所亏欠才不敢面对。”
楚千华难以相信:“他会觉得亏欠我?他这样,我反倒不习惯。”
叶席欢擡眸看向他,看他酒杯不知何时空了,见他举杯伸来,又给他满上一杯,反问一句:“职掌又为何躲着翡少爷?”
楚千华端酒的手一颤,垂下眼帘,白皙面颊染上几分酒醺,他这几日的确一直留在念玉居没出去,实在待闷了才跑到谢春榭讨杯酒。
他为何躲着翡少爷?
楚千华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叶席欢道:“是因为上次没在穆北手下护住他?”
“或许吧。“楚千华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搅着水面,眼神慢慢飘远,“我知道穆北不会真伤他,可即便如此,还是觉得内疚。”
叶席欢带着笑静静听他说。
“没人愿意亲近我,唯有他,我打他,罚他,他都不走。”楚千华声音很轻,轻的好像只为说给自己听,“翡少爷,好像真的喜欢我。”
水中洲众所周知的情意,他直到现在才敢相信。
叶席欢知道他因为自己出身平庸,便一直以最严苛的要求对待自己。
可叶席欢没料到他会对自己严苛到连相信被爱都如此艰难。
谨慎的让人心疼。
叶席欢劝慰他:“职掌不必担忧,翡少爷既敢来,既敢表明心迹,来之前也该想到自己可能会受些委屈,毕竟求之不得在水中洲遍地都是。”
楚千华看着湖水从指间溜走,眸光微动,自问:“可我为什么会内疚?明明打他的是我,罚他的是我,弃他的也是我,穆北说我惺惺作态,现在想来的确如此。做了坏人又想做好人。”
叶席欢看着他,清冷侧颜覆上些许愁思。白纸留下一笔,虽笔有心,纸无意,可这张纸终会因为这唯一一笔而变得浓重。
良久,她缓缓启唇道:“像翡少爷那样的人,无动于衷,才是奇怪。”
楚千华没有说话。
叶席欢又道:“翡家不失为一个好去处,职掌若是……”
“我不会离开。”楚千华站起来,两杯烈酒下肚,步子轻了,但脑袋没昏。
听他一口拒绝,叶席欢不好多言,话头转向他一步一摇的身体:“我都提醒过职掌不要吃醉。”
楚千华觉得自己没醉,敛声屏气往前走出一条弯弯绕绕的直线,接着回头朝叶席欢笑了笑:“我真的没醉。”
职掌不会纠结醉没醉,可现在他是楚千华,想努力证明自己没错的楚千华。
叶席欢成全他:“没醉。”
楚千华走到水廊,将所有景色收入眼底,轻飘飘道:“水中洲确实无色。”
闻言,叶席欢一笑。
水中洲千年未变,变得是楚千华的眼睛,他已经不满足水中洲的寡淡。
从谢春榭出来,楚千华一路回念玉居,看到前方堵他的翡冷,他头发短了许多,没绑,随意披在肩头,那张脸多出少许阴柔,俊美不似凡物。楚千华视而不见,二人衣角擦过,短暂交错。
楚千华道:“放过我吧。”
与他第一次让翡冷放过他的口气不一样,那次有得商量,这次是没得商量。
楚千华在求他,低声哀求得快哭出来,又字字明确,求他放过自己。
翡冷楞在原地,放任身侧的人离开,带着从他心口剜出一块血肉,渐行渐远。
许久,翡冷垂手望向上空,瞎眼通红。
尚如春在谢春榭待了五日,面色大好,跟在一飞冲天阁时半死不活的样子天差地别,一张小脸重现光彩,扭着小腰在翡冷面前转来转去。
翡冷黑着脸,抓起底下的玉枕扔过去,言简意赅:“滚!”
“粗鲁。”尚如春小腰一闪躲过袭击,折扇收在胸前,桃花眼轻眯,对翡冷道:“翡官人,我听说了,你在一飞冲天阁被楚官人狠狠嫌弃。你给他报仇,他嫌你做得不该,真是有理没处说。”
翡冷阴沈着脸,再次抓起一个枕头。
“别生气啊……”尚如春过去拿折扇讨好地轻拍他手背,神秘兮兮张望一圈,穆家那两条家狗正好出去方便,四下无人,大好时机。他把手从领口伸进去,捣鼓半天,偷偷摸摸掏出两颗药丸,掌心捂着只给翡冷看了一眼。
“这可是我的身家性命,仅剩最后两颗,以前在楼里碰到大客我才舍得用,化到水里服下,保证楚官人对你魂牵梦绕至死方休。”尚如春笑起来,“你这么掏心窝子对楚官人,可楚官人连你死活都不在乎,我看他十有八九不喜欢男人,就算你做再多也无济于事,谁让你不是女人呢。”
翡冷皱起眉头:“你要我下药?”
尚如春赶紧嘘嘘两声,紧张地看向门口:“小声点!被听见我俩都得完蛋。”
翡冷环臂冷冷看他。
尚如春恨得磨了磨牙:“我算看透了,他们水中洲的人全都是一些朽木疙瘩没有人性。穆北既然对我无情,那我就对他无义,得不到他的心,我就霸占他的人。死活无所谓,反正我这辈子不能白白遭这回罪。”
翡冷面露片刻犹豫,尚如春又从床底摸了两瓶酒壶,翡冷好奇他从哪里搞来这些东西。
尚如春递一个酒壶给他:“兄弟我好吧?!做啥都想着你,睡男人都没忘你。像楚官人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你得先让他沾上泥巴,踩在脚下,让他不干净,到最后没得选。因为除了你,没人敢再要他。”
尚如春说这些时眼里迸出恶毒的光,接着眨眼笑掉眼里的狠,对翡冷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翡冷只接过酒瓶搁到旁边的小桌上,冷不丁喊他名字:“尚如春。”
“嗯?”尚如春连忙应答,谄笑堆满全脸。
“好在你是看上穆北,否则,你这层假皮我今日就给你剥干净。”翡冷面色平平,语气却阴得狠,“这药你自己留着享受,我的千华不能不干净。”
闻言,尚如春的笑瞬间凝固,阴阳怪气道:“翡官人这是怎么了?明明是你想要他想得连命都不要,如今嫌小春的法子脏?”
“别误会。“翡冷斜他一眼,“我是闲着无聊陪你乐呵几天,你跟穆北如何我不管。但你要是对我的千华下手,我真扒你皮。”
尚如春将两颗药全扔进自己手上的酒壶里:“不要就不要呗,买卖不成仁义在,说这些话吓唬谁,我可不敢对水中洲的职掌下手,我惜命。”
尚如春眼底汩出狠光,保护极好的长甲掐进细嫩掌心,他略有不忿嘀咕:“翡官人的手段也不比我多高明,白白折腾一身伤,卖惨卖到人跟前又如何,还不是躺在这顾影自怜。”
翡冷见他跟自己较上劲,嘴角向上扬了扬,只怪他今日倒霉正正遇到自己心情不佳的时候。
翡冷像是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将尚如春的身世带着戏谑的口吻缓缓道出:“尚如春,年方十八,人称公子爷。父亲位居太傅,乃太子恩师,后因太子之争,尚家一百馀人,上到太傅下到小厮无一幸免,被贬贱籍流放蛮荒,除了你被卖到倌楼,家中其馀人皆惨死在流放途中,后来你被穆家子弟穆不生看中圈在府中。”
尚如春掐手掐出一排血印,粉面小脸煞白。
翡冷似笑非笑看他:“我没说错吧?”
尚如春扯出一个怪笑:“人人都知道的事,你知道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翡冷道:“也对,你别多想,我没闲心刻意去打听你身世,只是家中做些小买卖难免和官场打交道。”
尚如春暗暗松口气,笑了笑:“小春就说自己哪值得翡官人专门下功夫调查一番。”
但翡冷接下来一句,不得不让他重新正视面前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大少爷。
翡冷有些懒散对他道:“我还听闻害你一家惨死的……也姓穆。”
尚如春垂手而立,擡眸和他对视。
眼底滋生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