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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千华想走走,于是翡冷撤了门口的轿子,同他一起走路回去。长空敞亮,他们迈上一条青翠小道。
长久一事,楚千华还没想好如何着手,思虑许久,发现身边的翡冷出奇安静,不像他爱闹的性子,侧头看去,和他四目相对。
“翡少爷走路喜欢盯着人瞧?就不怕崴了脚。”楚千华故意道。
“崴脚算什么。”翡冷道,“千华,你还没告诉我,你对付金世风的那一招叫什么?”
“惩令。”楚千华从袖中拿出三块石头,暗青色,鸟蛋大小,石头中心凝聚一团白雾。
“这是什么?”翡冷看着饶有兴致,眼睛凑到楚千华掌前,见你和他发丝交缠,一并垂到楚千华手心,有些轻微痒意。
“只需在指间夹碎便可掷出像剑刃一样的寒气,我离尘世太久,不带点防身之物,心里不踏实。”楚千华收回惩令,继续往前走,听翡冷吃味道:“司九泽给你的啊?!有我在,谁敢碰你。”
“主公只是可怜我连自保的能力都不具备,没有别的意思。”楚千华认为自己愿意解释给他听,已算难得,但翡冷不领其意,大声抱怨:“千华,你不可以要司九泽的东西!拿人手短,吃了嘴软的道理你不懂啊?司九泽那人看着正正经经,其实背地里阴得很,比我还坏。”
楚千华抚额,头疼道:“翡少爷,不正经的人是你。”
“不要他的东西。”
“千华,你答应我呗。”
“不要他。”
楚千华一开始没理睬他,翡冷用尽办法让他屈服,又是扯他衣角,有时拿手指戳他后背,嘴里哼哼唧唧。这人在外头对谁都凶得厉害,偏只对他撒痴,委委屈屈,磨了许久,楚千华被他闹烦,点个头:“知道了。”
见他答应,翡冷笑嘻嘻拍顺被自己戳出很多细褶的白衣,心情愉悦:“这才对嘛!”
路上遇到许多树,楚千华在一棵树前站定,想起翡冷之前笑他会错大树对小草情意,问道:“为何是等候?”
面前无名树撑开枝叶,不管风吹雨打,永远都沈默守护着树下的野草。
楚千华认为自己没会错,树对草,除了陪伴,还能有什么?
闻言,翡冷半蹲在地,擡头看看树,低头看看草,接着狠心拔掉树下的草:“现在呢?”
“自然什么都没有了。”楚千华看他辣手摧草,很无语。
“错。”翡冷拍拍手上的草屑站起,“过两天草还会长出来,根在底下,年年都会有。”
“原来翡少爷口中的等候是这个意思,冬去春来,这点时间对树而言不算长。”
翡冷嘴角上扬:“如果草根被掘?被兔子啃?被霜冻?真死了怎么办?正因为草在无数个春风里回来过,所以树完全相信它还会像以前一样如约而至,哪怕晚一点。可是树如何清楚它什么时候回来,只知道它会回来,在深信不疑的过去里永远等待,哪怕将死那日,它也只会认为是草回得晚,而不是不回。”
“因为那一点渺茫的期待而投入自己全部将来。这份情,还不够?”
听翡冷解释完,楚千华果断放弃大树和小草,等待的滋味想必不好受。
他只想笔下皆圆满。
“我是不愿做树的。”楚千华扔下这句话,撤身远离这棵苦命树,翡冷追上,红衣一晃,笑道:“那你做小草,我做树,看到有人掘你兔子啃你,我就拿树枝使劲抽他们,冬天我把皮剥下给你铺着取暖,只要你肯回,我不怕等。”
“翡少爷。”楚千华站定,翡冷脚没刹住,往前冲出几步远,倒退到他身边:“怎么了?”
“我还有一个疑问。”
翡冷见他面色突然变得严肃,收敛几分性子:“你问。”
远处几户农家升起炊烟,翡冷站在楚千华面前,正对太阳,阳光直入他眼底,灰暗中渗出灿亮。
翡冷比他高半个头,楚千华抿唇道:“还请翡少爷低头。”
“好。”翡冷有些困惑,但还是依他的意思低下头,看见他睫毛在颤。
见位置差不多了,楚千华微微擡起下巴,视线平淡扫过他嘴唇。就是这样一张没羞没臊的嘴,对他许下情意。一句你真好看,自此再也无法摆脱。
手指勾住他红衣第二枚盘扣。
就这样吻上去了。
一个寻常午后,同样的寻常日,发生了两件不寻常的事。
只是这次不寻常的人是楚千华自己。
双唇分离,楚千华从容而退,翡冷还怔在原地,手指碰碰嘴巴,放下,又碰碰嘴巴,不可置信问:“刚刚是亲上了?”
“是。”
“我该不会做梦吧?”翡冷舔舔唇。
楚千华解释道:“翡少爷不要多想,我不过是为求证一件事。昨晚翡少爷让我体会了不曾有过的感觉,我不知可是世人常提的心动,但我认为自己并非是觅爱追欢之人,可那种感觉又真实存在,所以我想知道自己为何心动。”
翡冷摸摸嘴巴,意犹未尽:“所以你是拿我试探自己?”
楚千华承认:“答案已经清楚,那片刻心动仅是身体的错觉,因为不曾体会亲吻,所以身体才会在接吻之后出现激烈反应。心脏骤停,呼吸急促,不过是像麻木过后的手,疼痛只在转瞬,其实什么都没改变。”
“那今天?”
“毫无感觉。”
“这样啊………”翡冷点点头,悟出真理一般道:“我就知道昨晚没这么简单,原来我是亲了你,我就说早上起来怎么嘴火辣辣的。”
楚千华转身道:“别误会,自我试探而已。”
翡冷在他后头兴冲冲喊道:“千华!下次亲我提前说一声,我好做足准备。”
楚千华背对太阳,一双冷冰冰的眼弯成月牙。
翡冷不懂楚千华的胆怯,不懂他这一个吻,已是做到自身勇气里的最大程度,所以当翡冷凝视前方永远不会为他停留的身影,只红了眼。
相伴一段时间后,翡冷忽然顿悟,即便身边人不喜欢自己,只要日日能相见,能听到他声音,知道这个人在身边,就算到死也得不到一句喜欢又何妨。再说了人死之后谁还在乎这些爱不爱恨不恨的。
楚千华见窗户边上的翡少爷又盯着自己发呆,放下手中书本:“三个月了,翡少爷看不腻吗?”
翡冷像小孩般张开双臂:“千华,我腿麻了,你过来亲我一下。”
楚千华摇摇头,直到翡冷主动过来从后抱住他,鼻尖在他颈后蹭:“这么久了你只给我一个吻,未免太小气。”说罢,将密密麻麻的吻落在他后脖。楚千华嫌痒,偏开身子,走向窗边的素冠荷鼎。这花是翡冷送他的,又被他带回来,当时快死了,养有两月,到底是救回来了。
翡冷又缠上来,这次搂着他腰,在他耳窝里吹热气,比最粘牙的糖还要粘几分。
楚千华拨弄两下花,身体已经完全接受翡少爷的亲近,却始终不给回应。
翡冷想起当铺的事还等着他去处理,在他耳边留一吻:“等我。”说罢松开他满足离去。
楚千华将兰花往外推两寸,推到太阳底下,靠着窗沿轻叹一声。他来翡家已有三月,翡家人对他很客气,客气的过头,翡老爷和翡夫人每次见到他都是一拜,拜来拜去,全是生分。这些日子楚千华每隔半月便去一趟金府,金世风上次得了教训,知晓分寸,他一来,立马恭恭敬敬去请长久。
楚千华问他想不想回去,长久仍是不肯。可楚千华还是不放心扔下他独自回洲,期间叶席欢传来三次信,信中都是一样的内容——皆安。
离洲三月,楚千华本想问问主公,提笔之后又不知该问些什么,便放弃了。
他与翡少爷的关系倒是进展迅速,从哪里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的?楚千华找了张躺椅在院里晒太阳,他看着翡少爷从后院挪到这里的燕子窝,几只雏燕在窝里叽叽喳喳要食吃,果然热闹得很。
他想起来了,从林间小道那个吻开始,到鸟蛋破壳那晚,翡少爷提着灯来找他,敲了三下门,喊了十声千华,说:“翡家添喜了。”
那晚,楚千华已经睡下,听他这么一说,鬼使神差披件外衣,长发垂散腰间,就这么衣衫不整的跟他去看鸟了。他们同踩一把长梯,翡冷怕他掉下去,右手紧搂他肩膀,二人瞪大眼,睫毛沾着露水,全神贯注盯着窝里几只刚刚孵出来的燕雏。毛还没长齐,一层弯卷的浅灰绒毛,燕雏底下垫着很厚一层棉絮。
翡少爷大手笔,这么厚,再大的风雨,它们也不会觉得冷。
楚千华罕见地露出几分天真,开起玩笑:“翡少爷的蛋孵出来了。”
翡冷没反应,楚千华疑惑转头,他的唇落在楚千华额间。
“一直试探吧。”
额间的吻下滑到唇中。
“就把我当成你麻木的手,在我死后,转瞬忘记。”
………………
一只燕雏被挤到巢边,眼看着要掉下来,楚千华搬来梯子爬上去,指腹将它轻轻推回暖和和的窝里,然后拿出一朵早已失色的凤凰花放入那团棉絮中,下巴磕在手背,眼中是澈底的温柔。
那晚,楚千华只记得自己答了一个:“好。”
自此,翡少爷除了每日必惹楚千华脸红,还多了理直气壮占便宜的毛病,美名其曰:“千华,我又来给你当小白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