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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翡家在城西有间当铺,东家是翡家旁亲。翡冷记得好像是翡开南那一脉,翡开南在家中排行老三,一个爷们比翡家女人还会过日子,精打细算,买二两猪肉还要顺走人家半斤骨渣。他的血脉,自是个个都能将算盘打出花,铜板里扣出金子。

“冷哥哥,昨晚要不是我亲手收的货,打死我都不信。”翡予今年十七,隔着几辈,继承了翡开南那双鹿眼,贼亮。一身绿衫,算盘不离手,看似文弱,实则从头发丝数到脚后跟,全是心眼。

“那货呢?”翡冷咬了口豆糕,尝着不错,到时给千华送去,他爱吃甜食。

翡予坐正:“扔后院了。”

翡冷“嗯”一声,放下糕点吹吹指头上的糕屑,翘起的长腿往下一放,神色顿时认真起来。他一个吹指头的动作差点没把翡予送走,心里默默呐喊:冷哥哥万岁!冷哥哥最俊!冷哥哥最厉害!

据翡予道,昨晚戌时三刻,当铺准备关门时,外边来了五位生客,全都身着很长的黑袍,袖子盖过手,衣摆拖至脚踝,走起路来一点步声都没有。这五人脸色极为苍白,看着像死人一样,进来之后也不说明来意,直挺挺往铁窗外的长凳一坐,屁都不放一个。夥计拿不定主意,找来里院的翡予。翡予年纪虽小,人却鬼精的很,他一眼瞧出这些人来头不一般,说不定手里真有好货,且见不得人。

翡予笑着问:“各位爷想当什么宝贝?”

长凳最外边的黑袍男子闻身站起,僵硬上前,将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搁在台面。

“死当还是活当?”翡予激动擦掌,刻意放轻手力解开布包上的绳子。他明白但凡是外边看着平平无奇,里头全是真宝贝。所以当他满心期待只从里面拎出一件破寿衣时,可想而知,他多想把他们一脚踹出去。

依照从前惯例,碰上好东西,翡予通常会想法子让对方死当,然后转手卖出十倍价钱,他分小头,大头上交给他最敬仰的冷哥哥。这件黛蓝寿衣料子倒还不错,上边竹节松山的刺绣堪称上品,可实在太老旧,金扣磨得所剩无几,闻着还有股死人味。他扒拉到一边:“十个铜板,我就当做好事了,多的没有。”

来者没回他,翡予也没在意,打了两下算盘,心道十个铜板真他娘的血亏,不情不愿从柜子底下掏出十个铜板,一擡头,外头静悄悄,长凳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只留下那件阴森森的寿衣。

“倒霉!”翡予抱怨一句,算珠响两声,翡冷道:“晚些我过去看看。”

“哎!”翡予答应道,见冷哥哥起来,他也跟着站起,有些难为情道:“冷哥哥,你写给我的那本书,有些地方我看不明白,比如那句‘观势如观山’,势和山有什么关系?”

翡冷一边数盘里的糕点,一边启唇解释:“天下时势瞬息万变,为商者自要审天下之时,度天下之势,方能得利。观势如观山,我是教你不能光用眼睛看,要用心,你要观山不能只观山,除了山,你还要看树,看了树还要看树下的蟒。同样,你要得势,不能只看当下,那时势后错综覆杂,一样都少不得。”

翡予聪明,稍微指点下,立马悟透:“我明白了!”继而看他端着糕点过来,还以为冷哥哥是给他吃,兴高采烈伸手去接:“谢谢冷哥哥!”

翡冷斜他一眼,两眼放光,就差伸出舌头,到底是翡开南的血脉,翡开南生前对自己还不错,想了想,翡冷将盘侧的糕渣全扫到他掌心里。

“………”翡予望着手心里碎渣,当场两眼发黑,还没缓过劲又发生一件令他捶胸顿足的事。

外头来了个白衣男子,长指挑开门帘,声音平淡:“翡少爷,穆北和尚如春来了。”

翡予诧异地望向那白衣男子,白衣男子对他点头一笑,烫眼睛。只见冷哥哥突然换了一张面孔,是他没见过的,翡予从来没见过冷哥哥笑得这么开心过,嘴角几乎咧到耳后,将豆糕往白衣男子眼前一送:“千华,可甜可软了。”

白衣男子拈起一块放到齿中,细嚼慢咽,擡眸浅笑,好看至极。

冷哥哥全给他了。翡予含泪舔完手心里的豆渣,伤心捂嘴跑出去,半路碰到周和本,周和本见他伤心欲绝的模样,挠头问:“予哥儿,你钱袋被人偷了啊?”

翡予呛他一句:“偷我都不可能偷我的钱!”

周和本无语。

起初楚千华听下人来禀,说是外边有个比门还高的男人找他,楚千华当时没想到会是穆北,当他看见穆北昂首阔步而来,身后还跟着摇着扇子,一袭粉衣,笑得比花还灿烂的尚如春,楞神许久。

楚千华找来翡冷,几人默不作声坐在屋里,僵持许久,穆北开口道:“主公让我找你回去。”

翡冷哼一声。

楚千华点头道:“我的确离洲太久。可长久那我仍不放心。”

尚如春扇子抵住下巴,眨眨眼:“水中洲还用得着顾忌一个小县令?”

“少插嘴!”穆北睨他一眼,尚如春软绵绵往他边上靠:“难道穆官人喜欢哑巴?”穆北把他推开,脸色发青。

“你们这是………”翡冷看他们打情骂俏,揶揄道:“好上了?”

不问还好,一问出来,大家都要跟着尴尬,除了尚如春一脸逍遥,手中的香扇摇啊摇,能摇进人心坎。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穆不生他爹隐疾发作,我先去穆家送药再来的潇湘,到穆家时看到………”穆北转动摧决,唇一闭,再也说不下去。

尚如春给他补上:“穆官人看到我被穆不生拿鞭子抽,抽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于是穆官人从天而降,一脚踹飞穆不生,就像戏里常演的英雄救美,救我于水火之中,赐我新生。”

听完事情经过,楚千华只平静地嗯一声,不像翡冷听得抚掌大笑,啧啧称道:“果然是场好戏,精彩啊!”

“我是不想看穆家小辈因为这样一个人手染鲜血。”穆北振振有词解释,尚如春只笑,没问自己在他眼里算什么样的人,问破天不过是一个娼人,没多大意思。

这里头,尚如春只在一人面前擡不起脸,那就是翡冷。所以每当翡冷眼神有意无意向他移来时,他都会巧妙避开。

“金世风说自从我告诉他长久现相是以性命为代价,他痛定思痛,后悔不已,承诺再也不会让长久涉足衙门的事。”楚千华忧心道:“可我见长久最近多了许多白发,眼中的绿逐渐淡化,金世风对我撒谎,长久仍在帮他。”

穆北问:“长久也没跟你说实话?”

楚千华摇头:“不知可是金世风对他说过什么,长久已经不愿见我。”

穆北思忖片刻道:“你有何打算?主公传话命你立刻启程回洲,耽搁太久,恐会惹主公不满。”

”他能有什么不满?”翡冷扬声道,“是看没人在他跟前跪着,没看到千华在雪里挨冻,折磨不到他,觉得不过瘾?!”

“胡说!主公何时折磨过他!“穆北听他污蔑主公,怒不可遏,拍桌而起,地面随之一颤,尚如春被他拍桌子的声音吓了一跳,小声劝他:“穆官人,别生气,翡官人只是………”只是………尚如春实在没词为翡冷开脱,咽两下口水,咬唇道:“穆官人你这样,我害怕!”

穆北回头看他眼中含着泪,胸中怒火莫名消下大半,愤愤不平坐回去。尚如春松口气,心道:姓翡的,小爷我可是又救了你一命,你要是有朝一日出卖我,我尚如春就算变成孤魂野鬼也要拖你一起下地狱。

楚千华也觉得翡冷言之太甚,主公只是喜静,所以才让他在殿外禀报,跪着是理所应当,凝霜殿的雪又不是专门为他而下。主公对他恩重如山,他却无以回报,不过是冻一会,跪一会,算不得什么。

“主公对我很好,你说这些话,伤得是我的心。”

翡冷本来腿往前伸着,半坐半躺,姿势慵懒,听他这么说,伸出的腿立马收回来,唇动两下,发出些许干涩的声音:“那就不说了。”

闻言,楚千华对他一笑,再次看向穆北,说出自己心中打算:“我想再看看,如若金世风是真心待长久,长久又执意留下,这件事我便不再插手,与你回洲。”

翡冷接道:“金世风这人虽为求荣不惜一切,也不是没脑子,得罪水中洲对他没好处。你既已警告过他,长久那条命他绝不会动,怎么榨都会给他留一滴血。”

“人心难测,欲念难填。”楚千华轻叹一声,想起一件往事。

多年前,楚千华摔坏凝霜殿的玉盏后,自责地跑出凝霜殿,跑到没人的地方放声大哭,长久来时,他惊慌擦掉脸上的眼泪,低着头不知所措。长久在他面前至少站了一个时辰,才开口,吐字缓慢:“你的味道很奇怪。”

楚千华没说话。

“好伤心的味道。”长久大概是想安慰他,约莫是一个摸脸的动作,但长久手很僵,落到楚千华脸上像按着他的脸推开,“为什么伤心。”

楚千华告诉他自己在凝霜殿翻到很多画,画上是各种各样的主公。睡眼惺忪的主公,吃辣吐舌的主公,还有会笑的主公,都是楚千华没见过的主公。楚千华觉得好奇,就拿着这些画问主公是谁画的,主公看到他手里的画很生气,斥责他不该乱翻,楚千华受惊不小心碰碎桌上的玉盏,觉得自己很没用。

长久听完又按一下他的脸,好看的脸配上无情的嘴:“活该。”

楚千华点点头:“都是我的错。”

再次长时间沈默后,长久道:“你伤心的味道很熟悉。”

楚千华第一次听到齐铭其实是在长久嘴里,后面他才问主公,齐公子是谁?

长久说:“齐公子躺在床上,一边摸长久的脸,一边说不能陪长久过生辰,齐公子说很想陪长久过完二十岁的生辰。你身上的伤心和他很像,你们在伤心什么。”

楚千华回他:“因为害怕,害怕自己做的不够好,也害怕和最重要的人分开。”

“害怕就不会分开吗。”长久弯腰盯着楚千华,青翠的眼眸只剩枯朽。

楚千华也不知道,所以没回他。

长久垂下眼帘,遮住一片朽色:“长久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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