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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你是不是有心事?”
几十年结发夫妻,赵莹了解他,一旦心里藏事就直勾勾盯着外头,整宿不睡。
翡山给她掖好被角,记忆飘得久远,声音一半轻一半重:“阿莹,这位楚公子长的很像一个人。他进来之时,我看着他,足足有一个时辰没回过神,实在失礼。”
赵莹道:“潇湘像楚公子这般年纪的少爷公子比比皆是,风华正茂,或多或少都有点相似之处。我倒觉得他有点像李府的小少爷,白白净净。”
翡山摇头:“我说了你可别害怕。”
赵莹笑瞪他一眼:“你忘了我以前是干什么的?!”
“潇湘女捕头。”翡山还像年轻时一样揉揉她俏鼻,接着语气倏地变得沈重:“楚公子长得像我从前见过的一个孩子。一个鬼孩子。”
翡家人丁兴旺,扎根各地,翡山当年七岁,同父母到临城的二伯家小住了半年。二伯翡习底下育有二子一女。小女出嫁,长子承祖继续从商,次子走上仕途,如日中天。
翡山原以为二伯只有这么两个儿子,到后来他追蚂蚱跑到一处偏院,那院子破败不堪,生满杂草。门上挂着很大一把铜锁,翡山那时又瘦又矮,侧身从锈迹斑斑的门缝钻进去,呛了一鼻子灰。
他跟着蚂蚱一直往里跑,越跑越深,一想着抓蚂蚱,直到跑到一口落满银杏叶的枯井那,他停下来,发现四周无人,天也快黑了,在原地吓得哇哇大哭。
哭得眼泪鼻涕满脸,忽地,天上掉下个枕头,砸在翡山身上,他擦着眼泪捡起地上的枕头环顾四周,怯生生问:“有人吗?”
“朝上看!”
这人的声音很爽朗,翡山擡起头,看到二层小楼外靠着一个少年,爱笑,嘴角扬起就没下来过。
少年问他:“你哪家的?这么爱哭!”
翡山将家中的人一五一十报给他听。
少年意味深长‘哦’一声后道:“原来你是翡娄的重孙!”
翡娄是翡山的高祖,死了很多很多年,翡山他爹都没见过,这人年纪不大,可听他口气却好像认识他高祖。
接着翡山又听他嘀咕一句:“翡娄也是最爱哭的,打又打不过我,非要跟我打,打不赢就哭。你是他孙子,难怪也这么爱哭。”
翡山抽抽鼻子。
那少年扔来一个橘子:“别哭了,我自己都舍不得吃,朝东一直走就能出去。”
翡山捡起橘子,发现坏了一半。
翡山出来后,看到爹娘和下人们提着灯笼四处找他,他委屈巴巴扑到爹娘怀里,将偏院少年的事告诉他们。
爹娘找到二伯问院子里关的是谁?二伯知道此事瞒不住了,才道出实情。那院里关的是二伯的第三子,翡年。
翡年有疯病,二伯嫌他丢人,一直把他关在那破楼里,不闻不问,打心底里不承认自己有这么个疯儿子。
翡山后面偷偷去过几次,扒在墙缝往里瞅,看到翡年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手舞足蹈,就像面前有人一样。
有时看他蹲下抱住空气,脸向前蹭来蹭去,有时又看他躺在银杏叶里指着天上的太阳说话,偶尔转头看一下空气,然后笑起来。
这么看,他的确是一个疯子。
偶尔翡山也会被他神神叨叨的模样吓到,把带来的橘子塞进去,拼命往回跑。
翡山准备回潇湘的那天,他又没忍住跑楼里去看他,翡山记得是太阳快西沈的时候,天色不明不暗。翡年罕见地没抽疯,安静地坐在石阶第一层,擡头凝望石阶最高层,然后慢慢伸出双手,就像是一个求抱的动作。
就在那一瞬间,残阳晃过的一刻,翡山看到石阶最高层赫然站着一个半实半虚的男童。
翡山惊恐地搓揉眼睛,他没眼花,这男童身体就像会随时被吹散的雾,忽隐忽现,但还是能分出眼睛鼻子嘴巴。男童眼睛很黑,比翡山见过任何黑色的东西都要黑。
翡山以为自己见鬼了,哇呜怪叫一声,手里的橘子滚出去。
随着他一声怪叫,男童突然消失,翡年慢悠悠转过头望向他,接着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前。
时至今日,翡年的脸他已经记不清,反倒是那男童越来越清晰。直到他看到冷儿带回来的楚公子,也拥有和男童一样深黑无比的眼。
赵莹问道:“那个男童到底是不是鬼?”
翡山苦笑一声:“不知道,后来我回潇湘之后就再也没去过。我不信翡年是疯子,他只是在守护我们看不见的人,为这个人,他情愿当一辈子的疯子。”
赵莹看他一本正经谈论鬼神之说,忍不住笑起来:“听的我都想会一会你这位堂哥,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在了。”翡山长叹一声,“说是不幸被蛇咬后毒发身亡,我猜应是二伯一家留不得他。”
赵莹也沈沈叹一声,“睡吧。”
楚千华问起信中的燕子窝,翡冷转头带他去翡家后院。担心惊到母燕,二人没走近,隔着几步远驻足观望。像土包一样的鸟巢紧贴着檐角,泥巴夹杂软草,看着很牢固。
“雏鸟还没破壳,破壳之后才热闹,叽叽喳喳要食吃。“翡冷说完,转头看向身侧的楚千华,发现他看得很认真。下巴轻扬,长睫半落,灯火收入眼底。
翡冷看得失神,直到听他开口,才摸着后脑移开视线。
“翡少爷在里面加了棉絮?”
“那几天刮风刮得厉害。”
楚千华转身往回走。
“想不到翡少爷如此体贴,连只鸟都记在心上。”
翡冷跟上他:“不过是深有同感罢了。”
楚千华被他逗笑:“翡少爷这话说得好像那蛋是你生的。”
“我以前真养过一个蛋。”
闻言,楚千华停下看他:“养蛋?”
这是什么癖好?楚千华不能理解。
翡冷看他一脸好奇,故意夸大语气啧啧两声道:“那个蛋可费尽了我很多很多很多非常多的心血。”
楚千华无言以对,一时正经一时胡扯,嘴里经常蹦出些匪夷所思的怪话。
“那蛋呢?”能问出这个问题,楚千华感觉自己也挺匪夷所思的。
“千华啊,那不是我的蛋,所以还回去了。”
楚千华不解:“翡少爷是帮别人养着那个蛋?”
翡冷点下头:“从头到尾那个蛋都不属于我,我只是有幸拥有过,最后还是要还给别人。”
楚千华哑然。
翡冷绕到楚千华面前,嘴角上扬,语气突然变得低沈。
他问他:“千华,要是你非常非常喜欢那个蛋,明知它不属于自己,可就是舍不得还给别人,你会怎么办?”
楚千华思考之后回他:“明知不属于我?那我从一开始就不会对那个蛋投入一丝一毫的感情。若按先来后到的道理,后来居上便是夺人所好,实为卑鄙。”
楚千华劝诫他:“所以翡少爷还是别再打那个蛋的主意,别人的东西,不还不行。”
闻言,翡冷扑哧一笑,转过身大步向前,背对着他挥挥手,没说话。
楚千华望着他背影微微出神。
翡少爷是极少将自己的背影留给他,除非他想隐藏什么………
楚千华心想莫非是自己刚刚话说得太重惹翡少爷不开心了?只是一个蛋而已,应该不至于。
翡家的第一晚他们两个都没睡踏实。
楚千华认为按照翡冷的性子,久别重逢,他定会厚着脸皮来找自己秉烛长谈诉尽相思。
楚千华进房后先用桌椅将门抵住,熄了灯,坐在门后,门窗晃过几个人影,都不是他。
接着,楚千华又将堵门的桌椅挪开,留出一道门缝,他等到深夜,翡少爷也没来。
楚千华没去深思自己反覆无常自相矛盾的行为,而是默默躺回紫檀床,慢慢闭上眼。
大晚上,周和本被少爷拽出被窝陪他喝酒。阴风吹得凉飕飕,房顶瓦片发出几声轻响。周和本搓搓手,提起一条羊腿咬了口,偶尔嫌弃地瞥一眼院里抱着酒壶对天嗷嗷叫的少爷。
半壶酒下肚,少爷脸红了,眼睛也红了,覆眼的灵器遮不住那道惨红。
周和本吃着羊肉,嚼得满嘴油香:“少爷,差不多得了。”
翡冷回头呸他一口,彻底成了街头巷尾里就会耍横的无赖:“你懂个屁!”
周和本默默翻个白眼。
不知过去多久,周和本实在有点吃不消,脑袋时不时往胸口掉,忽然一声重响,周和本猛地站起身,打眼瞧是少爷吃醉,手里的酒壶掉到地上碎了。
周和本无语至极,过去背起晕乎乎的少爷,准备把他送回房里。
刚走两步,头皮一阵刺痛,少爷每次喝醉就手痒,扯这扯那,周和本无奈道:“少爷,这不是马尾巴,是我头发。”
“你这马长得真丑,尾巴还短!”
翡冷打个酒嗝,嘿嘿一笑,笑完又用力一扯,周和本嗷呜痛叫:“少爷!我都说了这是头发,周和本的头发。”
“哦。原来是和本啊。”被他这么一吼,翡冷稍微清醒了些,下巴靠在他肩头,眼睛盯着地上的青砖,见你忽闪。
不知想些什么。
“和本,先来后到是什么意思?”
周和本以为少爷在说酒话,敷衍一句:“就是我比你先来,你比我后来的意思。”
“所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