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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到了金府,周和本等在外头。金世风的府邸跟旁人不同,要先踏过一片游园才见前堂,百花争艳用在他这最合适不过。
“我夫人极爱花,艳的素的,名贵的家常的,各地搜罗好不容易塞满这园子。”金世风说起夫人,眼底藏不住柔情,指着园里茶花,“开得太红她嫌艳,开得太浅,她也觉得不好,妇人之心,真是难猜。”
“金大人。”楚千华叫住前头一边介绍各种花卉,一边领路他们去前堂的金世风,“可能容我自己参观一下贵府?”
金世风转过身来,他后面长着一片夹竹桃,绿中紧簇朵朵白花,二人对视片刻,金世风擡在腹前的手微微收拢,鹤眼弯成辨不出阴晴的细缝:“您随意。只是府邸深,可千万别迷了路。”
“我跟你一起。”翡冷过来,楚千华见金世风转回身子看花去了,轻声对翡冷道:“帮我拖住他,有一件事还需我自己去证实。”
“嗯。”翡冷极不情愿答应,苦大仇深地走向金世风,随手一指:“这什么花,真丑!”
金世风好声好气解释:“大少爷,这是还没来得及铲除的杂草。”
“这总归不是杂草吧。”
“这是杜鹃。”
“更丑!”
“………”
在衙门时,金世风走近的那刻,楚千华闻到他衣上携带似有似无的甜香,是独属于桂花的甜。楚千华猜测依照长久识香不识人的特点,就算是齐二公子死而覆生站在他面前,他也未必认得出。长久唯一记得的只有桂花。
齐二公子的桂花。
他在金府漫无目找了会儿,最后在西院亭中捕捉到一丝随风而来的香气,楚千华寻着那一点踪迹深入后院,在一间主屋外看到它。枝叶托不起繁多花朵,无数分枝被花压到檐下,惬意地伸展腰肢,那花就像吸足了金光,徘徊在日月之间,光亮耀眼。楚千华没有见过齐二公子的桂花树,但看到它的第一眼,楚千华明白这一定是长久想要的桂花。
唯有这样灿烂辉煌的生命才能撼动一颗枯竭的心。
他欲上前时,纸窗被人推开,乃虚镜中金世风的夫人,相貌美艳。金夫人大声斥问楚千华:“你是何人?!”
楚千华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前堂,翡冷翘腿喝完三盏茶,时不时瞟一眼门口,接着换条腿翘,又喝一盏。
“听说大少爷前些日子出了趟远门?”金世风抿茶问道。
“嗯。”
“玩得可还开心?”
“嗯。”
见他爱搭不理,金世风放下茶杯不再开口,偶尔也跟着他看一眼门前,顿时明了今日谁是主,谁又是陪客。
几盏茶的功夫,那道白影出现在前廊,身段极好。人一来,翡大少爷那张跟欠他一条命的脸顿时大放异彩,只待那道影子跨过门廊,翡大少爷已经迫不及待冲前去,笑成花:“千华。”
金世风心中一阵犯恶心,面上还得做足,起身道:“金某府邸除了花也没别的看头,一方主逛着可无趣?”
一方主出口,楚千华迈进来的腿顿在原地,眸子投去,平静问:“金大人何出此言?”
“早闻水中洲的一方主白衣出尘,人间绝色。虽在水中洲未亲眼拜见,可在衙门,金某见一方主立于角落,周身缭绕不同于凡夫俗子的气质风度,那是常人,乃至水中洲各位士使没法比的。”金世风对自己的判断很是自信,那双有所收敛鹤眼向后轻微上扬,颇得意。
翡冷头一歪,骂骂咧咧:“你这眼珠子就该抠下来喂狗,什么眼神?认不准瞎认个屁啊!他娘的,我会看上一方主?!你他娘的脑子有病!”
金世风被骂到根本没有还嘴的机会,脸色一沈再沈,最后黑成煤炭,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大少爷这是………”成了疯狗,见人就咬?看在他老子的面上,金世风只得吞下这口恶气坐回去。
“我不是一方主。”楚千华跨门进来,“不过我的确来自水中洲,代为掌事。”
闻言,金世风端茶的手停在半途,的确听过水中洲有个职掌,只是不知姓名,端茶的手收回来,再次起身时已恢覆常态:“原是楚职掌,恕金某眼拙。”
“你就是瞎!”翡冷振振有词,一个真瞎子骂一个假瞎子。
“既然你已知我从水中洲来,金大人应明白我是因何而来?”楚千华忽觉有些口干舌燥,估计是刚刚找树走累了,见无人给他备茶,自然而然地拿起翡冷用过的茶杯举到唇前抿了一口。
“楚职掌是为了小久?”金世风倒还算敞快,没有遮遮掩掩,视线落在翡冷用过的杯子,嘴角勾起意义非浅的笑。
“实不相瞒,我此番下洲正是来接他的。”楚千华搁杯看去,只见金世风点头道:“是该回去。水中洲的人,金某不敢强留。”说罢,他拿起杯子指腹划过杯口,有些为难又故意拖着长音,徐徐道:“只是小久离不开我啊。”
楚千华垂下眼,再开口便带着几分冷意:“金大人这是不打算放人?”
“怎会?!”金世风撂了杯,招手叫来门前听候的下人:“快快快!将我的小久请来,可别落到人嘴里,倒成我霸着人不放。”
下人应声去找长久。
等待的过程里,屋里头顿时成了寒冰冷窖,煮再多的茶也温不热。
沈默良久,金世风最先开口,像炫耀一件家珍:“小久贪睡,刚来我这时能在床上赖一整天,还得我端着饭菜去他房里亲自喂他。他喜欢听诗,还非得是我念,有时我不念他还不肯吃饭,靠着床头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看着我,乖巧得像只猫,脾气犟起来时也跟猫似的,怎么哄都不理人。”
“长久不是猫。”楚千华听不惯他犹如讨论爱宠一样的语气,一字一句道:“金大人为何不问问长久贪睡的原因?”
“金某不是将小久当成猫,金某再愚钝,也不会将人比作猫。况且养人可没有养猫容易。”金世风大多时候都在笑着,和翡少爷一样,很喜欢笑,只是楚千华今日见了他的笑,才知翡少爷从前对自己的每一个笑皆出自真心肺腑,而不是像金世风一样,虚伪到了顶点。
能从一条烂命里扳回正归的人,的确不能小看。
“小久说过,他是因为引蝶才嗜睡,睡一觉就能恢覆如初。我的确借用过小久的能力,但我不是为了自己,金某作为潇湘父母官,一切都是为了造福潇湘百姓。而且小久知道自己行得是善事,抓得是坏人,他也很开心。”
“你不是齐二公子。”楚千华看着他道,“好事坏事,齐铭都不会利用他。”
金世风那张笑脸短暂僵硬一刹,很快再次恢覆:“齐铭是谁?小久可没在我面前提过。”
“职掌。”
长久在门外,背着光,面部轮廓有些模糊,只看见他身上是丝绸华衣,脚踩赤金长靴,富贵得不像他。“长久。”楚千华向他走去,可长久直奔前座悠闲品茶的金世风,伴在他身侧,垂首道:“我不走。”
楚千华一楞,翡冷走来安慰他:“算了,我看楼主这是铁了心留在这被他祸害。”
听着翡冷一而再再而三出言讽刺,金世风脸一拉:“翡冷,我看在翡老爷的份上赏你几分薄面,给脸不要,那就别怪我金某今日绞碎你这口恶牙!”
翡冷不怕反倒觉得好笑:“真的啊?我还以为你是看在我翡家真金白银的份上?!既然如此,以后你那破衙门又缺钱,我就告诉我爹,就说你金大人不要钱,只要爹您老赏个脸万事大吉。”说完,他接着道一句:“不过你小小衙门县令,还不配让我翡家上赶着送脸。”
“好了。”楚千华侧头看翡冷一眼,掠过金世风憋成猪肝色的脸,问长久:“你要留下?”
长久表情木讷,点头坚决。
“翡少爷,我们回吧。”
见他心意已定,楚千华不再多劝。
二人走至门边,茶壶忽地烧响,沸水滚湿台面。金世风在这时候启唇道:“世间百花,我夫人最钟意的还是桂花。你看到的桂树,是我走遍天下花了很大心思才寻到的聘礼,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值了。”
楚千华停下。翡冷见他背拉直,眼神冷下,立马会意,抄起手边的椅子准备大显身手,揍人的姿势刚架好,楚千华伸手挡在他身前,微微侧身看向里头面带微笑的金世风,另一只手两指合并擡在胸前,一点寒光凝聚指尖,眨眼那道寒光似利箭飞出。空中划出一道霜,当金世风满脸错愕时,霜线已经割开他脖侧,留下一道血口。
血珠成串掉落。
“大人!”下人尖叫一声,意欲喊人过来擒拿凶徒,被金世风擡手阻止,这伤不深,不过是来自水中洲的小小警告,若连这点痛都扛不住,那他早年不知死过多少回。金世风按着伤处扯出阴森笑脸:“楚职掌息怒。”
“长久现相会死。金大人断案无数,想来深知一命偿一命的道理,若长久死在你手里,你这条命,水中洲即刻来取。”
言尽,楚千华拂袖而去,翡冷看金世风吃瘪,捧着肚子大笑不止,脚步追着楚千华去了:“千华,你刚刚那一招叫什么?!”
金世风松开脖子,任血一直往下滴,望着外头二人离去的背影,这恨险些磨碎后牙,忽地,一双手覆在他伤处,他低头看长久跪在他身下,绿潭似的的瞳孔轻轻晃动:“对不起。”
“小久。”金世风面色一变,怜爱地抚上他面颊,“你愿意为我死对吧?你也想看我出人头地,将那些看不起我,笑话我的坏人全踩在脚下,让他们后悔,让他们哭,让他们求饶。”
“齐公子。”长久唤他。
“我在。”金世风笑着答应。
“长久愿意为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